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文檀
时间:2022-06-24 07:47:04

  话音刚落,就有人否。
  “女郎实在不懂军政,攻下城池,肯定会有医者医治,也会留下部分守军,何必延误三军?”
  沈婉摇头,“齐国百姓为何起义?疠疾流行后,齐王如何应对?”
  那人一怔,遂道:“齐王昏庸无道,使得百姓反抗,如此昏君必不会管百姓兴亡,这与女郎之言何干?”
  “还请稍安勿躁,所以齐王面对魏军压境,他也不会顾及将士生死,只会下令抗敌。”沈婉望向众将领问道:“敢问诸位将军,汝等之主,若为齐王该如何?”
  众将面面相窥,心中都有答复,却无人敢言。
  沈婉低头,再开口时语气哽咽:“先王仁德,所经之处百姓从无怨言,尔等也从未不忠,因为他爱民如子,不顾危机数次与民同苦。可惜先王已崩,我军即忘以民为本,既然要护百姓,魏军要做的,从不是速攻,而是以民为先。”
  “尽管疠疾难医,我等应承先王遗愿,与民同苦。”
  “可如此行事,魏军染疫者,也会众多,实在得不偿失……”
  沈婉张口欲语,帘门却被掀开,众人回望,只见一人手持六星徐徐走来。
  他掸去肩头雪沫,轻咳数声后,才开了口。
  “诸位担忧疠疾使三军陷入困境,但在西关时,先王就以民为先,救下一城百姓,也因此才能得取冀州。而今我军怎能不顾江左六郡百姓,愿诸位不忘先王遗愿,牢记魏之国策,就算万难,先王曾以身护民,我等又怎能退却。”
  牧衡负手,咽下那股酸热的气,“诸位不要忘了,我们为何夺这天下……”
  众人闻言一怔,不知谁思念先王泣哭,皆伏地不起。
  “臣等……愿以女郎计策行事,不负先王遗愿。”
  中军议事散后,已至夜里,将士们皆在准备攻城事宜,吵嚷间,唯一人立于帐外,夜观星象。
  沈婉走至旁侧,轻问:“亭侯在看些什么?可是担忧疠疾在军中流行?”
  牧衡收敛神思,低头道:“并未担忧。今日你之计策,六星曾给我指引。”
  “是什么?”沈婉望着漫天星河,忽问:“紫微星……还代表先王吗?”
  “从未变过,先王崩后,紫微星暗淡无光许久,时至今日才重新得见。”
  牧衡说到此处,将六星放在她手中,“因为有人要先救江左六郡的百姓,延续了他的仁德。”
  两人紧握六星的霎时,生机的指引让沈婉浑身震颤。
  那是江左六郡的民心。
  *
  魏军攻取齐国时,因疠疾在齐国扩散极快,守军几乎无力抵抗,轻而易举取得数个边关重城。
  未等齐王殊死一搏,魏军就暂歇了战事,派名医诊治百姓,将士协助,此次疠疾用药,能沿用泽山药方,不过数日就让染病百姓病情好转,使得疠疾得控。
  魏军每得一城,治一城百姓,离开豫章郡后,令三军没能想到的是,后方齐军将领,竟皆开城投降。
  江左的齐军,大多都为汉人,甚至有些曾是前朝将士,齐吴君主昏庸无道,连年战乱,天灾不断,使将士百姓苦不堪言,得知魏军医治疠疾,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再无人愿忠于齐王。
  曾以为最难攻下的齐国,却用了民心收复。
  在收复蛮夷国家时,魏国势如破竹,自兴平三年十月十二,至第四年二月,魏国终得天下,结束了乱世纷争。
  同年,魏王称帝,追尊刘期为武皇帝,庙号□□。
  刘期虽早逝,其仁德却能延续,魏国君臣皆谨记在心。
  竹林四友出山志向,皆得以实现。
  辽东牧衡,不负家训,不负黎民,辅佐仁君得天下。
  江左温时书,报明主知遇之恩,上安朝政,下安百姓。
  辽东沈意,绘千里江山,可让天下人皆有闲赏之。
  幽州陆行,携仁义之师退虎狼之师,将旗布满天下。
  沈婉曾言的民心所愿,落在了天下的每一处。
  魏军得胜回朝,获封帝王赏赐后,终能解甲归田,那场春雪下,沈婉也将要归家。  🔒
 
 
第56章 尾声:春雪赋
  魏元年三月, 文帝论功行赏,沈忠获封车骑将军, 长子沈拓获封镇东将军,赏千金赐良田,小女沈婉虽难封官爵,文帝仍允许她出入宫门,进书阁修书,魏国上下皆要尊崇先王之令,以诸侯之礼相待。
  竹林四友位至四公,无官职可升,沈意封岁亭侯,陆行封昌平侯, 温时书被先帝封为山阳君, 牧衡已为山亭侯,文帝欲封两人为异姓王,却被两人婉拒。
  封赏的这日,平玄下了场春雪, 宫道间被银白覆盖,沈婉掸去雪沫,正撑伞往外走去。
  不远处林纤一路小跑, 忙拦住了她。
  “女郎, 今日不必再等亭侯, 两位将军让奴传话, 他们在止车门等你一同归家。”
  沈婉抬头, 握着伞柄的手一怔。
  这句话, 曾几何时是她在梦里都会期盼的, 天下太平后, 能同父兄归家,不再因战争分离。
  然而此刻她却红了眼睛。
  “陛下赏了亭侯什么?”
