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叫你们二爷到祠堂去。”
说着便拄着拐杖缓慢抬脚出去。
里间,崔道之将秀秀的衣裳整理好,摸着她的脸,缓声道:“没事,别怕。”
秀秀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着他,十分平静地道:“大将军多虑了,这样的事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没什么好怕的。”
崔道之呼吸微窒,他当初的行为,确实与老夫人今日的行为如出一辙,没有任何分别。
他收回手,垂眸不语。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他才终于从里头出来,起先他并不言语,走至院中,方才开口问道:
“老夫人今日去拜佛,遇见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赵贵赶紧将从李婆子那儿打听的话说了,崔道之听完,面色忽的一沉,眼底流露出一丝骇人的杀气。
“二……二爷……”赵贵有些担忧地抬头。
此事非同小可,稍不注意便是抄家灭族的大事,这是哪个王八羔子在陷害他们崔家,竟编造出这样的谣言来。
崔家与王馥郁之间可是有着血海深仇的,若夫人当真是王氏的女儿,以二爷的聪慧,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既发现,又怎么可能一直让她待在自己身边,还那样宠她!那岂不是老虎主动把自己的后背亮给敌人,找死么?
可见人心之黑,此事定是有人瞧不惯他们二爷,所以才拼了命地在暗地里使绊子。
“二爷,奴才已经叫人去查了,您……”
崔道之眸色幽暗,抬脚往外走,只是沉声道:“叫人守好夫人,不可出一丝差错。”
赵贵应声称是。
须臾之后,崔道之出现在祠堂,此时,祠堂内空无一人,只有老夫人正闭目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她听见身后的动静,缓缓开口道:
“跪下。”
崔道之撩起靛青色长袍的衣摆,跪在她身侧。
老夫人起身,垂眸看着他道:
“现如今,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只听崔道之轻声道:“望母亲保重身子。”
一听这话,老夫人刚压下的火气立马被勾了出来,指尖泛白,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道:
“保重身子?就你做的这事,我不被气死已经是福气!”
她猝然转身,伸手一指:“看着你父亲和大哥的牌位,告诉我……外头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崔道之抬头,目光沉沉,只是不吭声。
见他如此,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跺脚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把她留在身边?还想着抬她的身份,你这样做,置你父兄于何地,又置你自己于何地!”
“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咱们家被王氏害得有多惨?你父兄死,茹儿被害成了哑巴,一辈子不能说话,而你……”
她想起曾经崔道之为她们所受的苦,忍不住悲从中来:
“你为了送我和你嫂子侄女回陇西,又挨了多少刀,吃过多少鞭子,你都忘了不曾?”
当初皇帝病着,王贵妃把持朝政,用了多少手段想要他死,若不是他命大,如今早随他父兄去了,哪里还能好好活到今日?
可是……可是如今他纳了王氏的女儿,还把她捧在手心里,而自己还心软答应了,惦念着给她抬身份、送东西……
当真是可笑,荒唐!
“儿子没忘。”崔道之开口,望向她,缓声道:“所以她死了。”
“可是她的女儿——”老夫人的手指在发抖。
“秀秀不是她女儿。”崔道之脊背挺直,语气斩钉截铁:“她除了将秀秀生出来,未尽过一天为人母的责任,有什么资格做她的母亲?”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血缘关系岂能轻易斩断?”
“娘。”崔道之眸色幽深,沉声道:“曾经我也是这样想,凭什么茹儿要无辜受到牵连,毁了一辈子,而跟王馥郁有血缘关系的她却能置身之外,开开心心过她的日子?”
他的声音微微暗哑,目光盯着一片虚无,似乎又瞧见了那个无忧无虑,站在柿子树下冲他笑的秀秀。
“……所以。”他垂了眼,喉结微微滑动,“我强行拖她进了深渊,把她带到长安来,用尽我所有的手段恐吓她,折磨她,甚至最开始,我便想着用她充当把王恕意拉下马的工具……”
“我费劲全力,把她变得越来越没有生气,我享受着折磨她的乐趣……”
好似只有那样,他心中的恨意和痛苦才能稍稍减轻。
崔道之有点说不下去,从前不觉得,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当初的行为有多么的畜生,秀秀骂他,骂的都对。
“可是娘……”他抬眼,“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对待?只因为她生在了一个从没养过她,甚至还想杀了她的女人的肚子里?”
