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三年,有没有、有没有人……欺负你?”萧旸喉咙嘶哑。
“没有啦。”夏萋萋笑了,眉眼弯弯,“你怎么担心这些呀,母亲过世前,遇到了云姨。哦,云姨就是永安侯老夫人,她们是很好的朋友,手帕之交。这三年,我都是在云姨身边过的,你也知道边城那样小的地方,侯爷的名头说出来都吓死人,谁敢欺负永安侯身边的人呀。”
……永安侯?
萧旸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她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不是他,而是永安侯。
怪不得她跟永安侯那样熟稔,还唤他“魏三哥”。
他该嫉妒永安侯,可是,他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是他自己放弃的。
他甚至应该感激永安侯,如果不是魏南瑾,她那三年又该怎么过?
她一个小姑娘,没有父兄庇护,还失去了母亲,连贴身丫鬟都嫁人离开了,她孑然一身,又生得那样容貌,都未必能活下来。
他究竟为什么不管她,放任她自生自灭?
他的小绿草,险些就枯萎在那个偏僻的边城了。
要是他失去了她……
要是因为他的原因,他永远失去了他的小绿草……
萧旸心头大恸,一股腥甜从喉咙溢出,他紧紧闭着嘴,硬生生把那口心头血咽了回去。
第007章
“你、你怎么了?”夏萋萋凝眉望着皇帝,他看起来状态很不好,本来就是冷白的肌肤,此时甚至都白得像一张纸,“你哪里不舒服?”
萧旸摇摇头,他没敢开口,生恐自己一张嘴说话被她察觉到血腥气。
他迈步直接进了屋。
只有两间的正房,一进来就是明堂,摆了书架书桌,兼做书房。
他没等别人招呼,自己动手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将喉咙残留的血全都吞进肚子里。
“那是凉茶——”夏萋萋没来得及阻止他,眼睁睁看着他把茶水喝了下去,秀气的眉毛不赞同地皱了起来,“你怎么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她刚刚认识他的时候,把他带到家里,他就是这样,喝冷水,吃冷饭,有吃的就吃,根本不管冷热好坏。她给他纠正了很久,饭要热了吃,茶要喝热的,这样才不会伤到脾胃。
时间长了,倒是慢慢都改了。
可三年没见,他又变回那个样子了。
萧旸确信自己嘴里的血咽干净了,这才挑眉一笑,“老毛病又犯了,你再帮我改啊。”
夏萋萋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萧旸却突然想到在长公主府里时她看了一圈贵女们之后的眼神,莫名有了几分心虚,轻咳一声,“等你住进皇宫,可以慢慢帮我改。”
“我住进……我不会住进皇宫的。”夏萋萋明白了他的意思。
萧旸耳根微微发烫,眼神也有些不自在,“我也没说让你现在住进去,但我催催礼部,办得快的话,也就几个月时间。”
虽然他很想让她今天就跟他回皇宫,但毕竟于礼不合,他倒是无所谓,反正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自己,可她的闺誉不能受损。
好在他是皇帝,给礼部施压,就算帝后大婚繁琐异常,也可以尽量加快,兴许两三个月就能筹备起来。
“我不会住进皇宫的,”夏萋萋又说了一遍,加重了语气,“陛下。”
萧旸耳根上的薄红迅速褪去,眼中那点不自在也不见了,黑眸沉沉,盯着夏萋萋,仿佛一头饿狼,被猎物激怒,下一刻就要扑上去撕碎猎物的喉咙。
红玉看得腿都软了,莫大统领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莫名其妙的,没人哄没人劝,皇帝自己把那股子戾气给压下去了。
“莫涯,朕让你拿的药呢?”皇帝问。
莫大统领连忙上前,把龙翊卫快马从皇宫取来的药递了过去。
“萋萋,过来。”皇帝伸手。
知道她爱洁,他不想弄脏装药的小瓷罐,用没受伤的左手握着,伸出来的是右手,裹着的帕子已经被血染红。
夏萋萋很自然地上前,准备解开帕子给他的手上药,就像他们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萧旸却把手一缩,左手的罐子扬了扬,“这是给你上药的。”
“我?”夏萋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她脸上的被长公主指甲划的痕迹,“我这哪里算得上伤,你的手才需要赶紧包扎。”
萧旸却不肯让步,黑眸盯着那道落在瓷白小脸上的长长红痕,“先给你上药。”这药本来就是为她特意取来的。
“先给你的手包扎。”夏萋萋又说。
萧旸心中的戾气几乎又有压抑不住。
她六岁就认识了他,跟他相依为命八年,他从来没让她受过伤,哪怕他自己浑身是血几乎丧命,也从来没让人伤过她一根指头。
可她来到京都,来到他的身边,第一次见面,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弄伤了。
长公主分明是故意弄伤她的。
“好好好,先给我上药。”夏萋萋眼见着他神情不对,从他手中接过小瓷罐,甫一打开,就有极清润的香气溢出,瓷罐中装着的是淡绿色膏体,晶莹细腻,一看就不是凡品。
夏萋萋挖了一点,凭感觉往脸上有点火辣辣的地方一抹,“好啦,我已经上过药了,现在轮到你了。”
“没抹好。”
“嗯?”
