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他道。
男人听见这话,意料之中地笑起来,恭敬行礼:
“贵妃定不会忘记大当家的高义。”
闻正青自我嘲弄一笑,道:“你走吧,往后别来找我。”
随即转身走进屋内坐下。
高义?
怕是下一个,她要杀的便是他了。
片刻之后,闻正青起身,从窗外折了一株桃花放在手心里,思绪渐渐飘远。
那一年,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成日里跟在她身后,逗她开心。
那时候她总是捏他的耳朵,笑他小屁孩儿,他不服,红着脸嘟囔道:
“……我才不小,我……我将来要娶你,是你未来相公,你不能这么说我……”
她哈哈大笑,折了一根桃枝扔他脸上:
“就你?还娶我?哼,回家做你的梦去吧,我才不嫁给你呢,小屁孩儿。”
他从头臊到脚,却也只是觉得她是在故意气他,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亲得不能再亲,她不嫁他,又嫁给谁?
然后,宋岩便出现了。
他学识渊博、风度翩翩,还是个美男子,她很快倾心于他,他看着她不停出现在宋岩面前,同他越来越亲密,而他自己却像影子一般,慢慢被她遗忘。
他们定了亲,有了孩子,然而在他们婚期将近之时,他不甘心,把她骗出来,表白自己的心意。
少年的爱总是那么炽热,如同火焰般耀眼,然而他却忘了,火是伤人的。
就是那一次,他害了她一辈子。
他不知道,当时齐家的人便在人群里,看见了她,暗自将她选中。
两日之后,就在她和宋岩成亲的头一天,她被齐家强行用一顶小轿接进总督府。
一年后,皇帝南巡,她成为皇帝的枕边人,而宋岩的尸身出现在乱坟岗。
往事历历在目,一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
闻正青将桃花枝插在花瓶里,想到秀秀,叹了口气。
“别怪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害死她,等来日到了地下,你再向我索命吧。”
他抬手拿起剪刀,只听‘啪嗒’一声,桃花枝断成两截,落在桌上,最终滚落在地。
-
在收到下人来报之前,崔道之正坐在窗下处理公务。
他翻查着公文,却半天看不进去一个字。
半晌,崔道之端起手边茶杯,随即又略带烦躁地放下。
李县丞被这动静惊得下意识心头一跳,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垂头做鸵鸟状,尽量不让他注意到自己。
大将军这几日脾气甚是不好。
有时正批着公文,脸便冷了下来,他还注意到,他这几日转动他手上扳指的次数越来越多,这说明他很是烦躁。
大将军如今圣眷正隆,又平定了齐家,正是该志得意满的时候,却为了一个女人在这里心神不定。
其实他有些不明白,既然找到了人,那便直接带回长安便是,做什么一边嘴上说着不管,一边以处理公务为由赖在这里不走。
小小一个秋浦县,能有什么公务值得他这个当朝红人花费这样长时间屈尊处理的?
除了是因为舍不得那爱妾,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在一旁看着,都替他觉得累得慌。
他这般腹诽,自然难逃崔道之的法眼,只听他沉声道:“出去。”
李县丞如蒙大赦,逃似的跑了。
崔道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她既然敢背叛他,嫁给别人,便直接将她带走困在身边,然后将‘奸夫’杀掉便是,可是他却只敢在夜里去见她,还不敢让她知道。
他在犹豫什么?亦或者说,他在怕什么?
怕她当面对他说对那闻正青有多喜欢,怕看见她眼中对自己的厌恶,还是怕她压根就不记得自己?
崔道之抿唇,眸色渐深。
等外头人来报消息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崔道之正歪在榻上休息,听见脚步声,立即睁开眼睛。
下人怕打扰他休息,正犹豫要不要唤他,便看见崔道之已经打开了门。
天光未明,崔道之高大的身躯隐没在阴影里,神色瞧不分明。
“说。”他道。
下人连忙跪下,飞快开口:
“大将军,贵妃的人已经抓住,但他半个字也不肯说,据一直盯着他的人讲,他昨日去找了那闻正青。”
崔道之眯起了眼睛。
“他们说了什么?”
“回将军,咱们的人离得远,听不清,但看见他把一张画像交给了闻正青,画像上的人……正是秀秀姑娘。”
崔道之猝然捏紧拳头,眼中升腾起浓浓杀意。
“他找死!!!”