“这对她何其不公……”
他的秀秀,如今也才不过十八岁,这样花一样的年纪,却已经遭受了这样多的磨难。
老夫人听他说这样一番话,久久没有言语,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道:
“这世上,从来没有所谓的公平,你如今开始有慈悲之心,这很好,可这东西对于咱们这样的人来说,便是催命毒药,你父亲嘴硬心软,便是因为心存慈悲,没有立即去告发王氏,才叫她找着时机,先下手为强,咱们一家才招致祸患……”
“不。”崔道之道:“我不是圣人,也根本没有慈悲心肠,若是旁人,我会直接一刀杀了,可是秀秀不一样……”
他抿了抿唇,沉声开口,“……她不能有事。”
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在他身边,她怎样待他都好,就算往后她一直这样对他不假辞色,他也觉得高兴。
老夫人用一种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他:
“所以现在,你还打算把她留在身边护着?”
见崔道之不吭声,老夫人两手将拐杖放在身前握紧,险些晕过去: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崔道之沉声道:“我知道。”
外头的传言已经满天飞,如今在常人眼中,最正确的做法便是,他亲自抹了秀秀的脖子或者拿白绫勒死她,将她的尸身送到皇帝跟前去,这样不管她的身份是真是假,崔家都能脱身。
否则,一旦秀秀的身份被证实,崔家势必会受到牵连。
可是他不会这样做。
那些人肆意妄为,胆大包天,肆意散布消息,仅仅是伤害了秀秀?不,这是把整个崔家拖下水,拿板子狠狠抽崔家人的脸!
竖子尔敢!
崔道之眸光深沉,眼底闪过一丝杀气。
老夫人被他的话给气着了,怒道:
“你是要咱们整个崔家给她陪葬么!”
她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没什么好怕的,可他怎么办?苏宜玉和茹儿又怎么办?还有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他们又当如何?
崔道之摇头:“娘放心,不会,咱们一家都会好好的。”
老夫人只觉得他如今疯魔了,为了一个陈秀秀已经全然不管不顾。
皇权独尊,皇帝一旦对他产生怀疑,他便是再能耐,又有何用!岂是他说不会便不会的!
她拄着拐杖,摇头道:
“不成,你不想杀她,可以,现下立马将她赶出去,同她断了。”
崔道之抿了唇,静静地跪在那里,没吭声。
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他如今想拿崔家上百条人口同她赌,简直是无可救药!
她扶着拐杖缓了好一会儿气,方道:
“我说的话你都不同意,那就只有最后一条……外头传言贵妃之女左肩胛骨出有心型红色胎记,你若听我的,便叫人拿烙铁把她那胎记给抹了,兴许能糊弄过去……”
这样,也许可以保她一条命。
除了这个,她也着实想不出其他法子……
等了半晌,却见崔道之还是不言语,她便直接做主喊人:
“来人!拿了热烙铁到夫人房里去……”
下人们动作很快,须臾之间,便搬了一个火盆出去,里头搁着的烙铁红的滚烫,呲呲冒着热气。
崔道之想象着它按在秀秀背上的场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止不住倒流,不禁起身厉声喝道:
“搬回去!”
众人见他出口,不过片刻的犹豫,便将火盆重新搬了回去。
老夫人简直要一口气厥过去。
疼一下而已,难不成比丢了命还严重?!
老夫人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却只见崔道之从蒲团上起身,走至门前叫人:
“来人,请家法来。”
守在外头的赵贵喃喃开口:“二爷……”
“去!”崔道之站在那里,缓缓吐出一个字。
老夫人一愣,缓了半晌,看向崔道之,问道:“……你要做什么?”
崔道之接过赵贵递上的藤条,跪在老夫人跟前,沉声道:
“儿子先是护仇人之女,不敬父兄,后言语冲撞母亲,忤逆尊长,合该当罚。”
老夫人过了半晌,方才接过他手中的藤条,她垂眼,只见那藤条又粗又长,打在人身上,顷刻之间,便会皮开肉绽,她将藤条捏紧,哑声问道:
“你明知是错,却还选择为了一个女人,一意孤行?”
