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芷兮心里很不舒服,连带着不想搭理红缨同情他的话。
见公主面色不虞,红缨也闭了嘴,静静跟她离开长廊。
行宫里树木参天,遮天蔽日,人若有心隐藏,实在不易发现。
譬如,长廊另一侧的花草后,冯奕正静静坐在一处亭子里,一边处理这些时日积攒的折子,一边将许世安的话给听了个一清二楚。
王奇也陪侍在左右,对于这种听墙角的行为,王奇发现干爹竟听得很开心。
待五公主与许世安都走远,王奇才狐疑道:“干爹,您说许家公子说那番伤春悲秋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冯奕在参他的折子上,大大的画了一个叉,又随手扔到一边,漫不经心道:“他是在五公主这装可怜呢。”
王奇一脸震惊,忍不住道:“他哪来的脸?”
他能跟在冯奕身边做事,必定机灵,冯奕一点他就立时明白过来,许世安大约是看五公主昨日立了功,今时不同往日,这番话是想让五公主可怜他,进而希望五公主能去皇上那求求情。
冯奕嗤笑一声不语,他也好奇许世安哪来的脸?他甚至有些佩服许世安如此能屈能伸。
“干爹,您说公主真会去求情吗?”王奇一边捡着冯奕乱扔的奏折,一边暗自腹诽,这些朝臣们难道不知道自个上的奏折是干爹在批吗?天天上奏参,天天被驳回,他们难道不累吗?
冯奕顿了顿,淡淡道:“谁知道呢?毕竟在五公主的眼里,许世安可是她的恩人呢!”
王奇愕然,他怎么觉得干爹的话这么酸呢?
第19章
离开长廊,芷兮一路无话,红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但见她神色冷淡,嘴唇紧抿,便知公主不高兴,于是越发小心翼翼的跟着,不发一言。
因为许世安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芷兮心中甚是烦躁,也没分心看路,只随意乱走着,岂料离三公主的居所越来越远。
再次回过神时,芷兮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的长廊上。她停下脚步,唤了声红缨。红缨疑惑道:“公主怎么了?”
“我的那个账本这次带出来了吗?”
“公主是说记载许世子这些年暗中接济咱们银子的那个账本?”
芷兮道:“对,就是那个账本。”
红缨轻笑道:“公主,您怎么想起那个来了?咱们来行宫是散心的,怎会带那个?”
“……没带出来也没关系,我记得他是每隔两个月便会送一次银子给咱们,每次送二两,六年的时间他约摸送了七十二两。”芷兮在原地踱步,一边回忆一边说。
红缨在一旁说:“公主记性真好,奴婢就记不住。”
芷兮随意嗯了声,过了会儿又道:“七十二两,昨日父皇倒是赏了我不少银子。”她慢慢思考着,像是舍弃了什么贵重之物一样,咬牙道:“咱们就封个一百两银子,派人送到武安侯府交给许世安,也算是感谢他这些年的相助吧。”
之后她与许世安久便两不相欠了,自己也不用再为他刚刚说的那些话而心生怪异之感。
红缨忍不住斜眼看她,“公主,一百两是不是少了些?”今时不同往日,她们在银钱上不再拮据,又是堂堂公主,一百两未免也太抠搜了。
芷兮道:“不少不少,我还额外多送了他二十八两呢。”
红缨:好吧,这些年公主养出的抠搜毛病怕是改不掉了。
芷兮憋闷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些,面色也隐隐转好,这时,长廊一侧的花草后又传来一声十分突兀的,被特意压抑过的咳嗽声。
芷兮心头一梗,与红缨对视了一眼,忙抬脚朝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冯奕与王奇自始至终都在凉亭里,并未离开,却没想到五公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两人又下意识的敛气屏声,然而自己嗓子突然就痒的不行,拼命控制了也控制不住。
如果干爹的眼神能杀人,那他现在估计全身都是窟窿。
王奇惭愧的垂眸,不敢再看冯奕一眼。
芷兮从繁盛的花草那头转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凉亭里的冯奕,以及他面前两座小山高的奏折。
父皇竟已经如此信任他了吗?
起先不知道咳嗽之人是谁,怕他听到了她先前与许世安的话,看到是冯奕,芷兮竟松了口气,下意识觉得即便他听到了,也不会出去乱传。
连芷兮自己都有些莫名,自己对冯奕这种没来由的信任是从何而来。
她上前几步,在凉亭外站定,声音里带了一丝她自己不曾察觉的质问:“大人怎会在此?”
冯奕微微叹了口气,放下笔起身,拱手道:“见过五公主。”
“你,你都听到了?”
