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娇俏——不周山桃
时间:2022-06-24 08:35:19

  连翘翘心尖猛地一提,嘴角一僵:“孩子闹觉,哄了半天在里间睡了。将军们可小点声,吵醒了可有得闹呢。”
  见屋里小孩儿的玩具都在,尿片一片片挂在薰笼上,军头放下心,笑道:“原来如此,是我们几个粗人叨扰了!”
  旁的侍卫低声窃笑,眼珠子像钻子一样往连翘翘脸上瞟。连翘翘柔柔一福:“妾身给将军们倒酒。”说罢,就提起酒壶挨个斟酒,她十指流玉,捋起袖口时偶然露出清瘦的腕骨。
  军头咽口唾沫,摸上连翘翘手背,像摸到一把羊奶腻子,他呵呵一笑:“夫人先喝。”
  连翘翘眉毛一蹙,忧心他看出什么,就强自按捺住甩开手的冲动,微笑着喝下其中一杯。
  桃花酿酒劲不大,并不醉人,可连翘翘隐忍着怒气,硬生生憋出两靥的红晕。军头和侍卫们骨头都酥了,再顾不得疑心,笑闹着接过连翘翘斟的酒。
  然而,桃花酿刚一入喉,就像逆流的火焰,窜入五脏六腑。几个军汉目眦欲裂,伸手去抓连翘翘,却被她后撤一步躲开。霎那间,他们的眼角、鼻孔就淌出黑血,想张口呼救,又被涌入喉咙的污血噎住。
  “你……!”军头抓住衣襟,瞪向慢条斯理用铜盆里的水净手的连翘翘,无力又愤怒地滚下床榻。
  瞧着弱不胜衣,风一吹就倒的美人勾了勾唇角,在摇曳的烛光前晃了晃修剪如青葱般的指甲。
  几个军汉彻底没了呼吸,死前俱是表情狰狞,眼球暴突。连翘翘挨个探过鼻息,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气力,跌坐在地。
  她把雁凌霄给的□□带到梁都,没成想竟在这时派上用场。准备小菜时,就偷偷将药粉藏在指甲尖,要下药就在酒水里浸上一点。夜里烛光昏昏,那几人又色心上头,这一出急智堪称神不知鬼不觉。
  “老天……”连翘翘坐在地上,翻来覆去用衣摆擦手。亲手杀人的感觉就像在油锅里浸了一遍,血肉、骨骼俱变了模样。
  一炷香就要过去,连翘翘咬紧牙根,搬来被子盖住几人头脸,再打开酒壶,手腕一扬全部洒上去。酒香混杂着呕吐物的酸苦,乍一看就像他们喝多了昏睡而已。
  她披上棉布外袍,扎紧裤脚,挽了个妇人的低髻,就垂首往耳房去。院里有几个侍卫守着,见她出来就笑着问:“夫人可还受用?”
  连翘翘脸皮紧绷,风一吹就撕扯似的疼,勉强勾起嘴角:“哥几个喝多了酒水,又问我要下酒菜,这就去耳房取腌菜来呢。”
  不待侍卫们多想,她推门闪身进去,拖来一只衣箱挡在门后,二话不说钻进藏在屏风后头的红木箱子。
  时间紧迫,连翘翘举着烛台,三步并作两步往石梯下跑,烛泪滴落在虎口,她嘶了一声,硬生生忍下痛,一下石阶就拔足狂奔。烛台火苗一颤,倏尔熄灭。连翘翘丢开它,不顾一切地往暗道深处跑,冷风灌进肺腑,大口大口喘气。前方是无尽的黑暗,但她没有选择。她的人生一贯如此,别无选择,只能向前跑去。
  “娘!”兕子甜脆的一声唤。
  “娘亲,我在这儿!”是犀哥儿的声音。
  连翘翘眼眶一湿,低低应一声,摸索着矮下身,抱住一双儿女。奶香味的小身子往她怀里钻,慌乱的心跳归于安宁。
  “夫人,快走吧。”南姨背起犀哥儿,宽宽的布带子在腰上系了几圈。
  连翘翘依样画葫芦背好兕子,兕子问她要去哪儿,柔声回答:“带兕子和犀哥儿出去耍,外头坏人多,你们捂住嘴,千万别出声。要是叫出声,娘亲可就要被坏人抓走了。兕姐儿想跟娘亲分开么?”