萧旸直接伸手,夏萋萋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指尖已经落在她的脸颊上。
指腹温暖,带着薄薄的茧,又润上细腻的药膏,在脸颊肌肤上缓慢而细致地涂抹。
夏萋萋怔怔地抬头望着他。
突然反应过来,她退了一步。
“现在抹好了。”萧旸看出她的躲闪,扬眉一笑,倒也没揭穿,伸出受伤裹着帕子的右手,示意她给自己换药。
夏萋萋却突然不肯了,她又退了一步,“还是让你的侍卫来吧。”
本来在专心看热闹却突然被提起的莫大统领:“……?”
“不不不,微臣不会上药。”莫大统领的头摆得跟拨浪鼓似的。
夏萋萋很是无语,“你是侍卫。”侍卫一身功夫总不能是突然领悟的,从小到大舞刀弄枪怎么可能没受伤,又怎么可能不会上药?
莫大统领一脸严肃,“真的,微臣自幼、自幼养尊处优,受了伤都是闭着眼睛,家里仆从给微臣上药,微臣没给别人上药过。”
夏萋萋:“……好吧。”既然侍卫不肯,红玉跟在她身边也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还是她自己动手比较好,毕竟她小时候给他上药很多次,还算熟练。
夏萋萋小心地解开染血的帕子,她低着头没看到,皇帝给了莫大统领一个赞赏的眼神,莫大统领高兴得嘴巴都笑歪了。
红玉备了棉巾子和干净的水过来,夏萋萋用沾湿的棉巾子把他掌心的血渍一点点擦拭干净。
他的掌纹向来清晰而干净,手指修长,整只手伸出来就很漂亮,不管是写字还是练剑,都很是赏心悦目。
可是,随着血渍越擦越少,他的掌心却有一道伤疤渐渐显露出来。
夏萋萋手指一顿,随后,擦拭的动作明显加快了,她迅速而轻柔地把顺着那道伤疤擦拭,很快,伤疤整个露在她的眼前。
一道寸长的伤疤横亘在他的掌心,即便已经痊愈,但从周边灰白色的痕迹来看,这道伤当时是极重的。
几乎将他的手掌斩成两段。
“这、这是怎么回事?”夏萋萋指尖颤抖,几乎不敢去碰触那伤疤。
即便是在三年前分别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身上也没有这么严重的伤。
“是、是谁伤了你?”
萧旸不以为意,“没事,早就好了。”
“阿磐,这三年……”夏萋萋抬眸,乌黑澄澈的双眸中氤氲了水雾,“你过得不好吗?”
第008章
夏萋萋难过得快要哭了。
她以为他这三年就算不适应新生活,但至少是养尊处优的,总比跟她在偏远边城过得好。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受这样严重的伤。
“阿磐,你过得不好吗?”
萧旸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
他怎么可能过得好?
