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旸嗤笑一声,“你不许再叫安得绿了。”
安大总管连忙表示:“陛下说老奴叫什么,老奴就叫什么。”
萧旸想了想,“算了,朕懒得给你起名字,你自己起一个。”
安大总管踌躇片刻,“要不,老奴还叫安得福?”
“随你。”萧旸不想计较这个,“我让你做的事吩咐下去了吗?”
刚刚改回本名的安大总管:“吩咐下去了,莫统领亲自动手。”看看,得亏没想着糊弄皇帝,皇帝就算清醒过来了,也从来不会收回发疯时下的旨意,反而会追问进度。他刚才要是没催着莫大统领去长公主府,那现在被心情极度不好的皇帝追问,免不了要受罚。
萧旸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盯着那还在滴水的帕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大总管并不敢离开,也不敢开口打扰他。
片刻之后,萧旸问:“她抄书做什么?”
安大总管已经跟莫大统领通过气,知道夏萋萋抄书,回道:“练字?”
萧旸摇头,“她不喜欢台阁体,那是科举考场上用的,她习惯用簪花小楷,而且她抄的是那种殿试时策论才会用到的文章,她也不喜欢。”
安大总管绞尽脑汁,“抄不喜欢的书,用不喜欢的字,既然不喜欢,那、那就只能是为了谋生。”
“谋生?”萧旸黑漆漆的眼珠慢慢地转了转。
安大总管连连点头,“有这种谋生手段的,虽然很多书都有雕版印刷,比如科举用的大学中庸什么的,但有些书需求的量太小,雕版印刷划不来,偏偏有些人又需要,比如陛下您提到的殿试策论什么的,这种就有人手抄,然后再卖出去。”
萧旸沉默良久,叹气:“朕的小绿草,她好穷啊。”
第011章
夏萋萋抄完一本书,问红玉:“咱们的小马车还回来了吗?”
红玉帮着收拾了笔墨纸砚,“还回来了,是那天的侍卫亲自还回来的,他说他叫莫涯,是皇帝的私卫统领。”她其实不太明白,那莫涯既然跟在皇帝身边,还是私卫统领,那肯定是大官,为什么还马车这种小事还要亲自跑一趟,而且她们的小马车还特意被保养了一番,连轮子都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有了马车,夏萋萋打算出门一趟,她带着自己刚刚抄好的一本策论,去了西华街的文华书肆。
夏萋萋刚进门,掌柜就笑眯眯地迎了上来,问:“客官需要什么?”
夏萋萋脚步一顿,稍微打量了一眼。
文华不愧是京都最大的书肆,足足占了三四间铺面,布置得雅致清幽,书册也是分门别类,排放得很是整齐。
这么大的书肆,客人自然也不少,但都是店里的小伙计在招呼,毕竟如果每个客人进来掌柜都要亲自招呼,那掌柜恐怕忙得没时间结账了。
虽然有些奇怪,但看掌柜的神色也没有恶意,甚至那笑容里还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夏萋萋把手里的策论递了过去,“这里需要有人抄书吗?这是我抄的,掌柜看看是否能过得去?”
掌柜双手托着书接了过去,翻开看了两眼,眸中闪过赞叹之色,“小姐的字写得真好,比很多秀才举人写得还要雅正。抄书的话,我们这里是需要的,上次有客人送了想要的书单,小姐稍等,我上去找找看。”
眼看着掌柜上楼去了,夏萋萋在书架间转了转,挑了两本话本子,准备带回家给红玉。这次出门是吴叔驾车过来,红玉留在家里收拾东西,她们从边城千里迢迢来到京都,虽然行李不多,但零零碎碎需要整理的也不少。
文华书肆一楼都是些常见的书册,二楼则是贵重典籍,一些罕见的孤本都被妥帖地收在匣子里。掌柜捧着夏萋萋抄的策论,上楼进了为贵客设置的雅间。
一进门,掌柜就跪下来,双手托着夏萋萋抄的策论捧过头顶,“皇——”
刚吐出一个字,他猛地咬住了舌尖。常年在京都开铺子的人自然是有眼力见的,眼前这位尊贵的客人并没有表明身份,但身边的侍卫手按长剑,脸上一道骇人的刀疤从额头直到眼角,再加上身上的特有的飞鱼服,一看就知道这是传闻中的龙翊卫统领。
众所周知,龙翊卫是皇帝的私卫,只负责一件事——护卫皇帝。
龙翊卫统领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那这位坐着的客人,身份自然就不言而喻了,但客人并没有表露身份的意思。
掌柜脑门上一滴冷汗缓缓流下,他不敢抬手去擦,努力维持着声音不要颤抖,“大、大人,这是那位小姐抄的书。”
萧旸把策论拿走,翻开看了看。
这就是他送萋萋回家那天,在她的书桌上看到的那本策论。
即便这策论的内容他做为一个皇帝早就熟悉,萧旸还是一页一页看了过去,他看得很慢,修长的手指捻着书页,目光却有些漫不经心。
掌柜低着头,不敢开口打扰他。
良久,萧旸问:“她说要多少银子?”