  一旁的犀哥儿似懂非懂,手团成拳头堵住嘴,乖乖点头。连翘翘破涕为笑,给他俩戴上风帽,和南姨一前一后闷头快步往前走。
  不知过去多久,连翘翘肩酸腿麻,扶住兕子往上掂了掂:“早知道,就给你少喂点奶糕糊糊。”正说着,耳畔传来早市上纷杂的叫卖声,车轱辘碌碌从头顶碾过。连翘翘心头一喜:“快到了。”
  越往前,清晨的凉风抚在脸上的感觉就越清晰。他们走到暗道尽头,南姨拨开角落的一摞干草,果不其然,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出现在眼前。出口在何处,外边是否有追兵,他们一概不知。
  连翘翘心一横,拍板道:“就从这儿走,不能再犹豫了。”
  两人背着孩子,半蹲半跪地钻出洞口。大清早的阳光霜雪般生白,兀地刺眼。
  出口在一处夹巷,外头就是梁都的南城早市。连翘翘心生庆幸,搀住南姨臂弯,扮作来采买的一对婆媳,低垂着头,挤在人堆里走走看看,顺着街道往南城门走。
  身后传来一阵马匹嘶鸣,有南梁的兵士当街策马,可早市人挤人,小摊小贩堵得水泄不通,饶是他急赤白脸地斥骂,摊位稀里哗啦倒了一地,也一时挪不动步子。
  南姨的手死死扣住连翘翘小臂,两人对视一眼,加紧脚步跟在一队出城的商贩身后。身后乱成一片,城门的守卫赶去问话,留下的几人也面露疑虑,撑着脖子往那边看。见连翘翘一行人穿着针脚粗糙的棉布衣服,一看就榨不出油水,城门守卫没多想,又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赶紧滚。
  连翘翘不知道的是,他们才出城一盏茶的时间,梁都四面城门尽数关闭,裴鹤的人四下搜捕,然而一无所获。
  找到公孙樾赁的小院子时,连翘翘腿都软了。公孙樾接过兕子,放进背篓里,扶着南姨和犀哥儿上了一辆驴车。
  “等等,让我缓口气……”连翘翘有气无力,没正形地撇开裙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喉咙火烧火燎的冒烟。
  “连夫人,此地不宜久留。”公孙樾丢给她一只装满马□□的水壶。
  连翘翘喝了一口,差点被腥味熏厥过去,一时间,疲惫一扫而空,精神得能背着兕子上山下海。她爬上驴车,公孙樾吁吁地吹口哨,驴子就飞也似的蹬出去。
  路过土地庙时,南姨定定地看了庙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许久,落下两道泪。连翘翘搂住南姨,靠着她肩头:“等安顿下来,咱们就接南叔回家。”
  谁知南姨嘴皮子一掀:“让死老头子伺候土地神是他的福气,就该让他在地下多出些力气。”
  公孙樾赶着驴车,混入一队往南逃难的戏班子队伍里。连翘翘本来担心人多眼杂,公孙樾却说,他们都是他写酸文时认识的三教九流的兄弟,底子都不干净,但人品靠得住讲义气,而且,有戏班子遮掩,他们带一对稚儿出门才不会叫人起疑。
  如此颠簸了小半个月,戏班子的车队行到玉湖畔,就上了往西去的货船。连翘翘望着一望无际的湖泊,想起湖光浩渺的金明池,恍如隔世。
  “咱们去哪儿?”连翘翘弯下腰擦犀哥儿脏兮兮的脸蛋,边问公孙樾。才逃出来十几天,兕子和他就从一对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变成了两只掉入泥潭的泥猴。
  公孙樾指了指湖畔的渔村,一艘艘渔船连成片,岸上散落几十间矮房。他搔一搔脸颊:“此处是小生的家乡,先父在村子里留了一座破瓦房,勉强能遮蔽风雨。”
  他以为连翘翘会嫌弃,没成想,连翘翘甩了甩酸痛的手臂,牵起兕子,就笑眯眯地说:“有鱼有藕,有水有米,再好不过了。先生大恩,妾身铭记于心。”