他日日夜夜地想着她,每想一次就像是在心上刺上一刀,他凌迟着自己,恨不得把她找出来,狠狠地折磨她。
所以他不敢找她,生怕自己找到她,会真的控制不住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可现在她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她都没有哄他,更没有道歉,他却已经原谅她了。
只要她回到他身边,他可以既往不咎。
更何况,虽然他这三年过得不好,但她其实过得更艰难。
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所有人,孤独而无助地生活在那个荒凉的边城。
虽然后来什么永安侯去了,但那毕竟是陌生人,不像他这样自幼一起长大的。
他无比后悔,这三年为什么任由她自生自灭,而没有去找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
明明她自己过得更艰难更痛苦,她却还在为他难过,问他是不是过得不好。
他的小绿草,就是这么心软。
不管她之前做过什么,他都已经不计较了。
至于那三年,他也不想再去回忆。
“别难过,要说过得不好,倒也不至于,最多就是有点想你。”萧旸一笑,“可是,你这不是来了嘛。”
不管是谁对谁错,至少,她终于来了。
夏萋萋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低下头,继续擦拭他掌心的血迹。
除了那道横亘掌心的伤疤,他的手上还有些细碎的小伤口,是被茶杯的碎瓷片划伤的。夏萋萋给他涂上了药膏。
药膏清凉,她的手指柔软而细嫩,一点点划过掌心轻轻摩挲,萧旸的心也跟着痒了起来。
上完药,夏萋萋见棉巾子有点大,让红玉另外取了一张干净的手帕,把他的手掌仔细地包裹好,然后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个漂亮的花结。
“今天不要沾水。”夏萋萋叮嘱。
萧旸看看自己的手,被她处理得很是细致,别说沾水了,他三天都不想洗手,更不想解开她给打的花结。
红玉收拾了弄脏的水和棉巾子,另外送了热茶过来。
“我这里的茶不好,你将就着喝吧。”夏萋萋动手给他倒了茶,推到他面前。
萧旸喝了一口,是她惯常喝的六安瓜片,跟皇宫里以黄金计价的茶叶来说,她这里的茶确实很寒酸,就像是这个狭窄的小院一样,但喝在他的口中,只觉得清润可口,比琼浆玉液还要美味。
萧旸抬眸打量了一下四周。
隔着个门帘,里面是她的卧房,虽然以前他去过很多次她的卧房,但那时她还没有及笄,夫人也并不是很管束他们两个。
现在她已经十七岁,他不该随便进她的闺房。
但即便不进去,他也能想象出来她的闺房是什么样子。
萧旸耳根有点红,目光从门帘上移开,落在旁边的书桌上。
书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她正在抄写的一本书,规规整整的台阁体。
“嗯?”萧旸疑惑:“抄这个做什么?”
她向来喜欢看些游记之类,可她现在抄的书是《御试策引状》,艰涩难懂,这种策论文章平时根本没人看,除非是要考进士准备殿试才会需要。
而且她抄书用的也不是她惯常用的簪花小楷,而是台阁体,这种台阁体圆融雅正,也是科举考场上标准的书写。
“小绿草要考进士吗?”萧旸黑眸含笑,“那殿试的时候,我可以直接封你为状元郎。”
夏萋萋横了他一眼,“我不考进士,只是练练字而已。”
说话间,天色已暗,夏萋萋手执茶壶,给皇帝的茶杯中添茶。
萧旸笑道:“怎么好劳烦小绿草,我自己来。”
夏萋萋却没说话,茶汤清亮,淡淡茶香散开,萧旸杯中的茶水越来越多,渐渐地满到了杯口。
萧旸脸色再度阴沉了下来——小绿草这是在赶他走。
夏萋萋放下茶壶,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仿佛黑色的蝶翅,轻声道:“天黑了。”
萧旸欲言又止。
以前他和她就住在一起,虽然他在外院她在内院,但他早就得了夫人的默许,从来都是可以自由出入二门,他想在她那里待多晚都没人管,常常是跟她一起用过晚膳,两人一起看书写字,消磨会儿时间他才会离开。
现在,他才只喝了杯茶,连饭菜都没吃,她就要赶他走。
算了。
萧旸揉了揉眉心,她毕竟已经及笄,算是待字闺中,而他也到了娶妻的年龄,为了她的闺誉,他也不该在她这里待得太晚,被人看见难免有风言风语。
萧旸起身,“我明日再来看你。”顿了顿,又道:“我给你换个大一些的院子。”
夏萋萋:“我不换院子。”
她声音轻柔,却又异常的坚定,自幼就跟她一起长大的萧旸自然听得出来,她拒绝了,而且不会改变主意。
萧旸叹了口气,也罢,反正这院子虽小,她也住不了多久了,回宫他就给拟旨,等封后的圣旨下了,他就可以催着礼部赶紧筹备帝后大婚事宜。
萧旸把药留下来,“每天都要涂,免得留了疤。”
他手指抬起,指尖落在她的额发处,想要掀开厚重的额发。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留这样的头发,明明她以前最喜欢露出白净的脑门,以及眉心嫣红可爱的小痣。
夏萋萋头一偏,避开了他的手。
萧旸指尖一顿,盯着她的脸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随即笑了笑,负手出了正房,坐着她的寒酸小马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