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双腿已经麻木,没有一点知觉。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唯有指下冯奕微弱的脉搏。
夜已过半,他的脉象还是没有丝毫的变化,还是让人绝望的死脉。
她长这么大,除了当年被父皇厌弃时,根本没怎么哭过,但此时此刻,她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她身子微微前倾,唇瓣轻轻贴在他的侧脸上,同时在心里道:不管你是谁,求你活下去。
他脸上的温度渐渐趋于平日的冰冷,芷兮第一次觉得他身上无边的寒冷是那么的令人安心。
她在心里不断乞求上天,只希望冯奕能睁开眼看看她,最起码,让她好好的跟他道个别。
也许上天终于感受到了她的诚心,漫天神佛开恩,冯奕的手指动了动。
他刚一动,芷兮就发觉了,她连忙擦掉眼泪,小声道:“冯奕,你醒了吗?”
话落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又过了许久,冯奕睫毛微微颤了颤,眼皮动了几动,接着缓慢的睁开。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隐约看见面前有个人影。
全身到处都疼,冯奕“嘶”了一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清了满脸泪痕双眼红肿的芷兮。
他喘一口气,慢慢张嘴:“公主,不要哭。”
公主,不要哭,我会心疼。
第72章
他说完这句,接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背上疼,五脏六腑也疼,疼得他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芷兮起身坐在床边,也不敢动他,想拍拍背给他顺气也不敢,只能用力握着他的手,回头喊醒红缨,让她去找闻人萍和王奇来。
冯奕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了笑。
他侧趴着,视线定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那细腻如玉的腕子上,几道泛着乌青的牙印清晰可见,冯奕动了动胳膊,冰凉的手指上移到那些牙印上,“这牙印……”
察觉到他的视线,芷兮轻轻一笑道:“我自己咬的,昨日那种情况,我是真不敢晕倒。”
冯奕没说什么,视线缓缓上移,定在芷兮脸上,定在她温热又干裂的唇瓣上,心脏骤然一缩。
他嘴唇动了动,还未说话,王奇闻人萍等人走了进来。
芷兮忙对闻人萍道:“萍儿,我看他的脉象已经好了很多,不知你说的剑伤又如何了?”
闻人萍眼下还有些乌青,但睡了一晚体力已经恢复的差不多。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公主安心,只要大人能醒过来,内伤就无什么大碍,只要静休几日,便可恢复如初。”
“那就好。”芷兮心下一喜,紧绷了许久的心神彻底放松下来,她检查了下冯奕后背的伤口,确保没有变得更差,这才道:“背上的伤也是养几日就差不多了。”
冯奕观所有人皆是憔悴不堪的模样,公主更甚,她双眼赤红肿胀,眼下乌青又黑又重,嘴唇也是干裂到带着难以忽视的血丝。
闻人萍在旁边道:“公主担心大人你的伤势,已经一天一夜未曾进过食了。”
芷兮含笑道:“没关系,倒也不是很饿。”
冯奕心里泛起细密的疼,刚要张嘴让公主去休息,这时,芷兮的肚子突然“呼噜呼噜”叫了一声,她一愣,唇角的笑顿时有些尴尬冯奕挣扎着想要起身,芷兮忙去扶他。
她一手搂着他的脖颈,身子微微前倾,确保他身后的靠枕不会碰到伤口,这才坐回了原位。
她方才靠的那样近,脸颊几乎与他的相触,少女身上的馨香还在鼻尖萦绕,冯奕用拳头抵着唇轻咳一声,温声道:“臣已无大碍,公主不必担心,回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吧。”
若说不饿,那是不可能的,但她也不敢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去睡觉,思虑片刻道:“红缨,去叫小二准备饭菜,就端到这来,再给驸马熬点清淡药粥。”
说罢对红缨说了几味补气益血的药材。
吩咐妥当后,芷兮又看向冯奕,“我还是守着你吧,咱们现下不能明目张胆的请郎中,不看着你我不放心。”
她的声音温柔似水,可话里却是不容反驳的强硬,冯奕知道多说也无用,只好点头应允。
缓了缓才问王奇:“暗卫损失多少?”
王奇神情黯然,“刺客人数实在众多,咱们带来的一百名暗卫,现下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个,其余的兄弟,皆已惨死。”
话落,屋内一片死寂,冯奕面上看不出什么,可他放在被子的手却紧紧握成了拳,手背上细小的伤口被绷开,往外渗血。
芷兮掩在袖子下的手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心,自然而然的拉过他的手,拿起旁边的药粉往上面撒。
冯奕一怔,嘴唇抿了抿,继续道:“可有抓到活口?”