  林纤俯身回道:“陛下欲封亭侯为王,但亭侯以功绩不足婉拒,据说亭侯没要任何封赏,只求了一道没有宣读的圣旨,无人知晓其旨。”
  没有宣读的圣旨,那就不成诏令。
  沈婉想着,抬步往阶下踏去,忽问:“那他在何处?”
  林纤抬眼忙瞥了她一眼,斟酌道:“女郎是想问亭侯会不会相送?”
  “嗯。”
  “陛下留他在太极殿,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林纤说完,刚想开口劝慰,她却已经走远,风雪中只留下一句话。
  “好,我知道了。”
  书阁至太极殿的路,沈婉不知经过多少回,唯有这次让她觉得万般艰难。
  她站在百阶之下,静望恢宏的宫殿,深吸了口寒气,抬步往太极殿前走去,每行一阶,就有官员对她行礼。
  沈婉头次来到这里,还是因刘期传唤,那时朝中百官皆言她祸水,无人敬她。唯有一人敬她风骨,不想她受辱,拂袍跪于殿前,才换来今日百官尊敬。
  急雪纷纷下,沈婉收起油伞,在同样的地方俯身而跪。
  “婉,叩谢亭侯之恩。”
  长阶下,牧仲再次拄杖前来,望着她身影叹了口气。
  他亲为沈婉撑伞,轻道:“雪大,你也要当心身子。不必等他,我已同你父兄说好,你今日先和我归家收拾行囊。”
  沈婉闻声,忙起身接过油伞搀扶他,“明公①怎来了?”
  牧仲笑而不语,拍了拍她手,两人并肩下阶,往止车门方向前行。
  “有时我会觉得,你与吾儿甚像。”
  沈婉一时没能明白其意,“婉不敢与亭侯相比。”
  “吾儿曾用修竹赞你风骨,但你在江陵城前,已为浮雪,你们怎能不像。”
  牧仲说到此处,问她:“你猜那道圣旨,他所求何事?”
  沈婉闻言,攥着伞柄的手逐渐泛白。
  牧仲忽顿脚步,“是不知,不敢想?还是爱不能言?”
  一席话,落入沈婉耳中,震得她肺腑生疼。
  “好孩子,等他回来去见他。有时你也不能太像他,否则这平玄风雪,会伤你们两人的心。”
  牧仲没再逼问,拄杖俯身道:“雪臣如此有我之责,但他……不能无你。”
  沈婉忙回礼,哽咽道:“明公勿要这样言……我从未,从未想过离开他。”
  *
  牧衡从宫中出来时,夹道两侧落梅叠乱,七香车旁再不见熟悉身影,唯有奴仆等候。
  他静默地站了许久,风雪袭乱人心弦,牧衡阖目感受着春寒,最后寥寥一笑,才拿着圣旨往前走去。
  温时书见此,开口唤他:“雪臣……这道旨意,是全你们私情,还是用来慰藉你心?”
  牧衡低眸停步,直至雪满黼裘,才道:“我曾在江陵,全过那抹私情,时至今日,已不敢妄求……”
  他想过与她相守,用此生的功绩求了道不会宣读的圣旨,其上旨意仅为娶她。
  但他咳疾未愈,天道不肯告知性命几何,不能为这份私情误她一生。
  所以在挚友问他时,能坦然的承认。
  “我此生不负天下,不负黎民,又怎能负她。所以圣旨不会宣读,如你所言慰藉自身。”
  “那你不会生悔?”