崔道之脊背挺直,沉声道:“便是为了崔家,我也要保下她,否则咱们家便真的要永无宁日。”
秀秀在他身边时间已经够长了,如今倘若他真的狠心将她杀了,同她撇清关系,或者欲盖弥彰,将她后背烙印,便是承认了她是王氏之女的事实,如此,皇帝心里当真会毫无芥蒂地重新信任他么......
未必......
他说的这些话,老夫人正在气头上,自然是不明白,只当他要拿全家的性命保秀秀,当即扬起了藤条。
第80章 说是来缉拿要犯…………
祠堂外的圆形拱门处, 绿草青青,一阵风拂过,吹得竹叶不住摇晃。
秀秀站在那里, 身后的丫头急急追来,满头大汗唤道:
“夫人,外头热,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二爷嘱咐过,叫咱们好好伺候您在屋里歇着, 您……”
等她瞧见秀秀将簪子拔下来抵在自己颈边时, 吓得脸色煞白, 赶紧跪下:
“夫人息怒,奴婢不说了……您别冲动,千万别伤害自己的身子……”
丫头们哗啦啦跪下, 跟着磕头祈求。
若她当真有个什么, 二爷知道了,只怕要剥掉她们的皮。
秀秀将簪子收了,只道:“我不过是来找他问些事, 你们实在不必惊慌, 放心吧, 有你们看着, 我跑不了。”
丫头们闻言, 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应声称是。
此时,赵贵从里头出来,眼圈有些发红,瞧见秀秀, 微微理了理自己的神情,上前来,扯着一张僵硬的脸笑道:
“夫人,这大热天的,您怎么来了,还是赶紧回去吧,小心中了暑……”
秀秀恍若未觉,身形半分不动,轻声道:
“我有事想要问大将军,劳烦赵管事进去通禀一声。”
听见这话,赵贵下意识心头一跳,这个关头夫人到这里来,不会是从哪个嘴松的下人那里听见外头的传言了吧?
二爷如今正在里头受罪呢,倘若她因为此事同他闹起来……
他敛了神,劝道:“夫人,那些话都是见不得崔家好的小人编的,您可千万别当真往心里去,等二爷抓到了人,定然好好给您出气……”
正想着该如何劝导秀秀,却见她只是抬眼,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静默片刻,忽然开口道:
“什么话?”
赵贵明显一愣,这才知道秀秀压根未曾听说过那些传言,她今日也不是为此事来的,不禁张了张口,赶紧摇头道:
“……没,没什么,夫人还是赶紧回去吧,您瞧,日头又变毒了,你们几个……”
他指着秀秀身后的丫头,沉声道:
“还不快扶夫人回去……”
“放开。”秀秀从他口中听出不对劲来,推开众人的手,一点点走向赵贵。
而赵贵则一步步往后退,额上出起了冷汗。
“赵管事。”半晌,只听秀秀终于开了口。
赵贵心中焦急,不知如何是好,将头垂低。
秀秀见他如此,眨了下眼,眼底疑惑更深:“你方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今日老夫人对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崔道之的神情,还有周围那些丫头婆子看她的目光,心底的那个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们一定有事在瞒她,而且不是一般的小事。
她正要再次开口询问赵贵,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是丫头们如同迎来救星一般的行礼声:
“见过二爷!”
秀秀转头,只见崔道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衣裳,大热天里,他却穿得那样厚,一双眼睛正静静地望着她,脸上带着叫人看不分明的神色,整个人好似悠悠碧水,又好似枯井深潭。
秀秀轻脚过去,恍若未瞧见他与平日不同的脸色,直道:
“大将军,我想问你句话。”
崔道之掀起眼帘:“你说。”
秀秀静默片刻,抬头道:
“大将军和老夫人看的可是我身后的这块胎记?若是,可否请你告诉我,它究竟代表了什么,为何你们看到它,便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我想了许久,都没有想明白,请大将军告诉我其中的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