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又看着她,双手按着她的肩头,温柔地道:“你相信母妃,嫁给他是你最好的选择。”
芷兮连着喘了好几口气,缓缓伸手将宸妃的手拨掉,一步一步朝后退着,宸妃向她挪动了下,芷兮立马摇头,哽咽道:“别过来。”
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自己最敬爱最信任的母妃,很陌生。六年的两地分隔,这一刻她甚至怀疑眼前的人还是不是自己的母妃。
芷兮怆然微笑,自嘲的想着,也许母妃之前所说的六年前不值得用她手里的东西换取免入冷宫之罪,真正不值得的是她这个女儿吧。
赐婚的旨意虽下来才一两个时辰,可行宫几乎都传遍了,芷兮一想到自己方才从含元殿回来时,路上那些宫女太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模样,仿佛那些人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一人一句嘲讽她即将要嫁给一个太监。
她双手捂住耳朵,狠狠摇头,试图驱逐脑子里那些讽刺的声音,可却怎么也驱逐不了。
这样的打击之下,芷兮终于撑不住,脚下一个虚浮,彻底不省人事了。
她做了一个冗长繁杂的梦,梦里她走在一条漆黑又漫长的宫道上,四周夜风呼嚎,甚是吓人,唯有宫道尽头那一盏灯,稍稍照亮了黑暗。
她拢了拢衣襟,顺势抱住自己不断发抖的身躯,脚下越来越快,朝着尽头的明亮走去。
她只觉得走到尽头,自己便能摆脱黑暗。
到了才发现,那灯下竟站着两个人。黑夜模糊她看不清两人的面容,但其中一人的穿着打扮却极为陌生,看着不像是大靖的装束。另一人身材高大修长,罩着宽大的黑色斗篷,似乎有些熟悉。
那两人应该在低声交谈着什么,芷兮放慢步子,站在黑暗里停止向前,侧耳倾听。
只听那穿黑色斗篷的男子道:“回去告诉你们北齐国主,让他派人来大靖求娶公主。”
芷兮震惊,正欲往前,画面突然一转,穿异族服饰的男子不见了,换成了一穿着大靖官服的男子,说话的还是穿黑色斗篷的:“去向陛下进言,就说五公主与武安侯世子的婚约与大靖国运有碍,让他废除此婚约。”
芷兮捂住嘴巴,怕自己出声惊动了那两人,她悄悄再往前挪了挪,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突然,穿大靖官服的人又消失不见,芷兮再一眨眼,那个位置,此刻站着的人却是她的母亲宸妃。
宸妃对着黑色斗篷的人道:“帮我离开冷宫。”
黑色斗篷的人略沉默了下,回道:“娘娘放心。”
芷兮又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那个始终背对她的人是谁,马上就要看清了,梦却突然醒了。
她是被一阵茶碗落地破碎的声音给惊醒的,倏地坐起身,捂着胸口不住喘息,额上冷汗直流。
红缨瞧见送茶水进来的小宫女惊动了她,冷下脸喝道:“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惊着公主你担当的起吗?”
小宫女吓得魂不附体,俯首在地口中不停的求饶。红缨见芷兮似乎不对劲,便也懒得理这小宫女,忙跑到床边,拿出帕子替她擦着汗,“公主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做噩梦了?”
芷兮音色微颤:“我睡了多久?”
红缨一边回她一边去桌上倒杯凉茶过来,轻轻抚她的后背,“睡了两个多时辰,现下天已黑了。”
芷兮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仔细回想着梦里的一切,她没看清黑色斗篷下的脸是何样,独独看到了他腰侧露出的一点剑鞘,很熟悉的剑鞘。
“母妃呢?”芷兮将凉茶一口饮尽,揭开被褥下了床。
红缨弯腰替她穿鞋,回道:“奴婢也不清楚,宸妃娘娘让奴婢守着公主。”
芷兮出门,打算去问问她,当初是怎么出的冷宫?虽她说是因为手上有父皇想要的东西,但是谁做了她与父皇之间的传信人呢?
她以前没问,因为不在乎,可方才的那个梦,那个黑色斗篷,芷兮隐隐觉得虽是梦,但却更像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出了门,随便找了个宫女问,得知宸妃在前厅接待来客。
“来的是谁?”
那宫女摇摇头,回道:“奴婢不知。”
芷兮于是越过她,往前厅而去。快到前厅时,她停了下来,蹙眉沉思片刻,没从正门进去,而是悄悄绕到了侧面,倚在窗下,敛气屏声的听着。
模糊间听到宸妃语气含怒:“本宫心意已决,皇上也已下旨,你就安心的娶了五公主就是,不必说其他。”
她所见之人正是冯奕,冯奕也是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暗下来,悄悄的来了翠微阁,欲让宸妃改变主意。
这才知道,宸妃得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多久,如此他倒是能理解宸妃执意将五公主嫁给他的初衷了,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他还是回绝道:“娘娘您是知道微臣的身子的,实在是配不上公主。”
宸妃便道:“你的病,并非无可救药,兮儿就有治好你的本事,只要你别再折腾自己。”
冯奕嘴里发苦,若是平常,五公主或许会将他当做一个病人,施以援手,可经过这件事,她怎么会再救他?