下人见状,提醒道:“大将军,今日是闻正青与秀秀姑娘成亲的日子,怕是不一会儿,花轿就会出发。”
崔道之脚步如风,大步走出驿馆,飞身上马。
他手下的士兵早早在外间等候,见崔道之终于出来,不禁精神一震。
“大将军!”
崔道之扬鞭策马,飞快离去,身后士兵追上。
幽静的街道上,只听轰隆隆的马蹄声飞驰而过,犹如阵阵闷雷,响彻云霄。
第65章 “乖秀秀,你真叫爷好找……
山野间, 溪水缓缓流动,石桥上的青苔被几双草鞋踩了又踩,一个不注意, 有一人身子一趔趄,差点摔到水里去。
同行的人连忙扶住他,大咧咧笑道:
“小心点,今儿可是闻兄弟的好日子,你若是摔下去,耽误了他娶亲, 就算是他再好脾气, 怕是都要同你不愿意, 我看你喜酒也别喝了,干脆现在就回家陪你媳妇去吧。”
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庄稼汉子,平日里同闻正青交好, 今日是特意前来帮忙抬轿, 去迎新娘子的,听见这话,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那人在石桥上蹭了蹭鞋底, 白了他们一眼, 道:
“去去去, 我就是脚底打了下滑, 瞧你们一个个乐的, 跟二傻子似的, 有什么好笑的?”
说着,他挠了挠头。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这桥都走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回回无碍, 偏这次打了滑,他们待会儿要办的是喜事,还没到便出这种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此时,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忽然远远飘来几朵乌云,黑压压连成一片,很快将日头遮蔽起来。
“这天气,别不是要下雨。”
“真是奇了怪了,昨夜我瞧天上满天星斗,明明该是个艳阳天,怎么……”
众人互相对望,满心疑惑,就在此时,忽听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并且越来越响。
众人回头眺望,只见一群人正骑马飞奔而来,他们大多数人身着铠甲,显然是军中士兵。
而为首的那个男人,着石青色长袍,身形高大、目光炯炯、神色阴翳,动作之间,衣袍翻飞,气势凌人,叫人不敢直视。
这些人没有走窄小的石桥,而是直接纵马跃入溪中,飞速往岸上而来。
几十只马蹄踢溅起巨大的水花,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震耳欲聋。
那几个汉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家汉子,哪里见识过这种阵仗,不由吓呆了。
这显然是哪里来的贵人,还是有兵权的那种,县里的李县丞在他们面前怕是都如同蚂蚁一般,随时能被碾死。
他们还以为这些人是冲自己而来,一时间,都惊恐不已,不由有些腿软。
然而那些人上岸后,却连看他们一眼都没有,便飞速纵马离去。
等到这时,众人才终于重新活过来,却还是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这些是什么人呐,怎么瞧着像是往闻兄弟那边去了,难不成也是来吃他的喜酒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
崔道之一路飞驰,等到了闻正青的院外,方才下马。
隔着篱笆,只见数不尽的花草正在院中随风舞动,花气香醇,翩翩然钻入鼻端,而不远处,一顶大红的花轿显得尤为刺眼。
崔道之冷笑一声,抽出一名士兵的刀,大步往里走。
刀尖在地上划过,发出冷冽的刀光。
他没管花轿,直接步上台阶,走至门前,劈手便往关闭的木门上砍去。
片刻之后,只听‘轰隆’一声,木门轰然倒地。
只见闻正青正站在里头穿衣裳,闻声回转过头,看见崔道之,脸上并无惊吓之色,一边穿婚服一边回转身问道:
“这位朋友,你可是来吃喜酒的?”
他视线落在崔道之的刀上,摇头道:
“一来就拆了我的门,这可不是应有的作客之道。”
崔道之持刀进去,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大当家,给王馥郁当狗使唤这么多年,倒是练出了几分胆识,我从前竟不知有你这号人物。”
听见崔道之直接道出他的身份,闻正青抬眼:
“这些日子调查我的,就是你?让我猜猜,阁下就是崔相礼的二公子?”