闻人萍摇了摇头:“这些刺客应该都是死士,我们抓了几个,但都趁我们不注意,自杀了。”
冯奕眯着眼眸,“对方一次性派出这么多刺客,如此大张旗鼓,若是知道事败,恐怕还会有下一批刺客来。”
王奇道:“那我们得尽快飞鸽传书给京城,再派暗卫来。”
冯奕却摇摇头,反驳道:“不能再派暗卫了,他们之所以敢如此嚣张,怕就是知道我与公主是暗中出行,就算死了,也无人会知道。”
闻人萍疑惑道:“那大人以为该如何?”
该如何?冯奕两道浓眉紧紧蹙起,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沉吟道:“玉玺还在吗?”
“在。”芷兮指了指床头的小几,玉玺完好无损的搁在上面。
冯奕微微一笑,看着芷兮道:“公主,恐怕得用一用你的名号。”
“怎么用?”
冯奕看向闻人萍与王奇,沉声道:“此处往西约八十里便是云州,王奇,你明日一早就拿着陛下给的令牌去云州,让云州刺史派兵到此处,护送平阳公主回京。”
芷兮不解道:“可我不得父皇宠爱,天下皆知,云州刺史不见得会来吧?”
冯奕微微含笑,道:“若是他知道公主替陛下寻得了丢失多年的传国玉玺,那他一定会来,云州刺史不会放弃这份护送传国玉玺的功劳。”
芷兮还是不明白,“那为何不就近让朔州的人护送呢?”
毕竟他们现在就在朔州境内的小镇上,又何必舍近求远?
“因为朔州刺史一直对陛下不满,得知玉玺的事,他恐会生出反心,到时候说不定会杀了我们,夺走玉玺。”
正说着话,红缨带着小二送来了饭菜,道:“药粥还需要一点时间,奴婢先熬了点清水粥来。”
芷兮道:“好,你先去吃饭,吃完再去熬。”
红缨道:“公主这不需要奴婢伺候吗?”
“不用了,你先出去吧。”顿了顿,芷兮又对王奇与闻人萍道:“你们也先出去吧,什么天大的事也得等他身体好些再说。”
王奇与闻人萍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冯奕,公主似乎是有意支开他们。
冯奕自然也看得出,怕是公主有什么话要单独说与他听,他便冲着王奇与闻人萍点点头,“按我吩咐的去办吧。”
待人都出去,冯奕看向芷兮,低声道:“公主可是有什么话要问?”
芷兮坐了这么久,腿脚不那么麻了,她起身端过清粥,舀了一勺递到冯奕唇边,心不在焉地道:“喝吧。”
冯奕看看那还冒着热气的粥,又看看明显在想事情的芷兮,默了默,低声道:“臣自己来吧。”
说罢伸手从她手中接了粥碗过来,芷兮也没阻拦,顺势给了他。
冯奕慢条斯理的喝着粥,等着她开口。
他一碗粥吹吹喝喝没了一半,芷兮才道:“你怎么知道朔州刺史对我父皇不满?你既然知道朔州刺史有反心,按着东厂的规矩,他应该早死了才对。”
毕竟,东厂的存在就是为了监察百官,既已知道臣子生了反心,怎么都没有放过他的道理。
除非,他心中并非真心实意的效忠于父皇。
不等冯奕答话,芷兮再次道:“你是,卫元廷吗?”
这个问题她问的开门见山又十分突兀,完全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外加试探。
身份骤然被识破,冯奕心神一震,忍不住头皮发麻。手上的勺子因为震惊而“哐啷”一声掉在碗里,溅了他满手的白粥。
这样的反应,芷兮看在眼里,心里几乎已经确定。
冯奕没敢看她,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好笑道:“公主你说什么呢,我怎么……”
“我听见你说梦话了,你在梦里叫了元缨,你自从看到红缨肩头的胎记后,对她就格外的好,我想不出,除了她的家人,还有谁能够凭借一个胎记就认出她来。”
芷兮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双目炯炯的盯着他,耳边全是自己越来越猛烈的心跳。
编织好的谎话说了一半被打断,冯奕几乎想要开口承认。
对,没错,我就是卫元廷。
冯奕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公主唇瓣的温度,他其实醒了好一会儿了,只是一直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所以,公主吻了他,这件事他知道。
这是公主第二次吻他,第一次,是许多年前,公主吵着闹着要和他退婚,见他答应了,兴奋的跳起,在他脸上同样的位置亲了一口。
那时的吻,是身为幼童的公主心愿得偿后喜悦的吻,跟得到一块甜甜的糕点的喜悦一样。
但今日这个吻……他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这个吻代表什么。
可是,这样的含义不该存在。
回过神来,冯奕再次喝起了粥,语调缓缓道:“公主,你当年与卫元廷订婚后,应当从他口中听说过,卫将军膝下有一义子吧。”
“听说过。”
卫英本是武将,他膝下的义子,据说是他手下心腹将领的遗孤。虽只比卫元廷大五岁,但却格外懂事,才十五岁的年纪,便已是文武双全,可以帮着卫英处理军中事务了。
若说那时候的卫元廷最宠爱的是他的妹妹卫元缨,那么他最敬佩的,就是他的这位兄长,卫元敬。
卫元缨,卫元敬这两个名字,她都是从卫元廷口中得知的。
只是卫元敬一直跟在卫英身边,从未进过宫,所以芷兮也未曾见过他的模样。
想到此处,芷兮点点头道:“听过,好像叫卫元敬。”
冯奕低低的“嗯”了一声,语气中隐隐有唏嘘之意,他唇角缓缓勾起,道:“元廷居然跟公主提过臣的姓名,难为公主还记着。”
这话是什么意思?卫元敬是他的名字?
