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不知事情是如何发展到如今这种情形的。
山野间, 桃花盛开,飘飘洒洒,随着微风吹到鞋面上。
秀秀捡起一片, 放在手心里,低头看着,等听到外间的脚步声,方才抬头。
闻正青将水杯放在她面前,随即在她对面坐下,轻声道:
“喝吧。”
秀秀伸手, 将冒着热气的水杯握在手心里, 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吹气。
“可是吓着你了?”
只听闻正青笑了下, 将手肘撑在桌上,轻声询问。
秀秀沉吟片刻,呷了口茶, 点头道:
“确实有一点。”
其实她能察觉到闻正青对她不同寻常的关照, 心中对他的心思早已有所猜想。
只是因早年的经历,如今的她,只想要一个人过平静的日子, 对男女之情的需求, 几乎所剩无几。
她早不是那个会因为一个人对她好或不好, 而欢欣鼓舞, 亦或伤心哭泣的小姑娘了。
她学会了爱自己。
至于别人爱不爱她, 那已经不是她考虑的事。
因此, 在她的计划里,始终未曾考虑过成亲与否的问题,所以闻正青今日的话,确实叫她有些始料未及。
秀秀将茶水饮尽, 拿手背擦了擦唇角,神色十分郑重地开口:
“闻大哥,其实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那些钱我会找别的法子要回来,就算是要不回来,我也能再挣,实在不必劳你如此。”
她下意识觉得,依照闻正青热心助人的个性,之所以在这样的情形下提及同她成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帮她。
闻言,闻正青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循循善诱道:
“你知道,同我成亲,在此落了户,对你是最好的,否则将来有的是麻烦,难不成,你是嫌我比你大个几岁,配你太老了?”
他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又生得容貌俊朗,体态潇洒,实在同‘老’这个字不沾边,这不过是他打趣自己的话罢了。
秀秀被他逗笑,摇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闻大哥,你并不知道我的来历,我从前……”
她顿了顿,还是选择直言相告:“......我从前跟过人的。”
虽然是被迫,虽然她永远不想再想起那段记忆,但那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她没办法说服它不存在,更没办法对着一个数次好心帮自己的人,将这样的事隐瞒。
“嘘。”谁知闻正青听罢,只是看着她,提醒道:
“小姝,你太诚实了,这世上,诚实的人容易吃亏,为了保护自己说些谎,不是什么坏事。”
“这世上的人都有秘密,藏在心里就好,别让人知道。”
秀秀张了张口,仔细思索着他这番话的意思,然而还没想明白,便听他继续如轻叹一般道:
“同我成亲吧,小姝,叫我每日里能看见你……”
秀秀与他对视,觉得他眼睛里有种不可磨灭的悲伤,似乎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她想了想如今的处境,说:“闻大哥,待过几日,我给你答复。”
回到冯嫂子家里,秀秀坐在门前台阶上,搂着她家那只小狸猫,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他们最大的愿望,便是看见她嫁给一个对她好的郎君,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若是他们在,多半会同意这门婚事吧。
正发着呆,肩膀上忽被拍了一下。
冯嫂子手拿着一大把芹菜在她身边坐下,问:
“还没想好啊。”
秀秀拍了拍小狸猫的脑袋,松开手,它随即十分听话地从她身上跳下,落在地上,打了个哈欠,窝在她脚下。
秀秀接过几株芹菜择着,道:“嗯,还在想。”
冯嫂子道:“别想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难不成想一辈子当个黑户?说实话,你能嫁给正青,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
秀秀扭头:“嫂子……”
冯嫂子笑着看她:“但谁叫他独独中意你呢,我啊,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秀秀择菜的动作慢了下来,冯嫂子轻呼了口气,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我知道你有心事,可不管过去怎么样,你既然选择在这里安家,那便表明事情都过去了,人啊,这一辈子找个知疼知热的人不容易,别犯傻,啊?”