她刚绕过来时,恰巧看见他在一本奏折上随意画了两笔,然后放到他左手侧,只看那一侧的高度便知他在这坐了很久。
冯奕闻言,眼睫一抬,眼尾上挑,浅色瞳仁里透着灿灿清辉。他似笑非笑道:“五公主放心,在下一向口风很紧,公主大可不必担心。”
心事被人这样明晃晃的说出来,芷兮面色忍不住滚烫起来,下意识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眼他身后的王奇,冯奕也随她去看王奇。
王奇本低着头,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像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他悄悄抬眼,见四只眼睛都盯着他,王奇一凛,慌忙道:“奴才也会守口如瓶的。”
话毕还不忘抖了下。
冯奕笑出了声,“五公主息怒,看您把他给吓得。”
芷兮转过眼,暗自腹诽,她不过是用最平常的眼神看了一眼王奇而已,怎么就吓到他了?
冯奕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她懒得解释,便即要告辞离开。
还没走两步就被冯奕叫住,芷兮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沁人的冷气,这下轮到芷兮发抖了。
冯奕见她如此,眼神突地黯淡下来,不动声色的离她稍远了些,气息浅浅道:“五公主似乎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芷兮不解他为何会有此一问,仍是懵懵的点了点头,回身疑惑的看他。
冯奕嘴角上扬,脸上的笑很温柔,像三月里的桃花。他轻声道:“许世安送了公主七十二两银子,能得公主一百两回赠感谢,不知五公主对于救命之恩,打算赠多少?又或者五公主不打算感谢了?”
救命之恩,自然是指昨日林子里的事。
芷兮并没有忘记,也想着要好好谢他,只是方才一时情急,不曾记起而已。如今被他这样一说,好像真是她不打算谢他了,芷兮面色绷紧,紧紧咬着压根,不知说什么好。
可哪有人这样的,她还是第一次见主动让别人感谢他的人!
芷兮稳了稳心神,试探道:“大人应是不缺银钱才对。”
“缺,怎会不缺?银子这东西,谁还会嫌多么?”冯奕围着她绕了一圈,笑道:“所以公主打算送在下多少?”
这人真是不要脸,芷兮恶狠狠的想着,偏面上还不能显出对他的不满,只能红着脸尴尬笑着。
“要不,公主送在下五百两白银好了。”冯奕用着一副商量的语气同她道,好像是她欠了他一样。
芷兮抿唇不语,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五百两,简直是狮子大开口。除了那些珠宝首饰,父皇总共才赏了她一千两,他一张嘴就想要去一半,他怎么不去抢?
王奇在一旁听得一脑门汗,又惊又怕,干爹真是越发的……不要脸了。他会缺银子才怪,皇上那么宠信他,隔三差五的赏赐流水似的往他家里送,恐怕干爹比五公主富裕多了。
可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王奇忍不住用手指堵住耳孔,实在是听不下去。
见芷兮久久不语,冯奕收敛了笑容,状似随意道:“不如,公主将昨日所得的那枚翡翠玉佩赠给在下好了。”
“不行!”几乎是下意识的,芷兮便斩钉截铁的出声拒绝,末了又觉得自己拒绝的太过着急,恐会引他猜忌,立即缓和声音解释道:“那玉佩我已经送给母妃了,母妃喜爱的紧,夺人所爱的事我相信大人不会做。”
“哦,是吗?”冯奕叹息着道:“那是在下晚了一步。”
他的声音十分的漫不经心,可芷兮看他的神色却大不同,眼中的失望之色骗不了人,他是很认真的在同她讨那枚玉佩。可那玉佩自己不能送给别人,于是又补充道:“平阳多谢大人昨日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本无以为报,只那玉佩实在是不能送给大人当做谢礼,不如……”
芷兮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狠心道:“不如我送大人一千两白银,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可好?”
一千两,红缨忍不住惊呼一声,暗暗感叹公主突然就变得如此大方了?
冯奕也很意外,他神色复杂的看了芷兮一眼,再次笑道:“公主说笑了,在下只不过是跟公主开个玩笑罢了。再说公主昨日那最后一击,倒是救了在下一命,我们两厢扯平,谁也不欠谁的了。”
听他这样说,芷兮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心底升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之感,冯奕好像在迫不及待的与她撇清关系,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交情。
“也好,那我先走了。”她很快将这点不舒服之感压下去,告辞离去。冯奕则再次面无表情的坐了回去,无声的批起了奏折。
片刻后,长廊尽头的宸妃与碧姑姑也悄悄离开。
宸妃扶着碧姑姑的胳膊,步子放的极慢。碧姑姑看了眼宸妃的侧脸,欲言又止道:“娘娘真打算这么做?”