“娘娘若是担心公主余生,微臣可答应您,无论公主将来嫁给谁,微臣都会护她周全,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刚好芷兮在这个时间到来,听见了宸妃那句话。
看得出来宸妃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冯奕知道自己即便有办法让皇上收回成命,可宸妃这却是不行了。他沉吟了片刻,心里有了主意。
“既如此,微臣必不负娘娘所托,护好公主。”
大不了以后与她和离,再帮她寻个如意郎君即可。
宸妃见他答应,面色缓和了些,遂道:“好了,行宫人多眼杂,你尽快离开吧。”
冯奕道了声是,恭敬退出。
也许是他心思烦乱的缘故,一向耳力异于常人的冯奕并未发现外面有两道被刻意压抑过的呼吸声,罩着宽大的斗篷,快速隐入夜色中。
芷兮这次瞧清了,冯奕穿着黑色斗篷,腰侧露出一截剑鞘,与梦里那人一模一样。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冯奕从中作梗。
是他暗中联络北齐的人,来向大靖求亲。
是他指使钦天监的人向父皇进谗言,坏了她与许世安的婚事。
也是他将母妃从冷宫救了出来,所以母妃才让她嫁给冯奕。
芷兮顾不得思考她从一个梦便下这样的定论有多离谱,此时此刻,她内心无比坚定的认为,一切都是冯奕所为。
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嵌进手心的皮肉里,疼痛让她的神智稍稍回笼。
她无声冷笑,既然冯奕要娶她,那便让他娶吧。
芷兮冷声嘱咐红缨:“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今日来过前厅。”
红缨忐忑点头。
芷兮便又转身沿原路返回。她悄悄的来,又悄悄的回去,继续躺下,全然没有惊动宸妃。
红缨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遂问道:“公主,您没事吧?”
芷兮平躺着,双眼盯着帐顶,嘴角微微弯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没事啊,你也收拾收拾尽快安置吧。”
红缨担忧道:“可公主您还没用晚膳。”
芷兮眨巴了下眼睛,又坐起了身,道:“也对,那你去传膳吧。”
红缨越看越觉得她的反应……也不能说不正常,只是白日刚刚才因为赐婚一事难过的伤心欲绝,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公主的反应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红缨一步三回头的在芷兮的催促下去传膳,又立即折返,公主还是那样的言笑晏晏,半点没有难过伤心,红缨都开始怀疑赐婚的事是她在做梦了。
膳食刚摆上,宸妃进来。
芷兮嘴角含笑,起身如同平常那般行礼,末了又亲热的挽着宸妃的胳膊,拉她坐下,殷勤的给她夹着菜。
宸妃起先以为芷兮是想先讨好自己,让自己开心,然后再开口让她取消婚事,可一顿饭都用完了,下人来将残羹撤了下去,芷兮依旧不发一言。
她抿了口茶,试探道:“兮儿,你相信母妃,嫁给冯奕,绝对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芷兮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乖乖道:“嗯,女儿知道,母妃定不会害女儿。”
宸妃愣了愣,又道:“你嫁过去后,不要对他带有偏见,用真心去待他,你就会发现他的好。”
芷兮顺势枕在宸妃肩上,娇声道:“女儿知道,成亲后定然会和冯奕好好过日子。”
宸妃发觉不对,用眼神询问红缨,红缨想起公主的叮嘱,缓缓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公主怎么突然就接受了赐婚的事,还接受的如此平静。
宸妃低头去看她的表情,笑颜如花,没有半点勉强不适。宸妃虽狐疑,却还是心里慰藉,想来她还是想明白了一些的,如此,她也能安心了!