说着便拿过秀秀手中的芹菜,进厨房里去了。
秀秀低头,再次将小狸猫放在膝上。
是啊,像他们说的,同闻大哥这样的人成亲,再生几个孩子,就这样平淡地过一辈子,真的挺好。
第二日,秀秀便去找了闻正青。
路上,她走在石桥上,低头瞧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住随日光摇晃,便拿手搅了搅。
那只同她熟了的小山雀扑闪着翅膀落到她肩头,秀秀抽出腰间的荷包打开,拿出里头的小米喂它。
“你是来恭喜我的么?”
小山雀叨了下她的手心,吃饱喝足后,飞跳到她肩上,发出两声清脆的鸣叫,随即跟着同伴飞走了。
秀秀笑了下,蹲在溪边洗手,不知为何,脑中忽然闪现出崔道之的脸。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层峦叠嶂,深呼一口气。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他应当真以为自己死了,不会再找她。
她也是时候彻底摆脱掉这个阴影。
未几,秀秀起身,跳下石桥,往闻正青家中走去。
她脚步轻,没有喊人,等近了院子,却发现闻正青正在院中挥舞着一把长刀,刀力强劲,在空中发出‘簌簌’的风声。
秀秀脚步顿住。
许是发现有人来,闻正青立即收刀回头,见是她,愣了愣,随即便神色如常地把长刀放在一旁,向她走来。
“平日里上山打猎,都是用它砍野猪,进来吧。”
秀秀点了点头,进到屋里去,等闻正青进来,发现他已经将长刀收了起来。
秀秀接过他手中的水杯,沉吟片刻,道:
“闻大哥,你想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闻正青听罢,望着她的脸,面上扬起一抹笑,道:
“小姝,你答应了?”
秀秀正在适应‘小姝’这个称呼,闻言,点了点头:
“咱们一起过平静的日子,挺好的。”
她话刚说完,便见闻正青走过来,抬手要摸她的脸。
秀秀虽不大习惯,但却没有躲开,而闻正青却像吓着她似的,手在她面前停留良久,方才轻轻覆上去。
他看着她,面上带着她瞧不分明的神色。
“我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秀秀抬眼看他,良久,微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定个日子吧。”
闻正青将她搂在怀里:
“下月初五,怎么样?”
秀秀闻着他身上的皂角清香,点了点头:
“好。”
-
既然要答应同人成亲,那就要认真对待。
秀秀打定主意后,便去了县里的集市买了一张大红的信纸做婚书。
从店里出来,经过一间茶铺,茶铺前有个糖人摊,秀秀过去给摊主两个铜板,买两个糖人,一个是她,一个是闻正青。
她就在眼前,自然好画,然而闻正青的模样摊主却不知道,秀秀只好口头给他描述。
摊主看见她手里拿的婚书,一边画一边打趣道:
“姑娘要成亲啦,恭喜恭喜,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秀秀笑了笑,道了句多谢,等他画好,便拿着两个糖人走了。
等她离去不到片刻,忽然有一群骑马的士兵从街道那头过来,为首的男人高大英俊、气势迫人,叫人不敢直视。
随行的士兵要赶人,被崔道之睨了一眼。
士兵立即停下动作。
他们南下的船只恰巧在路过秋浦县时出了点问题,不得不上岸休整,大将军未曾叫人提前通知,就这么过来。
大将军的安危最是要紧,若是出什么纰漏,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于是还是大着胆子道:“大将军,船怕是要明日清晨才能修好,这里地处偏僻,不知有什么人混在人堆里,还是叫小人——”
却见崔道之眉间微蹙,打断他的话:
“去叫县丞到驿馆见我。”
说着,他便打马而去,经过茶铺前的糖人摊,不知为何,崔道之鬼使神差的,扭头看了一眼。
只见摊主早吓得匍匐跪地,连头都不敢抬。
崔道之收回视线,策马离去。
到了驿馆,早有一大堆官员在大门口跪地迎接。
崔道之叫他们起来,将马鞭扔给属下,没有太多理会上前奉承的驿丞,而是道:
“县丞出来。”
秋浦县县丞李柯从人群中战战兢兢地上前来,“大将军……您找卑职……”
这大将军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刚一下船,便要惩治他?