“不是打算,而是必须。”宸妃悠悠叹息道:“你是知道我的身体的,顶多再活上个半年就到极限了,走之前我必须给兮儿找一个能护她一生的人。”
碧姑姑忍住眼泪道:“娘娘快别这么说,您一定能好起来的。”
宸妃凄楚一笑,淡然的摇了摇头,好不起来了。
半年前她就发现自己得了绝症,药石无医。有时候想想真是可悲,自己一身超绝医术,却救不了自己最想救之人,也救不了自己,也许这便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吧。
无论如何,在她死之前,一定要将这唯一的女儿安顿好。
碧姑姑又劝道:“娘娘,您真不打算告诉公主吗?奴婢怕她到时候接受不了。”
宸妃道:“你放心,兮儿心性坚毅,同……同我一样,什么坎都能跨过去的。”顿了顿又道:“走吧,咱们去含元殿找靖渊去,玉玺的下落就告诉他吧。”
用玉玺的下落换兮儿一个稳定余生,值。
碧姑姑伺候了宸妃十几年,知道她一旦做了决定,别人说什么也是枉然,只得召来侯在不远处的轿辇,缓缓往含元殿而去。
第20章
安庆帝昨日受了惊吓,再加之最近与宸妃常常周旋,十分劳累,今日便待在自己的含元殿中,叫了大乐署几个乐人来弹琵琶,放松下精神。
他躺在贵妃榻上,闭着眼睛,身边围着十几个宫女伺候,捏肩捶腿,按脚按手,还有将剥好的荔枝往他嘴里送的,好不安逸。听到高永文说宸妃求见,他着实还愣了好一阵儿。因着芷兮的缘故,他如今对宸妃的恨,好像也没那么重了。
“让她进来。”
宸妃只身进来时,瞧着满屋子的宫女乐人,闻着刺鼻的脂粉香味,忍不住皱了皱眉,都说安庆帝如今最是宠爱张贵妃,可依她看却未必。
安庆帝见她这样,竟鬼使神差的挥手遣散了乐人与宫女,正襟危坐了起来。
宸妃也不看他,自顾自的坐在一旁的软椅上,也不说话,含元殿从方才的喧嚣一下子变得格外寂静,安庆帝不自在的咳嗽了声,偷偷瞟了她一眼,宸妃依然无动于衷,安庆帝只得主动道:“你来找朕有事?”
宸妃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不语。
安庆帝耐着性子又道:“皇后没犯大错,朕没有理由废她,要不给你个皇贵妃当当?”
他是第一次这么好声好气的同她说话,没有往日的剑拔弩张,没有往日的横眉冷眼,宸妃知道有芷兮的缘故,当下芷兮的救驾之功还热乎着,的确是个好时机,她也放软了语气道:“你现在最信任之人,是谁?”
“那自然是冯奕了。”安庆帝胳膊肘撑着抱枕斜躺着,毫不犹豫的答道,正是因为冯奕,他这些年才能只管享乐,不用为国事劳心劳力,然这天下依旧牢牢握在他靖渊的手中。
宸妃了然一笑,轻飘飘道:“我要你将兮儿嫁给冯奕。”
“谁?”安庆帝倏然起身,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宸妃,他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宸妃却极淡定,仿佛在说今日天气真好那般从容,她理了理衣襟道:“冯奕,我要你将兮儿嫁给冯奕。”
“可他是个太监啊!”安庆帝连声音都变尖了,跳下榻来赤脚与宸妃对视着。
冯奕是个太监啊,他虽然地位尊崇,寻个宫女做对食未尝不行,但要将公主嫁给他,那可就是惊天奇闻,天方夜谭了。
安庆帝不敢置信的问她:“你是不是疯了?”
相比安庆帝的震惊,宸妃的态度却十分镇定,她噙着微笑,轻声道:“太监又如何,我正是看中了他太监的身份呢。”
安庆帝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把兮儿嫁给他,不就是毁了她一生吗?”
宸妃深吸了口气,渐渐敛去笑容,沉声道:“那些世家公子们倒是个健全的人,可你看看你的姑姑姐妹们,辛辛苦苦为驸马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操持家务,到头来有几个过得好的?”
“……”安庆帝愣了好一会儿,最终缓缓坐了回去,一时无言。以前他不曾注意这些,如今宸妃一说,他才恍然大悟。
父皇辈和他这一辈的公主,虽都嫁得是朝廷重臣之子,可细想下来,他竟说不出一个过得好的。
要么是驸马仗着娶了公主,有皇家庇佑,整日斗鸡摸狗,不思进取,一家子全靠公主俸禄持养。
要么是因为受不了公主威仪,身边养了无数小妾姨娘,与公主形同和离,过着互不干涉的生活。
他的嫡亲妹妹更是早早就与驸马和离,养了一院子的男宠……
安庆帝想到此,不禁怀疑他们大靖的公主是不是中了什么诅咒。
见安庆帝面容有所松动,宸妃接着道:“生孩子,是女人最大的劫难,我不希望我的女儿遭此劫难,冯奕太监的身份最好。再者说了,冯奕这个人我这段时日也多有考察,他人品贵重,断不会委屈了兮儿,我只要她一世平安。”
“……即便如此,可要一个堂堂公主嫁给太监,你让朕的脸往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