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再怎么说,那些钱本是她该付的,她不能这样心安理得享受别人的恩惠。
秀秀帮冯嫂子将衣裳挂起来晾晒,一边拧水一边道:
“嫂子,我想跟那位大哥见一面,好好道个谢。”
冯嫂子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姑娘不错,笑道:
“成啊,等你好透了,我亲自领你上他家去,不过他这个人成日里喜欢往外跑,不是下河摸鱼就是上山抓野兔,咱们去他家,还不一定能见着他哩。”
这个人听着倒是挺有意思。
秀秀笑了笑,并没十分在意,很快将心思转到往后该怎么过活的问题上。
她如今没了路引,哪儿也去不了,只能暂时在这里安家。
可她不确定崔家和薛家的人会不会找来,若他们当真找过来,她住在冯嫂子家便是给她惹麻烦。
如今之计,只能想法子挣钱,把药钱还了,再攒钱在外头租一个小院子,这样即便崔薛两家的人找来,那也是她一个人的事,不会连累他人。
想到这里,秀秀便询问冯嫂子这里可有秀坊一类的地方,冯嫂子在裙摆上擦了擦沾满水的手,点头:
“有是有,柳姑娘,你想进去?那里的要求可高着哩,若你只会些寻常的绣工,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人家不收。”
秀秀想了想,问:“冯嫂子,家里的针线在哪里?”
冯嫂子指了指自己屋,“就在八仙桌上,还有一块白布,你要绣什么花样?”
秀秀笑了笑,进去将针线篓子拿出来,就坐在院中开始绣花。
幸好今日天气暖和,不像前几日那般冷。
冯嫂子拧着湿衣裳回头,见阳光照在秀秀脸上,给她度上一层柔和的光影,她虽面露病容,但仍旧难掩丽色。
好个齐整的姑娘。
也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儿,才会想不开去投江。
刚来那几日,她昏迷发烧,仿佛陷入梦魇一般,嘴里不住地喊爹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叫都不醒。
那模样,别提有多可怜,即便她与她此前素不相识,瞧了也觉得心酸。
她醒之后,见她说话和气,知礼数,还懂得知恩图报,不占人便宜,她瞧了,便更是喜欢。
哎,这样一个人玲珑剔透人,也不知是哪个黑心肝的舍得给她罪受,当真是眼瞎心盲了。
冯嫂子将衣裳晾完,擦干手,走到秀秀身边,不瞧还好,一瞧不由惊呼:
“柳姑娘,没想到你绣活这样好,这朵芙蓉花当真是活灵活现。”
秀秀大病初愈,本就身子虚,如今费了一场精神,额头冒出些细密的汗珠。
她抬头,对冯嫂子笑了笑,道:“不过是绣着玩儿,嫂子,你瞧着用这个可能进秀坊?”
“你放心吧,肯定没什么问题,你把这个交给她们,保准让你进。”
秀秀点头:“那就好。”
进了秀坊,要比在外头接私活要赚钱的多,如此,她也能早日将那位救她之人的钱还了。
冯婶子拿过她手上的绣品在手里看了又看,道:
“好孩子,你从前是绣娘?”
秀秀静默片刻,轻咳了下,道:“算是吧。”
“我说呢。”冯嫂子笑道:“你有这样好的吃饭本事,走到哪儿都饿不着。”
她忽然想到什么,接着道:
“听说朝廷如今又在同戎狄打仗,前些时候那位崔将军已经领着大军到边关去了,前方打仗,后方吃紧,什么东西都涨价,你这绣品也能比平日里多卖些钱。”
秀秀不期然从她这里听到崔道之的消息,眼睫一颤。
片刻之后,她抬头望向远方。
他是一个不该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她只希望往后永远不会再与他有任何交集。
连名字,她也不想听到。
-
前线战场,崔道之正在与众将领谈话,交代作战策略,忽然,他脸色一变,心像是被某种利器刺了一下,很快,一股莫名的痛感从心上往身体里快速蔓延。
众将领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询问:“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大战在即,领军将领可万万不能在此时有任何闪失。
崔道之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淡淡开口:“无事,继续。”
等到众将领离去,他才抿唇坐在座位上,手慢慢伸向心脏的位置。
已经是第三次了。
若非他不信神怪之说,还以为自己中了什么妖法。
除了肉.体的刺痛之外,还有一种莫名伤感的情绪在身体里来回流窜,搅得他不得安宁。
崔道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眼。
帐子里,微弱的灯火在黑暗中不住摇曳,照在他脸上,晦暗不明。
恍惚中,崔道之忽然看见秀秀轻脚向他走来,他气急了,一把拉过她,问她去了哪里,又为何逃,却见她不言一语,只是对着他笑。
回长安后,她面对他时,不是惧怕,便是冷漠的顺从,甚少会对他笑,还是这样真心,温柔的笑。
崔道之瞧得心软,语气不由放轻,手抚摸上她的脸,道:
“往后不可如此了,你可知——”
话还未说完,只见她忽然变了脸色,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根簪子来,扬手便往他身上刺。
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他却不觉得痛,只觉得心寒。
他将她手中的簪子夺过来,丢在地上,一把抱住她往榻边走,却听见她凄厉的喊叫:
“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家……”
崔道之脚步停住,下一刻,低头,怀中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心头一紧,猝然回头去找,“秀秀!”