掌柜盯着眼前的绣着金线云纹的黑靴,恭谨道:“小姐没开口,不过小姐的字很好,这样圆融雅正的字迹,要、要多少银子都可以。”眼前这位的身份摆着,不管那位小姐开口是多少,给就是了。
萧旸嗤笑一声,“这字……她并不喜欢。”
掌柜没弄清他的意思,不敢贸然接话。不过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皇帝这什么意思?皇帝那可是坐拥天下的,想要做什么直接召那位小姐入宫不就行了,怎么跑到他这小小书肆来?
萧旸把策论捏在手中,“让她抄书,用簪花小楷,至于银子,比别人多一倍即可。”太多了,小绿草肯定会起疑。
“是。”掌柜恭恭敬敬地答应了,迟疑了一下,又问:“簪花小楷抄……还是抄这本策论吗?”
萧旸:“不,让她抄……”
他突然想起,他那个时候刚刚学了诗经,跑去问她的名字是不是出自蒹葭萋萋,她好像很不高兴。
“让她抄诗经蒹葭那一篇。”
掌柜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一句,不确定地问道:“只抄这一篇吗?”这一篇字数并不多,抄起来不过一页纸。
只这么一打岔,萧旸的念头就变了。
他是很生气。
生气她三年前就跟永安侯定了亲事。
他甚至怀疑,她当初那么果决地抛弃他,到底是因为他伤重不治即将不久于人世,还是因为她已经跟永安侯暗通款曲,甚至两家都商量好了要定亲,这才着急把他这个碍眼的给打发了,甚至都等不及他咽气。
他很想惩罚她。
可即便是让她抄写她不喜欢的诗句,这样都算不上折磨的小小惩罚,一想到她蹙着秀气的眉头,握笔的手指稍稍用力的样子,他的心尖就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算了,”萧旸白皙的指尖按在额角,轻轻揉了揉,任何惩罚落在她身上,最后折磨的都是他自己,“别让她抄蒹葭那篇,让她抄——”
萧旸顿了顿,突然有了主意,“让她抄《凤求凰》。”
多好,小绿草用簪花小楷写“思之如狂”,就好像是她在想念他,在给他偷偷写情诗一样。
萧旸眼睛一亮,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莫名的愉悦。
“让她抄《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再抄《卜算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再抄《关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一连报了一长串的诗词,越说越快,黑眸明亮得吓人。
掌柜拼命将每句话都记在心里,记着记着,稍稍有些走神——皇帝要求那位小姐抄的,怎么都是酸溜溜的情诗呢?
“去吧。”萧旸终于结束,摆摆手,身子放松地往后一靠,歪歪斜斜的样子,不像是端方持重的一国之君,倒像是哪家的纨绔玉郎。
掌柜已经下楼,萧旸黑眸慢慢眯了起来,“她为什么不喜欢‘蒹葭萋萋’那句呢?”
《蒹葭》三段式,每段开头分别是蒹葭苍苍、蒹葭萋萋、蒹葭采采,都是说蒹葭青青苍苍,繁盛茂密。
蒹葭萋萋。
他还记得自己刚学到这句,那种心头一动的感觉,可是等他兴冲冲地跑去问她,她却很不高兴,板着瓷白的小脸,眼睛乌黑,圆溜溜地瞪着他:“才不是蒹葭萋萋!”
萧旸眯着黑眸,修长的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
蒹葭萋萋。
蒹葭……采采?
萧旸指尖一顿,声音冰冷:“去查,查萋萋和关横海有没有关系,查萋萋和关采采有没有关系。”
第012章
夏萋萋等了好一会儿,把一楼的书架几乎要逛遍了,掌柜才下楼来。
掌柜笑眯眯地躬了躬身,笑容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小姐,您……您会写簪花小楷吧?”虽然那位尊贵的客人点名要这位小姐写簪花小楷,显然这位小姐肯定是会写的。但他还是得多嘴问一句,毕竟那位尊贵的客人躲着不见这位小姐,他也不能露出马脚。
“嗯?”夏萋萋愣了一下,一般需要抄书的都是科举的学子,所以她一直都用台阁体,不过也有其他情况,比如抄录佛经,就不一定要用台阁体了。
也许这位客人是位女客,才喜欢簪花小楷?夏萋萋回道:“簪花小楷我会写的,需要我回去写一篇拿过来给掌柜看吗?”