  牧衡阖目良久,负在身后的手不断发颤。末了,在风雪中落下一滴泪。
  “可我仍有庆幸……”
  庆幸着,求有这道圣旨后,哪怕不能与她相守,也能独守自身自心,此生永不会负她。
  时值亥时,牧家各处灯火渐息,唯有一室明亮。
  牧衡坐在棋盘旁,望着窗外大雪,再不能落下一子。
  他转身,持灯走至案旁,铺开宣纸提笔写下两人之事,起名为《春雪赋》。
  初遇时的大雪,离别日的大雪,皆被他记于《春雪赋》中。
  赋中最后一句,是愿做白雪臣。
  世人皆知牧衡,字雪臣,唯有他知,她的小字是雪儿。
  待到笔搁灯暗,他身后帷帐微动,沈婉早在此处伫立良久。
  她缓步走近,望着尾句,霎时泪落不止,拿出绘有两人命盘的纸,悄然跪坐他身后。
  “兴平三年十月十二,魏国初雪不见天象,亭侯红鸾星动,你我初遇之日。”
  “雪臣,让我留下做你的妻吧。”
  未等牧衡开口,她再道:“我知你在顾忌什么,丞相着人告知过我……咳疾的事,天道曾在很久前,就给过我指引。得天下民心会使你咳疾痊愈,在得江左六郡的民心后,你就很少会咳血了,现在天下刚定不久,我总想着,等天下百姓皆如泽山百姓时,你的咳疾自然会不药而愈。我怕你会因此愧疚,从不敢言,谁知你却……”
  说到此处,沈婉早已泣不成声。
  “你曾数次救我危难间,无论咳疾能不能医,我都不会弃你……我知道你不愿负我,可我怎能离开你……”
  “你要应我,那道圣旨要宣读,让它成为我们永不能分离的诏令。”
  沈婉说完,倏地抚上他脸,逼视着他眼睛。
  “牧雪臣……你听懂了没……”
  牧衡颤抖着替她拭泪,将她拥入怀中。
  “是我之幸……”
  *
  四月春夏之交,将要迁都江左前,文帝携百官至泰山封禅,为昭告上天刘期明君功绩,为祭平定乱世的英魂,为安抚曾备受折磨的百姓魂魄。
  能登祭台之人,唯有文帝与竹林四友,还有沈婉。
  而这日,也是牧衡与沈婉的大婚之日,不同《礼记》中的三书六礼,不拘玄学上的喜忌,只因这份情滋生于乱世,没有要祭的这些人,亦不会有他们今日之幸。
  不用宣读圣旨,在他们登上祭台时,这份情已然昭告天下。
  两人皆着玄色华服,不曾沿用十二国时崇尚的白服②,那是对天地的敬畏之心。
  黄昏下,云蒸霞蔚,待封禅大典结束后,两人才接过宦官递来的香,缓步携手步至香炉前。
  他们相视而笑,同拜天地,还有乱世消散的一切。
  泰山封禅,颂辞刻下的是刘期功德,还有从臣女郎之功绩。
  黄昏之礼,诠释了两人感念之心,成全着他们的私情。
  而回首望去,就是他们为此尽心竭力,黎民所愿的山河。
  *
  封禅结束后,文帝与臣子们都留在了行宫内,唯有两人需连夜赶回平玄牧家,毕竟这样的成婚之礼,自古以来就从未有过。
  礼官犹豫很久,告诫两人务必回到家中才算礼成,好在平玄并不算远,将近寅时也就赶到了。
  沈婉早在他怀中熟睡,待车辇停下,牧衡将她缓步抱进室中,没唤任何仆从服侍。
  他坐于矮床边,替沈婉脱履褪去罗袜,微凉的触感使床上的人倏地转醒。
  两人对视时,沈婉不禁脸颊微热,忙起身将脚蜷缩衣下。
  “丞相将我名刻在颂石上,还真是吓了我一跳……要是让旁人知道,恐怕要拿《礼记》砸我。”
  牧衡看她窘迫,笑着转头,“无碍,泰山封禅,并不是谁都能登祭台的,他们不会知道。”
  “可是史官会记下……”
  “那就由后人评说。”牧衡话音稍顿,再道:“沈婉,我曾千百次觉得这世道会亏欠你,可当陛下说要封禅时,我就觉得颂石上,该有你的功绩,所以我替你求来,平定这乱世,黎民能安定,你功不可没。就算千年后,有人看到史官记载,颂石的刻印没有被磨灭,我想也不会有人去质疑你,那是你该得的。”
  沈婉喉咙一哽,轻声道:“其实我从未在乎过这些,没有你在,不会有我的今日,也没有黎民的今日。”
  牧衡侧首望她眉眼,“你于我而言,也是如此。”
  他生来是为民而存在的,所以尽管咳疾加身,幼年苦痛也从未有过怨言,背负着使命一路前行。但他不得不承认,在遇到沈婉前,他根本不懂使命的意义,不懂黎民之苦,更不懂自己的心。是沈婉的出现,让他懂得了民为重真正的含义,才促使了所有的一切。
  倘若他是天道不忍百姓受苦留有的浮雪,那么沈婉就是让浮雪化为甘露庇护天下的人,是天道对乱世的善,更是对他的怜悯。
  《春雪赋》中的愿做白雪臣,可以表明他们任何一人的心。
  因为从始至终,他们的存在,就是互相成全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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