虽然他平日里有些怠政,人也不精明,没什么突出政绩,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揪出来吧……
前头杨朔州的官员们一个个尸位素餐、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他自认,自己可是比他们强百倍不止,至少自己治下,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不会无缘无故受到迫害。
他正一颗心七上八下,觉得自己要完了,却听崔道之开口道:
“把此地的户籍登记册子拿来与我看。”
李县丞原本连自己葬在哪里都想好了,谁知崔道之却并不是要查他的错处,不免呆住,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啊?”
崔道之斜倪他一眼。
看到他冰冷的视线,李县丞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称是,喜上眉梢,赶紧招呼人去办事。
期间,崔道之一直未曾停下脚步,穿过层层回廊,进到被安排的屋内坐下。
桌上的熏炉不住升起袅袅白烟,崔道之微抿唇角,眸色渐深。
她要想在一个地方长久生活下去,便要落户,虽然她原本户籍在河州,但若是她没回河州......
本想着等压下齐家的叛乱,进到杨朔州之后再差人查户籍册子,但既然在这里上岸,便先查探一番。
只是......
崔道之转动着手中扳指。
时间紧迫,带军前去打杨朔州才是正事,他不能在这里多待。
“多派些人来,今晚便把县内所有的户籍册子看完。”
“是,是……”
李县丞擦了擦额头,知道崔道之并不是来惩治自己,松下心来,这时候才敢大着胆子上前询问:
“大将军查户籍册子,可是察觉本县出了什么纰漏?下臣惶恐,还望大将军能指点一二。”
闻言,崔道之只呷了口茶,没吭声,等下头人将册子送来,才接过一本翻开查看,道:
“我找人。”
李县丞满面惊慌,“大将军要找谁?”
杨朔州就在不远处,镇守其中的齐家叛乱,他县里不会有叛贼进来了吧?
崔道之将册子‘啪’的一合,沉声道:
“爱妾。”
第62章 见面
秋浦县的驿馆内, 近二十名书吏正在片刻不停地翻看户籍册。
已近三更,夜色深沉,桌前的蜡烛燃完一根又一根, 不时有仆役上前更换。
李县丞背着手在院中徘徊,遇见发困的,便上前使劲拍他的桌子。
等到书吏们都停下动作,李县丞才迫切问道:“可找到了不曾?”
众书吏面带苦色,齐齐摇头。
李县丞面露失望,转头看向仍旧灯火通明的上房, 叫书吏们在外头候着, 自己则着人通报, 前去回禀崔道之。
这个时辰了,崔道之仍旧未曾梳洗,如白日般端坐书桌前, 一页页查看册子。
书桌上已经堆积了五册, 如同一座小山一般,险些将崔道之的身影挡住。
李县丞抬袖子去擦额头的汗珠。
他平日所见,世家子弟对女人便是再宠, 也不过视之如衣物, 没了便没了, 再买便是, 然而眼前大将军这架势……
这哪里是在找什么侍妾, 这分明是在找自己的心肝肉。
他总觉得, 若是大将军找不到人,怕是会把这驿馆给烧了。
“大……大将军……”
李县丞见崔道之蹙了眉,膝盖下意识一软,人已经跪了下去。
崔道之翻动着册子, 动作不停,嘴里吐出一个字,“说。”
李县丞用尽全身力气恭敬行礼:
“回大将军……没……没找到。”
崔道之的手一顿,李县丞的心立时被提到了嗓子眼。
灯烛摇曳,烛光照在崔道之脸上,晦暗不明。
未几,他继续翻查册子,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方才沉声道:
“知道了,出去。”
声音平静,叫人听不出其中情绪。
李县丞见他没发火,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叫书吏进来,抱了崔道之桌上的户籍册子离去。
从头到尾,崔道之都未发一语。
他坐在梨花椅上,一动不动。
又是这样的结果。
这一年半的时间,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是第几次失望了。
次数越多,心里那个始终不愿意相信的想法,便越强烈。
她或许是真的死了。
尸身葬于鱼腹,归于山川河流,化为虚无。
只有他自己还不愿相信。
崔道之眸色幽深 ,静坐到天明。
等到天光破晓,崔道之从驿馆出来,翻身上马,就在要离去之时,忽然嘱咐县丞道:
“彻查秋浦县人口,有两年内外来的,传信报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