“不不不不用,”掌柜连连摇头,“看小姐这台阁体就知道,小姐的簪花小楷想必写得很好,不用看了,我们的客人留了单子,小姐就照着这单子写吧。”
掌柜把刚刚写好的单子递了过去,夏萋萋接过来,秀气的眉头微微一蹙,这单子……上面的墨迹都没有干透。
掌柜察觉到她神情不对,仔细一想,心头顿时一凉。他需要把皇帝要求的诗词记下来,又不敢让这位被皇帝惦记的小姐等太久,写完就匆匆忙忙拿下来了。
“那位客人留了书单在我们这里,”掌柜连忙找补:“书单就一份,以后还有用处,给小姐这份是我现抄的。”
“哦。”夏萋萋明白了,客人也许不仅仅需要一册,每个抄书人都得拿着书单回去抄,但掌柜没来得及多抄录几份书单给抄书人,所以匆忙给她现写了一份,怪不得掌柜刚才上楼那么长的时间。
“多谢掌柜。”夏萋萋仔细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单,心中疑虑更甚,这书单上的诗词竟然全都是情诗,还多是表达思念的。
也许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子,喜欢这些诗词,但又不擅笔墨,这才让人代笔?但那样也不需要多份呀?
夏萋萋压下心中的疑惑,向掌柜道谢后,收好书单离开了文华书肆。
马车走了不远,还没有离开西华街,就缓缓停了下来,吴叔在外面唤了一声,“小姐,是莫大统领。”
夏萋萋揭开车帘,正对上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睛。
那是一双凤眸,内勾外翘的眼形,眼尾薄薄一褶,分明该是多情的,此刻却显出几分阴郁。
这眼睛离得太近了,近到夏萋萋几乎能数清楚那一根一根又长又黑的鸦色眼睫。
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一缩,这才看清楚,原来他坐的也是马车,两辆马车并行,车窗几乎挨到了一起。
“陛——”想起他并不喜欢她称呼“陛下”两个字,夏萋萋把刚出口的话咽了下去,“你怎么在这?”
萧旸漫不经心地抬眸,好像是偶然遇到她一样,眉头诧异地一挑,“原来是你呀。好巧。去做什么了?”
夏萋萋举了举手中的话本子,“去了文华书肆。”
萧旸看她手中拿着的是几本话本子,隔着车窗给接了过去,随手翻了翻,笑道:“小绿草现在也喜欢看这些了?”她以前分明并不喜欢看这些话本子的,夫人也不许她看这些情情爱爱的,上面总免不了有些过火的描写,确实不适合闺阁小姐。
“不是我看的,给红玉带的。”夏萋萋解释。
一听是那个丫鬟的东西,萧旸顿时没了兴致,把话本子抛了回去,“我去天香楼吃饭,你也一起去。”
夏萋萋摇头,“不用了,我回家去吃。”
阴翳从黑眸一划而过,萧旸捏了捏手指,“怎么,小绿草要跟我生疏了?以前咱们天天一起吃饭,吃了八年,小绿草养了我八年,来了京都却连个让我尽地主之谊的机会都不给吗?”
夏萋萋:“……”
萧旸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天香楼就在旁边,去不去?”
夏萋萋:“……去。”
她并不想跟他生疏,就像他说的,他们相依为命八年之久,她怎么可能跟他生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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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楼真的不远,跟文华书肆同在西华街上,马车才刚刚驶动,就已经到了天香楼门外。
夏萋萋没带丫鬟,准备自己踩着车凳下马车,可她刚刚探出头就发现,车凳已经摆好了,一直手臂也已经摆好了姿势,一看就是给她扶的。
手指修长,白皙如玉,很好看的一只手,没有伤疤。
而他垂在身侧的右手,还裹着白色的布条,显然受的伤尚未痊愈。
夏萋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白色的布条上停留一瞬,没有渗血,应该快要好了吧?
她的指尖在他劲瘦修劲的手臂上轻轻搭了一下,萧旸甚至都还没有感觉到她落在手臂上的力道或者温度,那白嫩的指尖已经离开了。
萧旸手臂一僵。
小绿草还是跟他生疏了。
要是以前,她会在他手臂上借力,实打实地压着他的手臂下车,淘气的时候甚至还要抱着他的手臂打个秋千。
现在,她却像避之唯恐不及。
萧旸手指压在额角,重重地揉了一下,黑长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