  公孙樾道:“连夫人不与裴鹤同流,就是对小生的恩德。”
  连翘翘眉心轻蹙,公孙先生深厌裴鹤,可也不喜欢雁凌霄为人。无论北绍还是南梁,他都一视同仁地厌恶。不知战争结束后,他又要漂泊到何处。
  许是看穿连翘翘眼中的犹疑,公孙樾笑着拱手:“小生几年来徘徊于梁绍之间,见过生灵涂炭,也见过民易子而食。北绍皇帝未必是个明君,但是如今,小生更盼望战事结束,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瑟瑟寒风吹得衣摆哗哗作响,他佝偻脊背,却显出一番傲骨。
  湖风吹拂,南姨也心怀舒畅:“咱们还剩着些银子,等安顿下来就花钱请人打泥浆糊墙,冬日里才过得舒坦呢。”
  他们抱起兕子和犀哥儿,踩在滩涂上,深一脚浅一脚往渔村走去。南姨手脚麻利地收拾屋子,连翘翘缓几口气后,就去烧水给儿女洗澡。
  风风火火的,便是刚被裴鹤软禁时,想也不敢想的安稳日子。玉湖边的小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没有南梁,没有北绍,见到他们几个生人也不多问,只道是公孙家的远亲。
  连翘翘做点针线贴补家用,眼见着给犀哥儿的小衣衫尺码越放越宽,一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就听到北绍的军队打入梁都,小皇帝刺死太傅裴鹤后殉国的消息。
 
 
第48章 🔒别离
  村子里人心惶惶, 几户人家收拾家当住到渔船上,余下的也家家闭门谢客,村口守了只梭子似的小艇, 不许外人出入。
  南姨搀扶连翘翘进屋, 两人俱是面色苍白,悲喜交加。南姨说着说着竟抬袖拭泪:“陛下才二十岁呢, 太后走的早,宫里也没人为他盘算。杀了裴太傅,他哪能落得着好?”
  连翘翘倒不意外雁云岫突如其来的反叛, 她一向以为,小皇帝心里头对裴鹤是藏着恨的。
  雁云岫生来就被裴鹤看在眼皮子底下,事事管束,做傀儡嫌他充不了朝廷的脸面, 他略上进些, 裴太傅又会疑心他想亲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呼吸也有错,不呼吸想死更是错上加错。连翘翘曾问过他, 为何不纳嫔妃, 有个知心知意的人也好过独自一个苦熬。雁云岫却笑她天真烂漫, 有了妃子,就会有皇子,有了皇子, 他还有命在?
  想到那位年轻而莽撞的少年,她唏嘘不已, 裴鹤身边少不了护卫, 雁云岫说是殉国, 实情如何又从何而知?一声叹息:“陛下给的金叶子还剩许多,拿出一枚来置办纸扎、纸锞子和香油。咱们不方便出村子,就在家里供奉香火到陛下的七七,也算全了他的恩情。”
  雁云岫殉国后,南梁的大小官吏死的死,降的降,有骨头硬想要固守的,也被北绍的兵围了城,不出半个月县令的脑袋就会被人从城头丢下,城门大开,北绍的人长驱直入,雁家的江山终究是归于大绍一脉。等消息传到距离梁都七百多里外的玉湖,雁云岫已被雁凌霄封为宁山王,于南梁王陵厚葬,梁都就此改叫梁城。
  既是前朝的皇帝,连翘翘不好大张旗鼓地祭奠,只推说是参军的表弟没了,想给他上炷香,带句话。南梁百姓谁家没有几个死在战场上的亲戚,见连翘翘孤身带着一双儿女投奔远亲,可怜她家破人亡,还一家匀了一沓祭祖的纸钱接济她。
  连翘翘算着日子,为雁云岫烧足了纸钱,供足了香火,保管他在下头不会被阴差穿小鞋。过了七七,生锈发绿的铜香炉一收,照样过安详宁和的小日子。
  “娘——!”犀哥儿一身泥水,光着脚啪嗒啪嗒跑进屋,小牛犊似的撞进连翘翘怀里,“妹妹欺负我!”
