身后探子道:“统领说,那个女人还在追踪,似乎逃去了西南。”
他冷声道:“务必查清楚。”这是最后一丝痕迹。
只是密报上的字迹,令他的手都在发抖。
齐如山没有见过这样神色莫名的陛下。
陛下从来胜券在握,胸有成竹,伪装什么都滴水不漏,可这件事竟让陛下流露出了几分彷徨无助。
到底是什么事?
好在陛下很快就敛了神色,恢复成以往一样温和深沉的模样了,叫人看不透。
他仰头看了看苍茫的天穹,飘落鹅毛大雪,天地是如此之大。
“陛下站了半晌了,可要回去用膳?”齐如山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昨日慈宁宫那边来请陛下今儿去慈宁宫用饭。”
他没有什么表情地说:“不去。夫人呢?”
齐如山说:“估摸着在沧海殿。”
他点点头,“去看看。”
但是夫人并不在沧海殿,他站在殿中睨了齐如山一眼,齐如山瑟瑟,说:“情报有误。”
只要一想就可以知道她现下在哪里,八成是在慈宁宫了。他揉了揉眉心,说:“既然太后想见,那就去慈宁宫罢。”
小宛高烧退后,身子还不算很好,但即使是这样,她的老板叫她去,她也还是得去。
此时她就坐在慈宁宫里,看着太后眉目阴狠地不知在瞧什么,饭桌上留了两双碗筷,据说是给今天也要来、但是迟迟没有露面的姬昼和平昌侯。
太后终于在等了两刻钟无果后,愤愤而摔了一双银箸,说:“连请三日都不来?”
小宛看着掉在地上的银箸,心里想,摔银箸好啊,不会碎,上次摔的瓷盏可贵了。
正此时,有通传声起:“陛下驾到——”
这通传声小宛很久没听到了,因为他每一回来,都悄无声息地来,仿佛她总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要偷摸着抓她现行一样。
旋即就是一阵脚步声,还有姬昼那温和的笑意:“政务繁忙,孤来迟了。”
“哦?……”太后假面笑道,“怕是见小宛在此,就赶来了罢?”
小宛见他从容落座在她旁边,闻言也只微微一笑,却是温柔地看着自己,她心里忐忑起来。
他说:“爱妃身子可好些了?”
小宛一时有些愣,他许久没有这样叫她了,还有点不习惯,但立即回道:“有管太医照看,已好了许多。”
他则极其温柔地贴了贴她的额头,其实距离她退烧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他仍然习惯探一探她的温度,她感到被人关怀的喜悦,偷偷地乐了一下。
这时候殿门又来人通报:“平昌侯到。”
“母后,——”
下一刻他的声音便顿了一顿,拘束起来:“……王兄,夫人也在。”
开席以后,姬昼一直在给她夹菜,她的碗里已经叠了满满当当,什么珍珠玉圆子,什么翡翠虾,什么清炒笋尖,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小声说:“我吃不完的。”
他说:“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剩下的给我。”
太后假意地微笑看着他们两人,也伸筷子夹了一道脆皮酱鸭放到了姬昼的碗中,说:“哀家记得你小时候爱吃这个。”
话音方落,就见他一笑,那笑本无可挑剔,只是小宛总觉得他的眼眸里含着些许幽光。
“那都是陈年的喜好,难为太后还记得。”
但小宛却发现他一直没动筷子吃那个菜。
小宛无意中扫过对面的平昌侯,却正与他目光短暂对视,然而就这样短的时间里,她便察觉到身侧一道幽幽的目光盯在她脸上。
方才他的笑意还固结在嘴角,但是多了几分冷意,他不咸不淡地说:“时移世易,孤已经改换了喜好。不知道爱妃以前喜好什么?”
姬温瑜听到这句话后,神色却暗淡了些。他若记得不错,她喜欢吃路边的两文钱一个的烧饼,喜欢东街第九巷里的糖葫芦,喜欢的很多,都不是什么奢侈的物什。
他那个时候就惊异于原来名动绛京的美人,也并非一定爱钟鼓馔玉。
小宛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也不知道他那句“时移世易”在嘲讽哪个,她认真思索以后得出,她忘记从前喜欢什么菜了。
她说:“可能,松鼠鱼吧?”
她忘记了过去,她没有过去,她无从知道她的过去。
一只手轻轻地抚了抚她背后的长发,她看向姬昼,却见他含着笑,似很情深地望着她,说:“过几日再叫那厨子进宫来。”
饭到一半,太后笑说:“这道熟羊肉是你舅舅送来的,说是西北胡族养的羊,味美肉嫩。”说着夹了一筷子又送到了他的碗里,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块羊肉,说:“哦,是钧武侯的心意?”