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落尽江里,小小的身躯在湍急的江水里不停哭喊,叫他来救她,可是他却如被定住一般,整个身子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沉入江底,最终消失不见。
他瞳孔猝然缩紧,心头冰凉一片。
“将军,戎狄已如您所料,夜间突袭!”
崔道之骇然转醒。
眼前哪里有秀秀的身影,只有一个传令官在地上跪着,通报军情。
细密的汗珠从崔道之鬓角缓缓流下。
他闭上眼睛,须臾之后,方才重新张开,眸色如同深邃的枯井。
“按计划,围捉。”
“是!”
第59章 崔道之觉得自己有病。……
“柳姑娘, 这里路滑,小心着点。”
山间湿气重,两座高山之间, 飞架着一道长长的石桥,桥下流水潺潺,偶尔有水花溅上来。
冯嫂子背着一个背篓在前头走着,不时回头提醒秀秀小心。
秀秀一边应着,一边提起两侧的裙摆,露出里头的石青色的绣鞋往前走。
这里依山傍水, 人烟稀少, 一路走来, 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秋雾未散,几缕阳光穿透层层薄雾照在水面上, 波光粼粼, 望过去,宛如一幅泼墨山水画。
因为身子刚好,秀秀穿得多, 倒不觉得冷。
一只山雀在秀秀周围盘旋片刻, 忽然落在她的肩头。
秀秀霎时有些不敢动, 扭头望过去, 与它大眼对小眼。
那小山雀眨动着圆圆的眼睛, 面带好奇, 似乎在同她打招呼。
秀秀抬手,小心地去戳它,它连忙往她头上一蹦,随即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冯嫂子回头瞧见这一幕, ‘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秀秀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提着裙子快步跟上。
“我们这边的鸟儿都不怕人的,柳姑娘,你往后在这里住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秀秀听罢,忍不住感慨道:“真好。”
这里没有数不清的规矩和礼节,只有秀水青山、花鸟虫鱼和心地善良的村民。
她真的......很喜欢。
左右路引是找不回来了,若是能在这里生活、终老,也没什么不好。
雾气渐渐散了,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大约一炷香过后,秀秀跟着冯嫂子来到一个带着篱笆的院子外,院中种满各色花卉,花枝顺着篱笆钻出来,随风晃动。
“正青——?闻正青——!”
冯嫂子扯着嗓子喊,不一会儿便有一个衣着朴素、长相清俊的男人从里头出来。
他身材修长,袖子高高挽起,腰间挂着一把小斧头,头发并没有像寻常男人那样束起,而是半梳着,十分随意地散在身后,颇有种放荡不羁的意味。
秀秀甚少见到这样的人,不由得愣了愣。
难怪他住得这样偏远,若是在闹市里,定会有人到官府那里去告他仪容不整,有碍观瞻。
闻正青察觉到她的视线,一双眼睛望过去,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等到冯嫂子开口,方才回过神来,对她扬唇一笑。
“还以为你不在家呢,怎么,知道柳姑娘要来,特地等着?”