  连翘翘看着自家新做的青麻衣裳,嘴角一抽。棉麻衣衫轻薄又透气,青色在湖光山色里显得她肌肤雪白,水灵灵的,今儿个倒好,裙摆啪叽两道黑爪印,腰间被犀哥儿一拱,尽是泥点子。
  她掰开黏在身上的犀哥儿,拿过湿帕子擦干净他的手,声音轻柔:“你是哥哥,她是妹妹,兕子怎么会欺负得了你?”
  犀哥儿嗷嗷大哭:“我跟兕子去看公孙叔叔钓的鱼,他给了我们两条,又说什么孔融让梨的故事,嗝。我,我就把大的那条鱼给了妹妹,结果兕子半点没跟我客气,真的拿去给南姨烤了!呜哇!”
  连翘翘哭笑不得,余光瞥见兕子踮脚扒着窗台往屋里看,她勾勾唇角,摸犀哥儿的脑袋:“你说了要给她,现在又想反悔?公孙先生教你们,君子一诺千金,如今可是忘了?”
  见犀哥儿摇头,连翘翘把他脑门上的汗擦干,亲了一口:“咱们犀哥儿是君子呢,你要是想吃鱼,就自个儿跟兕子说,请她分你一点。兕子最大方,你好好说,她定会允的。”
  “可是我不想吃鱼……”犀哥儿哭得更大声了,“我想拿去玉湖边放了的。”
  连翘翘哑然,夸一句犀哥儿心善至诚,把他哄去澡盆里泡着,又拍掉裙角干了的泥点,转身出了房门。
  兕子蹲在窗台下,胳膊肘搭着膝盖,一手撑着肉嘟嘟的脸颊,一手在拔地上的杂草。她满脸郁闷,见连翘翘抱着胳膊低头看她,小大人似的叹口气:“我哪知道他那么爱哭。”
  “知道你哥是个泪包,你还故意惹他。”连翘翘弹她一个脑蹦,“一会儿去前头跟那公孙叔叔再要条小鱼来,你哥哥心软,最是好哄。”
  “哼,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要哄他?”兕子仰起脸,玉湖日头大,但她生来肤若霜雪,再大的太阳也晒不黑。眉毛又浓又挑,飞斜入鬓,整张脸和雁凌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是小了一圈,圆润一点,连翘翘盯久了,就有些晃神。
  “算了,不哄就不哄,他独个儿哭一会儿也就好了。”连翘翘没法子,就连这臭脾气,也是一模一样。
  兕子站起身,踢一脚碎石子,精巧的小鼻子皱了皱,揪过窗台下种的一把小花就往屋里头去。连翘翘无奈地看着东倒西歪,像被牛啃过的画皮,深深叹口气。
  少顷,门帘内传来小儿女叽叽喳喳的笑声。连翘翘抿嘴,这是哄好了。
  *
  玉湖无边无际,村里人靠天靠湖吃饭,龙椅上坐的是雁家哪位皇帝,于升斗小民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连翘翘去湖边浣纱,左耳朵听雁凌霄下旨不杀降不虐俘,反手宰了几个为祸乡里的虫彘,是大绍皇陵冒青烟的明君,右耳朵听雁凌霄是先帝奸污弟媳的孽障,这般不光彩的出身叫祖宗知道,皇陵的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
  她手中的木槌一停,噗嗤一笑。玉湖天高皇帝远,雁凌霄在村里的威信,还不如镇上几位半截身子入土的乡绅。
  一同捣衣的关大娘见她搭台给面儿,愈发说个不住:“这一位也就二十四五岁,正是龙精虎猛的岁数,嘶,如今江南江北全归了他一个,后宫佳丽三千,不得翻个倍?”
  啪,木槌落在湖面上,砸出一片水花。连翘翘伸长胳膊抓住,攥紧了,关大娘嘴皮子嘚吧不停,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连娘子……连娘子!”关大娘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
  连翘翘捂住耳朵,罥烟眉一耷拉:“关大娘,对不住,我刚才走神了,您再说一遍?”
  “也没什么,就是瞧你长得好,等明年开春皇帝来咱们玉湖镇,连娘子养两张吃饭的嘴也不容易,不如去皇帝轿前掉块帕子,奔个好前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