芷兮呆呆的站了起来,凝望着他,不敢置信道:“你是,卫元敬?”
冯奕将喝完的空碗搁下,竭力压制着胸中翻滚的哀伤,面上淡然,垂首道:“公主圣明,臣正是卫将军所收的义子,卫元敬。”
他微微仰头,透过大开的窗户看向外面,心里喃喃道:对不起了大哥,希望你在天之灵,莫要责怪我冒用你的身份。
第73章
“怎么会?你不是说你今年二十三岁?”卫元廷今年也是二十三岁,而且她这两日趁他睡着,也偷偷摸过他的四肢骨骼,的确是二十三年的骨龄。
冯奕低头做沉思状,许久后才道:“臣当年能进得了宫,其实是顶了一穷苦人家孩子的名头,那孩子恰好与元廷同岁,今年二十三。”
纵使他这么说,芷兮还是不信,明明她都已经在心里将他和卫元廷当做了一个人,结果他居然告诉自己他是卫元敬。
她难以接受,怔怔道:“你是骗我的对吗?”
看她还不信,冯奕面上浮现轻浅的微笑,嘴里溢出一声似无可奈何的叹息,顿了顿,又下了一剂猛药:“公主与元廷相见时,他已经十岁了,十岁的模样与成人后一般不会相差太多,但公主你看臣,长相可与你记忆里的元廷有相似之处?”
他说完还微微朝他扬起脸,让芷兮能看个清楚。
芷兮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呼吸略有些急促。
她用眼神细细描画着冯奕面容,每一寸都不放过,可,她根本不记得卫元廷长什么样了。
她那时不过五岁,终究年幼,只记得是一个很漂亮的哥哥,别的,都不记得。
芷兮渐渐冷静下来,呼吸变得平稳,听得他又道:“我也希望活下来的是元廷,这样义父也不至于后继无人。”
他声音带着隐隐的哽咽,道:“可惜活下来的恰好是我,好在,元缨还活着,义父义母还有元廷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良久的沉默之后,芷兮眼底的希冀渐渐散尽,视线从冯奕身上转移,垂首盯着自己的衣角。
“我母妃知道你的身份?”
“是,当年进宫,也是多亏了宸妃娘娘暗中协助。”
芷兮点一点头,缓缓走向一旁的饭桌,坐下后便用起了饭。
她吃得很慢,边吃边道:“那么,你隐姓埋名改变身份到了我父皇身边,是为了报仇吧?”
她的声音已经平缓下来,冯奕知道她已经接受了自己不是卫元廷,他看着她的背影,坚定道:“是,当年我义父被人诬陷谋逆,全家被诛,此等血海深仇,不报,又怎么对得起义父义母的养育之恩!”
他的双手再次握成拳,额角因为愤怒而暴起青筋。
诬陷卫家的人,当然是祁家。
安庆帝刚登基时,靖国兵马主要分为三支,其中当属封家统帅的三十万兵马最为庞大。
大靖北部多游牧民族,常年骚扰边陲小镇,是以自先帝登基起,封家军便常年盘踞在北部,抵御外敌来犯。
封家军的将领封宁如今已年过六十,掌管封家军已有四十年,他只每五年会回京述职一次,其他时候无论有无战事,他始终守在北境。
封家军以下,便是卫家手下的二十万兵马,以及祁家的十万兵马了。
安庆帝还是魏王时,祁家就投靠了他。
先太子被诬谋反时,便是安庆帝带着祁家军行了所谓的清君侧行为。
至于卫家,当时全家都驻守在南境。
安庆帝行事果断,派人在路上截杀了先帝派出的所有去南境或者北境求援的人,是以当一切尘埃落定,北境与南境大军才收到太子谋逆,先帝将皇位传位于魏王的消息。
封家与卫家,向来效忠的只是大靖的天子,尽管他们也怀疑事有蹊跷,但都不愿再起战乱,于是这么认下了新主。
再后来,时机成熟,南境战事平顺,安庆帝就将卫英一家召了回来,他们在京城呆了还不到半年,就因谋逆被诛杀了。
卫英死后,他手里的兵权自然而然的落到了祁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