冯嫂子知道他脾气好,忍不住打趣他。
闻正青也不与她辩驳,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倚在门框上笑道:
“可不是?您还不知道我,最是能掐会算的,早早便知道你们要来,备好茶水等着了。”
冯嫂子忍不住捂嘴笑,拉着秀秀道:
“他既这么说了,走,咱们也别客气,进去吃他的茶。”
闻正青侧过身,目光一直停留在秀秀脸上。
秀秀有些奇怪地抬眼,却发现他已经移开了视线。
闻正青只有一间屋子,虽瞧着十分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跟秀秀从前一样,招待客人用的八仙桌摆在屋里正中央,对着门。
秀秀喝了一口他端的茶,认认真真起身对他行礼致谢,并拿出大约二十个铜板递给他。
“多谢救命之恩,这些日子叫你破费了,这是我这些日子攒的钱,不多,剩下的等日后我再一点点还你。”
闻正青双手抱胸,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柳姑娘这是要在村里常住?”
秀秀不想他问起这个,点了点头。
见状,闻正青笑起来,接过她手中的铜板,拿出一个往空中一抛,伸手接过,展开。
正面。
他抬头,对秀秀道:“瞧,是个好决定。”
秀秀有些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礼貌一笑。
冯嫂子还有事,不能久待,只将闻正青采的草药放进背篓里,便带着秀秀离开。
秀秀回头,瞧见闻正青双手抱胸倚在门口,目送着他们远去,半晌之后,她才回过头去,跟上冯嫂子。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闻正青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明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是他看她的时候,却仿似同她认识很久了似的。
那边冯嫂子回头看她,道:
“怎么样?柳姑娘,我说你着实是遇见好人了吧?”
秀秀笑了笑,道:“是啊。”
冯嫂子拉了拉背篓的绳子,接着道:
“他呀,是前两年才来我们村子的,说是乔迁过来的,说实话,他人当真是不错,平日里打了鱼虾野兔,经常分一半给村民,谁家困难他都会出手帮一把。”
“你瞧我背的这草药,就是他上山挖出来的,叫我拿去换钱,所以啊,他即便是外乡来的,我们这里的人,也没一个不喜欢他的。”
听着,确实是个大好人。
其实,这世上,像崔道之那样的人,才是少数的吧。
可惜她从前运气不好,给遇上了。
秀秀抬头望向远处的山脉,微微出神。
等到冯嫂子回头叫她,秀秀才回过神,笑起来跟上她。
“来啦。”
-
这次同戎狄的仗打得尤其艰难。
将近一年有余,崔道之方才率领大梁军队将戎狄王活捉,回返长安。
途中,不断有长安的信件抵达军中,每回崔道之看了,脸色总是会变得十分沉重。
几个将领在私下讨论:
“怎么打了胜仗,将军却还不高兴?”
“是啊,这次的仗可意义非凡,戎狄王死了,新即位的王没什么功绩,他那些哥哥们都不服他,彼此争权夺利,再团结不到一处去,戎狄对我朝的威胁大大降低……”
“如此罕见功勋,陛下必定要好好嘉奖将军,我听说,这次回去,陛下打算升任崔将军为‘大将军’,如此荣耀,若是我,早乐得找不着北了!但你们看崔将军……”
“不会是因为——”一将领忽然想到了什么。
“因为什么?哎呀,你别卖关子,快说!”
“就是崔将军的那个通房,跑了得有一年多了吧,如今还没找回来……”
听见这个,众将领纷纷觉得他在胡扯。
“崔将军是什么人?那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神,能因为一个女人成日里愁眉苦脸的不高兴么?”
“没错!都那么长时间了,崔将军都不一定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儿,你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哈哈,若真是他说的那样,我名字倒过来写!”
众人争执不下,动了手,最后被崔道之军棍伺候。
至此,军中便无人再敢讨论此事。
回到长安的头一日,宫中果然下了旨意,加封崔道之为‘大将军’,国公府上下莫不欢欣鼓舞,只有崔道之神色如常,有条不紊地换衣,进宫谢恩。
夜晚,同老夫人吃过饭,崔道之便一个人纵马出去。
老夫人听到下人的禀报,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那丫头都走那么长时间了,说句不好听的,她一个弱女子,在外头讨生活,如今还活没活着都说不准,她这儿子不但还没放下,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从前,就算是再难过伤心,他也不会一个人躲起来喝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