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萋萋随着侍女穿个半个桃花林,来到了轻纱帷帐旁。
“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夏萋萋深深福身。
长公主身边环绕着数个女子,衣香鬓影,言笑晏晏,正说着京中趣闻,长公主被逗得开怀大笑,也许是她们说笑的声音盖过了夏萋萋请安的声音,长公主似乎一时没注意到她。
长公主没叫起身,夏萋萋只能保持着福礼的姿势。渐渐的,她的膝盖开始酸痛,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耳边传来极轻的嗤笑声,“果然是山鸡。”
“哎呦,看我,都没注意你来了。”一道慵懒娇媚的声音,“来,靠近些我瞧瞧。”
夏萋萋缓缓站起身,膝盖仿佛针扎般刺痛,她稳住身形,向前几步,再度福身。
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那手白皙柔嫩,指甲修剪得细长,涂着艳丽的红色蔻丹,大红广袖搭在腕上,透着馥郁香气。
手指捏住夏萋萋的双颊,托着她的下巴,稍稍用力。
夏萋萋顺着长公主的力道抬起了头。
周围传来轻微的抽气声。
长公主的唇角还微微翘着,但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笑意,手指不由自主地用了力,尖尖的指甲陷进了夏萋萋的脸颊。
“真是个漂亮的丫头,只是,留这么厚的额发做什么?”
长公主的手指还掐着夏萋萋的脸颊,另一只手也探了过来,似乎是准备掀开她的额发。
夏萋萋忍不住抬眸。
对上这双澄澈平静的眼眸,长公主的手指顿了一下,堪堪停在她的额头前。
恰在此时,长公主身边的轻纱帷帐“哗啦——”一声翻倒了,从中间开始,迅速向两侧蔓延,不过一眨眼,整条帷帐全部都翻倒在地。
有眼尖的贵女已经看清对面的情形,一声轻呼,娇羞地抬起袖子遮住了脸颊。
长公主一愣,下意识扭头,“陛下?”
“朕——”
刚刚说了一个字,长公主手指捏着的小脸猛地一抬,尖尖的指甲在瓷白脸颊上留下来一道长长的红痕。
于是,萧旸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魂牵梦绕,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脸。
萧旸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死死地盯着长公主手指捏着的小脸,即便那脸颊被长公主的手指捏得微微凹陷,莹白的肌肤上还留着一道刺目的红痕,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夏、萋、萋。
这个名字他念了千万遍。
每念一次,都像是用尖刀将他的心一片一片地凌迟。
他动过千万次念头,想要把她找出来,想要狠狠地折磨她。
可是,他不敢。
他不知道如果真的找到她,他会不会失手掐死她。
他只能一次次告诉自己,别再想她,就当此生从未遇到过她。
别去找她,别见她,是他荒凉阴暗的生命中仅剩下的一点点仁慈。
他从来没想过,今世还有再见到她的一天。
萧旸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仿佛是贪婪的饿鬼,经年累月被困在地狱中,已经忘记了人世间的阳光,却在这一刻,见到了暖暖日光。
他应该抓住那日光,不管她为什么来到地狱。
可是,她怎么敢?
怎么敢在狠狠地抛弃了他之后,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没有丝毫的愧疚,望着他的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着重逢的喜悦。
那惊喜的目光,仿佛他是她的故人。
她怎么敢?
怎么敢在那样狠狠伤害了他之后,还把他当作是故人?
真当他是没脾气、任由她捡到又随手丢弃的路边野石头吗?
他现在只想捏住她细细的脖颈,用力捏住。
萧旸的手指狠狠地攥在一起,斗彩小茶杯被他硬生生捏碎,尖利的碎瓷片刺破了肌肤,茶水混着鲜血,滴滴答答,从他指尖滴落。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长公主刚刚觉得皇帝和夏萋萋之间的气氛有些异常,还没来得及细看,萧旸的手就流血了。
“哎呀!”长公主脸色一变。眼下皇帝刚刚登基没多久,腥风血雨也才刚刚停歇,要是传出皇帝在她府上受伤的事,还不知道引起多少流言蜚语呢。
长公主再也顾不得夏萋萋,随手甩开她的脸颊,慌忙起身,“来人!就——”
在这么慌张的时刻,她突然又想起此次桃花宴的目的,手指一点,“采采,快扶着陛下坐下,先给陛下用帕子裹一下!”
萧旸置若罔闻,手指兀自死死地攥着碎裂的茶杯,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着什么。
他仍旧看着她。
那双盈盈双眸闪过惊慌。
是终于想起来了吗?终于知道愧疚了?终于知道害怕了?