小宛想,太后想要套近乎,说什么你舅舅,可是人家根本不认。
太后僵了一瞬,转又说:“你也知道,你舅舅常年南征北战,对西北那方,自然是熟悉的,不单知道哪里的羊肉最鲜美,也知道哪里才是据胜之处。”
姬昼轻轻搁下筷子,说:“太后有话不妨直说?”
第76章 除夕
他淡漠地笑着, 仿佛早已洞悉了他们的心思一样。
但小宛完全一头雾水,茫然地看了看妆容浓丽的太后,看了看姬昼, 还偷偷看了看姬温瑜。
姬温瑜敛着眉目,并不作声。
太后悄悄瞥了姬温瑜一眼,目光又转回来, 佯装叹息说:“唉,你舅舅他夙生心愿,就是为国御外,定国安/邦。此番赵国欲犯, 昼儿, 你可选定了主将人选?”
姬昼含笑看向太后,容色艳若桃李, 她愣愣地看着这一笑,他眼中蕴着千万束的寒光似的, 又凉又艳,出奇的好看。
“已经选定,不烦太后操心。”他温和地说完, 场中静谧了一刹。
太后立即道:“那是谁家儿郎?”
他说:“先中大夫令陆姜少子陆沧。”
太后眉头拧了拧:“陆沧?哀家怎么没有听过这人名号?”
姬昼说:“他在此前戍守南边, 为人勇谋兼备, 孤认为他可堪此任, 这一次故选做主将。”
太后看向姬温瑜, 姬温瑜旋即说道:“儿臣听过,陆沧, 陆将军他……的确年少有为。”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叫小宛却看清了, 大约姬昼也看到了, 故而发问:“三弟似有隐言。”
姬温瑜蓦然抬头,目光却是闪了闪,“只是有桩事,不知当不当说。”
小宛心忖这是什么情况,她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但还是努力支起耳朵仔细听着。
姬昼看了看小宛一头雾水的模样,暗里觉得好笑,但容色仍然一派正经,说:“是什么事?有关陆沧?”
小宛抬眼望见他眉目间蹙着一缕严肃,眼光甚至还寒了几度,连勾出的笑意也似逐渐消失,但又有几分不信。
姬温瑜瞧了太后一下,似在征询太后意见,太后做出好奇的样子来,说:“你哥哥既然问了,你但说就是。这西北点将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姬温瑜便颔首道:“王兄可记得陆大人数月前添了一子?”
姬昼似在回忆,后淡淡“嗯”了一声,以示记得,又探了探身,仿佛好奇下文。
小宛听得糊里糊涂。她打量着姬昼的表情,好像是很不肯信的样子,又似乎对于他们这样胡编乱造的话司空见惯;她还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陆大人那次子之母,便是赵国的美人。”他温润一笑,“燕赵多美人,臣弟观陆大人那位妾室,也是天姿国色。”
所谓话说三分余七分。
自古以来,红颜祸水,枕头风又是最好用的,一个赵国的女子来到晋国的大将身边,那么若派遣他前去攻打赵国,又岂能尽心尽力了?指不定还要手软。
姬昼的容色又肃正了一点,似乎在思索什么,小宛悄悄扒了一口饭,饿死她了。
姬昼望见她的小动作,便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脆皮酱鸭,嘴角也扬起了细小但温柔的弧度。
“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温和笑道,眸光扫过姬温瑜,又停驻在太后跟前,“陆沧年少气盛,也没有什么。”
太后却说:“只怕事情并无那么简单罢?那陆大人既然戍守南边,与赵国大约也无旧,怎么会有个赵国的妾室?”