第23章
翌日,钦天监便合好了两人的生辰八字,算好了成亲的吉日,就定在了八月十五,刚好是中秋那日,距今不过一个月。
循例,公主出嫁时,帝王会赐一座府邸作为公主府,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芷兮的公主府,恰好在冯奕府邸旁边,便是曾经的安顺侯府。
只那处宅子多年未住人,难免有些荒废,势必要加紧修缮。
毕竟以后是她的宅院,营造司的人便来问她有无什么意见,要不要增减什么。
增减就不必了,那里本是卫元廷的家,芷兮稍加思索,不动声色道:“尽量保持宅子原本的面貌,只将残缺的地方略微修缮即可。”
送走了营造司的人,又迎来了针工局。
一个月的时间筹备公主婚礼,实在是时间紧急,像嫁衣凤冠这种本来耗时巨大的东西,只能尽快动手。
芷兮如同木偶一般任由她们在自己身上衡量尺寸,面上丝毫没有待嫁新娘的喜庆。
针工局的人不免对她有些同情,嫁给一个臭名昭著的太监,这位公主以后的日子可要难捱了。听说那些太监由于身体残缺,不能人道,心理便变得十分阴暗,最爱想着法儿的折磨你,以弥补自己心理和身理的遗憾。
再看一眼娇嫩如花的五公主,恐怕不日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甚至香消玉殒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们同情的目光火辣辣的照在芷兮脸上,芷兮胸口憋闷的厉害,一口浊气想吐又吐不出来,好不容易等到量完了尺寸,她迫不及待的就打发红缨送人。
芷兮深觉无力,瘫在椅子上半天不想起身,只懒懒吩咐红缨:“去备好笔墨纸砚,我想画画。”
红缨迟疑,公主并不会画画。但她还是去准备。刚备好,便有宫女绕了进来,施礼道:“公主,掌印大人求见。”
芷兮没想好画什么,只是沾了点墨水在那不动,宫女的话音刚落,笔尖墨水突地落下,在纸上晕染出一朵浑然天成的黑梅。
纯白无暇的纸笺上,一朵黑梅突兀又不谐。芷兮蹙眉,放下笔将这张脏掉的纸笺随手揉成团,扔掉,漫不经心道:“转告掌印大人,成婚前最好别见,恐不吉利。”
宫女应了声,转身离开。
芷兮这次少沾了点墨,在纸上慢慢画着,格外认真。红缨凑上去看,她笔下所画之物渐渐成型,竟是一支簪子。
“将这图纸交给内务府,让他们按照纸上所画,尽快打造出来。”
原来公主是想亲自设计一支簪子,红缨了然,拿了图纸就去了。
再说冯奕,安庆帝派他尽快前往禹州一趟,寻找先太子心腹楚恬,说是玉玺在他手上。
禹州倒也不远,只是一去少说也得耗费一个月的功夫,只怕自己回来时就到婚期了,是以他想在临走前见芷兮一面,告诉他婚后可以当他不存在,只住在公主府即可。时机成熟时,他便会放她自由,却没想到芷兮说不宜见面。
下属已然在催促让他尽快启程,冯奕犹豫半晌,只得先上马离开,等从禹州回来再解释也不迟。
*
朱雀大街上,武安侯父子站在自家府邸前,看着对面的工人将安顺侯府破烂的牌匾摘下,又将写有“平阳公主府”的牌匾小心翼翼的挂上去,心中五味杂陈。
谁能想到这座荒废多年的宅子,会成为平阳公主的府邸呢?
许文柏叹了口气道:“皇上行事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许世安脸色阴沉,在许文柏身后一言不发。他冷眼看着对面忙碌的工人,眸中竟隐隐有怜惜之色。
许文柏回头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冯奕前几日离开了京城,想是皇上又派他去做什么了。你趁着他不在,再多去见见平阳公主。”
“父亲,她如今被皇上下旨嫁给一个太监,想来皇上根本没将她放在眼中,见她也无用。”
许文柏喝道:“你懂什么,就是因为她马上要嫁给冯奕,才更要去想办法讨好她。若她能替你在冯奕跟前吹吹耳边风,冯奕能说一个字,也好过为父去求皇上一百句。如果能将冯奕拉拢过来,还用愁皇上不恢复你的世子之位?”
许世安面色紧绷,不发一语。
他不能否认,父亲说的的确有道理,只是要他去巴结平阳公主,总觉得拉不下脸。可转念一想,比起前程,比起用之不尽的荣华富贵,面子又算得上什么。
许世安舒了口气,缓缓道:“父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许文柏用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看着他,又补充道:“大公主那边你也要小心应对,皇上的年纪越来越大,迟早要立太子的。”
“是,儿子知道了。”
*
一转眼,距离冯奕去禹州已有十天,今日针工局将日夜赶工绣好的嫁衣盖头以及凤冠等送过来,请宸妃母子过目。
宸妃细细查看着,挑出了不少问题。
“这儿的针脚怎么这么粗?”
“金线不够亮,嫁衣上的花纹暗沉了些。”
“还有这冠子上的宝石都脱落了,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宸妃语气冰冷,显然已经发怒。
针工局的崔姑姑忙带着人跪地,解释道:“娘娘息怒,实在是吉□□近,奴婢们怕不能按时做出来,情急之下难免有瑕疵,娘娘放心,奴婢这就拿回去补救,定不会耽误公主大喜。”
宸妃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见崔姑姑说的诚恳,面色稍缓,她给碧姑姑使了个眼色,碧姑姑立马拿出早就备好的银子,不动声色的分给他们。
崔姑姑等人诺诺的接了。
宸妃接着道:“本宫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想让她体体面面的出嫁,这些事本宫不能亲力亲为,还要你们费心才是。”
崔姑姑忙道:“宸妃娘娘放心,奴婢们定不会叫娘娘与公主失望。”
说着又看了一眼自始至终静静坐在窗下不发一语的平阳公主,问道:“不知公主还有无别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