“陛下,这是关将军家的女儿,关采采。采采,快扶着陛下。”长公主一叠声地吩咐去请府医过来。
萧旸牢牢地锁着那双澄澈双眸。
她却突然移开了目光,看向了旁边。
关采采?
萧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对上一张粉白羞怯的小脸。
萧旸眸中闪过杀意——
她为什么不看他?她为什么要看别人?
棺材材是什么鬼,凭什么比他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第003章
夏萋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更没想到他会成为皇帝。
在边城跟云姨相处的三年时间里,她曾经向云姨打听过他的名字,可云姨说京都并没有这么一个人。
云姨是永安侯老夫人,认得所有宗室勋贵,但并不认得他。永安侯定期会收到京中的消息,也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夏萋萋不知道在京都会遇到他,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会遇到关采采。
关采采穿了一件广袖留仙裙,裙摆是层层叠叠的白色,没有绣任何花纹,外层是薄薄的纱,春风拂过,裙摆荡漾散开,偏偏纤腰盈盈一束,更显出几分怯弱不胜。
她仰头望着皇帝,脸颊慢慢泛起红晕,目光羞怯,似乎下一刻就要用袖子捂住脸庞跑开。
“陛下——”关采采没有跑,而是咬了咬唇,素手抬起,纯白色广袖下一截纤细玉腕,柔声道:“您受伤了,臣女扶着您坐下,府医马上就来了。”
长公主眸光流转,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关采采。关采采表现得很好,虽然动作矫揉造作了些,但既有闺阁少女的娇羞,又有贵女的端庄,其父关横海又算是皇帝的亲信,怪不得太后会选中关采采。毕竟后宫不能只进吕若兰一个,既然早晚要有其她妃嫔,倒不如由自己来选人。
只是希望关采采入宫后能守本分,知道是谁提携了她,不要跟表妹吕若兰争宠。
好在关采采的容貌只能算是中上,除了几分少女的娇羞和怯弱之外,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就算入宫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也不会盖过吕若兰的风头,想要独宠就更不可能。
若是夏萋萋的话——
长公主扫了一眼夏萋萋,眼底晦暗。
即便厚重的刘海压住眉眼,即便穿着半旧的衣裙,夏萋萋依然是桃花林中最勾人的那个,尤其是白净的小脸上一道长长的红痕,添了几分凌虐美感,这样的美人,没有几个男人能抵得住诱惑。
幸好,她已经定了人家。
偏偏,她定谁不好,非要定永安侯!
长公主死死盯着夏萋萋的脸,这样一张勾人的小脸,永安侯在边城看了三年,他是不是乐不思蜀,早就不记得京都里的人了?
长公主一口银牙越咬越紧,在这寂静的桃花林中,甚至发出来轻微的咯吱声。
气氛有些诡异。
贵女们大气都不敢出。
连皇宫大总管安得绿一时都有些没看明白。
皇帝和长公主都盯着脸上带伤的小姐,目光瘆人,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可安得绿完全不知道这位小姐是何许人,怎么就同时得罪了皇帝和长公主呢?
他跟在皇帝身边三年,见过无数次皇帝杀人,但就没见过皇帝气成这样子。
啧啧。安得绿垂下眼,这位小姐呀,估计得凌迟。
萧旸目光阴沉,一双凤眸幽深难测,因为眉头皱着,眼角就勾得更深了些。
任谁都能看出来,皇帝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下一刻,这桃花林可能就血溅三尺。
贵女们都悄悄地退了几步,关采采终于意识到什么,她看看皇帝,又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夏萋萋,看着看着,关采采的脸越来越白。
那张脸,她曾见过的!
是她!她竟然来了京都!
那样一张脸,不管是谁见过都不会忘记,即便她留了厚重的额发,依然挡不住倾城之色。
“阿——”夏萋萋刚刚喊了一个字,就闭上了嘴巴。
他现在已经不是能够随便喊名字的身份了。
他是皇帝。
夏萋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的桃花宴恐怕是别有目的。
她左右看看,眼见着衣香鬓影桃夭柳媚,看上去都是各色美貌少女,虽然人人难掩惊慌,但一双双妙目还是流连在他的身上。
这恐怕是一种变相的选妃宴吧。
而被长公主点名去扶皇帝的关采采,应该就是内定的妃嫔了,或者是皇后也有可能?