“这……”姬温瑜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姬昼,姬昼微抬目光,说:“孤也好奇。”
姬温瑜这才续道:“那位妾室来源却很不明。突兀地出现,突兀地怀孕生子。”
君王自古多疑,这话不用太尽。
姬昼的眸光微敛,沉思了一会儿,目光就停在小宛的碗里,看她不时悄悄扒饭。
他脸上现出挣扎神色来,又好像极其不愿相信,还有几分猜疑,终于良久后又拣起筷子握在手中,敛了目光,说:“照这样说,那他不能担任主将了。”
“这倒也没什么妨事。”太后笑道,“换个便是。”
姬昼淡淡“唔”了一声,似很惫懒地说道:“那么又须去议一名主将了。”
他说着揉了揉眉心,小宛便很知情识趣地给他捏了捏肩膀。
太后说:“你舅舅虽然年过六旬,但所谓老当益壮,他对西北最是熟悉,用兵之道,朝中除了先骠骑大将军外,大约无出其右。此次他亦有心率兵卫土。”她顿了顿,见他神色不明,又笑道:“他近日来信还挂牵着你身体,想你为国操劳,才叫人送了这新鲜羊肉给你尝鲜。”
小宛寻思,真是太假了。
太后作出十分伤心的样子,说:“昼儿,这已多少年,当年的事情是母后错了,你还在生母后的气?母子俩哪里又有隔夜仇的,如今你舅舅想要为国效力,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是因着母后才不允么?那母后……母后不如……”
她说着揩了揩眼角,至于有无眼泪,那当然不用说。
姬昼看着小宛,小宛迷茫地眨了眨眼,忽见他神色郁郁,是风摧折花零落后的郁郁之色,“钧武侯当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何必参与这些战事。不如从几位公子中择一位赶赴西北。”
他顿了一顿,一边漫不经心把玩着小宛肩上一绺头发,一边说:“可是有五位公子,派谁去好?”
太后正要说话,却又闻他说道:“不过五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那么选谁似都差不多。”
小宛不能理解他们,她仿佛坐在算术课上的差生,跟不上夫子的节奏,只是扒一口饭的工夫,已不知今夕何夕。
这时候,姬昼也在看她,似笑非笑,仿佛洞明一切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说:“爱妃若有所思的模样,倒真好看。”
小宛觉得他自进了这里以后,跟她说话都怪了起来,好怪。她讪讪一笑,说:“臣妾不懂政事,所以只好发呆。”
哪知他嘴角忽然勾起了一笑,弧度很大,令人遐思万千。
他轻飘飘地说:“爱妃既然长在薄家,那么依爱妃来看,这五位公子中,哪一个更堪重任?”
但小宛还在努力转动她的脑子思考他们这你一言我一语,就望到太后朝她使眼色——她睁大眼睛,不是吧,又叫她来干政?
太后朝她比了个五。
薄五公子薄慎之。——哦,就是那个演戏演得不错的五表哥。
小宛记得他,他在那天九曲玉桥桥头穿了身朱袍,惊讶地喊她表妹来着。
她弱弱地正要说“五公子好”,但是深深觉得这样说出来没有什么说服力。她也不知道五公子除了演技好,还有哪里好。
“五表哥年轻,眼力劲好,一定能……能……”她词穷了,这就是平日不爱读书,现在需要用词,完全一片空白的后果。
太后努力地提示她,朝她做嘴型:“抵御外侮,护佑家园。”
她看不明白。
姬昼看着她绞尽脑汁的样子,觉得好笑,说:“你的五表哥眼力劲好,其他表哥就不好了?毕竟,若论资历,大公子与二公子悉与钧武侯征战过,若论本事,三公子与四公子毫无逊色,若论冲劲,五公子首当其冲。都是文武全才,才会为难。”
她呆了呆,吸了口气后定了定神,勇敢说:“五位表哥都是文武双全之人,陛下这问,一时叫臣妾答不上来了。不过,臣妾有个法子,陛下肯不肯听一听?”
姬昼望着她轻笑:“什么法子?”
“呃……抓阄。”
“抓阄?”他微微偏过眼眸,似有些不可置信看向她。
如果范大夫知道,一定会连上二百道折子来痛骂她,他想。
小宛开始自圆其说道:“这个抓阄嘛,讲究运气……行军打仗的时候,有时也‘人算不如天算’,所以运气好的,说不定,就能……利用天时地利啊……”
他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也不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得到这也不错评价的小宛望着他眼中似海的深情,只觉得惴惴不安,但这是她的老板的要求,她也很没有办法。
宫人伺候笔墨,晋王陛下依次写下薄家五位公子姓名,小宛探头看着,字如其人,风骨无二。
她暗自感慨何时她能有这般苍劲有力的字迹,姬昼已经依次把五张纸捏成纸团,小宛连忙回神。
他扬手一抛,小宛紧张地盯紧了那个写着薄五公子名字的纸团,眼花缭乱里,她眼前似就剩下这么一个纸团,其他的全已陷入了晦暗。
他将掌心摊开在小宛眼前,笑了笑,说:“爱妃抽一个罢。”
小宛呼吸了一大口,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纸团的形状,虽然都长得差不多,但细心去看时,便能发觉到一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