崔道之将刀刃一偏,闻正青颈间很快渗出血丝。
“别用你的嘴叫我父亲的名字,你不配。”
闻正青哈哈大笑。
“二公子,不,大将军,你说的对,我不配,可说实话,你怪不得我,你父亲本可以安心颐享天年,可谁叫他偏要多事,要调查馥郁,他活该。”
崔道之眼底升腾起浓浓的杀意,可他并没有急着杀他,而是道:
“你还真是王馥郁的一条好狗,可惜,她用完了你,怕也要除之而后快。”
闻正青闻言,终于变了脸色,可是很快,他又神色如常坐下,道:
“这是我欠她的,我愿意。”
一个人能自甘堕落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一种奇观。
崔道之抬眼,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见他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闻正青忽然问道:
“二公子,你怎么还不动手?我可也算是你的仇人,若我是你,早就把这颗头砍下来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崔道之依旧冷冷看着他,没有动作。
闻正青挑眉,“你是怕小姝恨你吧。”
崔道之目光微闪,握紧手中刀柄。
见自己猜对了,闻正青叹道:“你还当真是为她来的,这是造的什么孽。”
“二公子,你是想用她在皇帝面前揭穿馥郁,还是单纯的不想要她死?”
闻正青举目观察着崔道之,片刻之后,笑了下,道:
“看来是后者了,二公子,你也不是那样心疼你父兄啊,竟然放任自己喜欢上仇人的女儿,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么。”
崔道之眯眼:“闭嘴。”
闻正青见状,却兴奋起来,道:
“可是小姝好似一点都不喜欢你,甚至很是厌恶,知道么,我曾经试探过问她从前的事儿,你猜,她当时是什么眼神?”
闻正青轻声开口:“就跟你现在看我的眼神一样,厌恶,冷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声音平和,却字字如刀,无声地割在崔道之心上。
“你杀了我,她会更厌恶你,所以你怕了。”
崔道之心中升腾起滔天的杀意,再次冷声道:“我叫你闭嘴。”
闻正青瞅准时机,在他动怒松懈之际,飞快将脑袋转到刀刃另一面,随即从八仙桌底抽出一柄藏好的长刀,向崔道之劈去。
崔道之冷笑一声,扬手回击。
这个人在利用秀秀脱身。
不可饶恕。
几个回合下来,闻正青已经隐隐有些手抖,只能尽力维持自身镇定,不让崔道之看出蹊跷。
而崔道之略微一抬眼,下一刻,又飞身劈刀,却是往闻正青下盘而去。
只听一身闷哼,闻正青右腿已经生生被砍断,露出里头森然的白骨。
崔道之抬手挑起他手中长刀,下一刻,长刀落到门外。
闻正青脸色发白,面无血色。
他忽然想起从前年少时,自己跟在父亲身后练武的那段日子,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全然不知世间爱恨疾苦。
那时多好啊,再回不去了。
他抬头望向崔道之,决定做最后一搏,道:
“……如今小姝正等着我去接她,你杀了我,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言语之间,丝毫不提及自己计划要将秀秀在新婚之夜杀掉的事。
崔道之看着他身上的大红婚服半晌,随即将视线移到桌面上,只见一张展开的婚书正静静躺在那里,于是目光森然,利落扬刀。
下一刻,只听‘哗啦’一声,一道热血喷洒在崔道之衣襟上,闻正青人头落地。
崔道之静静地看着他,道:
“我说过了,闭、嘴。”
-
秀秀身着自己绣好的大红嫁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冯嫂子给自己梳头敷粉。
“好了。”冯嫂子将一只大红绒花簪在秀秀发髻上,俯身扶着她的肩膀,望向梳妆镜,叹道:
“真好看。”
只见她脸白唇红,目如秋波,眉似山黛,比平日里更显明媚娇艳,别说是男人,便是她一个妇人家,看了都移不开眼。
秀秀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片刻,微微出神。
“呦,这是被自己给美着了。”
听见冯嫂子打趣自己,秀秀回过神来,微微扯动了下嘴角。
外头的雨淋淋漓漓的下,等了近两个时辰,迎亲队伍还没来。
冯嫂子起身将窗户微微开了一条缝,叹了口气,道:
“这雨下的,真不是时候。”
又回头对秀秀道:“别急,定是被雨给耽搁了,再等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