夏萋萋的目光在环肥燕瘦中晃了一圈,又看向皇帝。
萧旸早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合,从他回到京都,明里暗里给他身边送女人的从来就没断过,这种事在他心里引不起一丝波澜。
可现在事情摊开在她的眼前,他眼睁睁看着她往四周瞅了一圈,眼睁睁看着她眼睛中闪过了悟,萧旸突然就有种莫名的紧张和惊慌,就像是很多年前他做错了事情被她发现一样。
萧旸转身就走,大步离开了桃花林。
所有人都傻眼了。
安得绿更是懵了一下,然后才连忙追了过去,他完全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按照他对皇帝的了解,下一步应该是杀人,可为什么皇帝什么都没做却拂袖而去?
那背影透着几分狼狈,脚步显出几分仓惶,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这怎么可能?!安得绿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这世上谁都有可能逃,独独眼前这位不可能!
萧旸一步都没有回头,越走越远,直到那桃花林再也看不到才停下脚步。
不对。
他为什么要逃跑?明明他什么也没做错!
萧旸遽然回身,身后跟着的安得绿一时没刹住脚步,险些撞到他身上,还没来得及请罪,就见皇帝突然又开始往回走。
安得绿:……看来皇帝余怒未消,决定还是回去杀几个人才解气吧。
他老老实实地跟在皇帝后面,却见皇帝没进桃花林,反而中间拐上了湖面的九曲长廊,猫着腰,高大的身躯硬是弯折得跟长廊的木栏杆一样高。
安得绿吓了一跳,身后跟着的龙翊卫大统领下意识地拔出了长剑。
萧旸回头,黑眸中满是阴鸷冰冷,“不许暴露行踪。”
皇宫大总管和皇帝私卫大统领连忙蹲下,大统领握着长剑的手背绷紧,“陛下,可是有刺客?”
萧旸眼神晃了晃,没答话,弯着腰上了长廊,一直进了湖心亭,脚步踏上了楼梯。
大统领连忙低声:“陛下,让微臣先上去!”
萧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径直上了二楼。
大统领手中长剑早已出鞘,寒光凛凛的兵刃随时准备把躲藏的刺客捅个透心凉。可是等他上了二楼,却并没有发现刺客,倒是皇帝躲在了那飘飘荡荡的轻纱帘子后面,鬼鬼祟祟的。
大统领自然不敢说皇帝“鬼鬼祟祟”,他迟疑着看了看大总管,用眼神询问:“这是闹哪出?”
大总管也是一头雾水,他慢慢挪着脚步,蹭啊蹭啊,终于蹭到皇帝身后,顺着皇帝的角度往下看,呦,那是桃花林。
再仔细看看,呦,那是那位脸上带伤的小姐。
自幼净身从来没谈过情说过爱的大总管突然明白了,他又慢慢地蹭回到了大统领身边,对着大统领疑惑的目光,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女人”。
大统领恍然大悟,哦,皇帝想女人了。
悟完之后,大统领又迷惑了,皇帝现在后宫空虚,正该广纳妃嫔入宫,皇帝想女人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看上哪个光明正大地说就行了呗,怎么还偷偷摸摸的?
大总管琢磨了一会儿,又用口型说:“害羞。”
大统领一噎,随后也琢磨了一下,也对,皇帝才二十岁,身边也从来没个女人,平生头一次,可能真会害羞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用口型交流了半天,最后达成一致:接下来一定要弄明白那位脸上带伤的小姐到底是谁,不然皇帝万一问起来,他们总不能说不知道。
萧旸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两人在搞小动作,他躲在纱帘后面,反正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他再也不用控制自己,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桃花林里的她,恨不得把那道身影拓下来,永远拓在自己的眼睛上,这样不管他睁眼闭眼,总会看到她。
三年没见,她长高了,也更瘦了。
难道她就没好好吃饭吗?
萧旸咬牙切齿,手指用力,咔吧一声,窗棱碎了。
大统领用眼神问大总管:皇帝的手没问题吧,不需要赶紧上药什么的?
大总管摇头:别打扰皇帝偷看漂亮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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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林。
皇帝拂袖而去,长公主也没当回事,反正这样送女人的场合皇帝十有八|九都是这个反应。别说是这些朝臣之女了,就是太后的亲侄女、她的表妹、吕国公的嫡女吕若兰,皇帝也从来没给过好脸色。
“都散了吧。”长公主慵懒地挥了挥手,扫了一眼满脸难堪的关采采,轻轻挑了下细细的眉毛。
皇帝不给关采采面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他要真是任由她扶了,长公主反倒要当心关采采了。
众贵女低声议论着。
关采采用力咬住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