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接了那湿衣服,随手搭在旁边的架子上,又道:“不过看着你精神倒是的确很好,的确可以不喝药。”
云岚不接话,直接用手撩了一碰水去泼他。
裴彦也没躲开,只笑着在旁边随手拉了个绣墩坐下了,拿了梳子一点点把她头发给梳通。
侧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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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燕云事了,天下一统了,我封你做贵妃吧?”裴彦忽然开了口,“做皇后的话,也许朝中会有些人想得太多,扯出一些无聊的事情来。”
云岚愣了一愣,她抬头去看裴彦,他面上神色是认真的。
“皇后其实也可有可无,没什么必要。”裴彦也看向了她,“等将来你生个皇子,我就册立他做太子,那也是一样的。”
他语气很平静,可云岚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揪成了一团,那些被她刻意压下的愧疚在此时此刻疯狂翻涌出来,几乎毫无预兆的,她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泪,然后接着又是一串。
“觉得贵妃不好听?那到时候让人送封号来,你自己挑个喜欢的。”裴彦笑着伸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擦了擦,“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或许我从前还做得不够好,我太忽略你,也不够关心你,但——岚岚,我现在知道你对我的心,我想,我可以学着像你对我那样对你。”
云岚垂下了眼眸,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一般,甚至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眼前是裴彦,但她却在想裴隽。
她在想,终究是她做错了事情。
“过去种种,我们都不去想了。”裴彦还在继续说着,“今后我们就在一起,从现在开始,到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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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她把头发擦干了,笨拙地用发簪挽了起来。
他便如一个真正的丈夫那样,扶上了她的肩膀,几乎是生疏地给她按压着。
她却觉得冷,从心底蔓延开来,慢慢把她全身侵袭。
她蓦地从水中站了起来,仓促又狼狈地想要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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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岚?”身后的裴彦被溅了一身水,见她站起来,又抓了身后的干衣服给她裹上。
“我想回吴郡了。”她感觉自己声音在发抖,她不敢去看裴彦。
“为什么?”裴彦声音中带着不解,他的声音冷淡了下来。
她不敢去看他,她从未想过她会有这样胆怯的时候,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挣开了裴彦,趔趄地往外跑走了两步,又被裴彦拉回了他的怀抱中。
“为什么,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裴彦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为什么要回吴郡?你为什么想走?因为卫融?你和卫融之前有什么过去?你因为他要离开我吗?”
云岚还想要挣脱,但这一次却不再有机会了。
他们比之前每一次都要亲密的距离紧紧地贴在一起,犹如一个人一般。
她心中升起绝望。
她嘴唇颤抖着,她用力想要掰开裴彦的手,最后徒劳地停下了手中动作。
第47章
殿内一声巨响之后,裴彦怒气冲冲地扯开了珠帘从里面出来。
殿外的宫人们吓了一跳,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裴彦发这么大的火。
宝言慌忙地追了过去,见裴彦身上大半都是湿漉漉的,又火急火燎地回身去抓了两件干净衣服追了上去。
“陛下、陛下先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宝言连滚带爬地追在裴彦身后,几乎要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夜风吹拂下贴身衣裳的湿漉的确让裴彦感觉到了冷意,甚至有几分刺骨——他缓缓地冷静下来,他在昭华殿的门口停下了脚步,宝言喘着粗气追了上来。
“陛下,还是先到殿内把衣裳换了吧?”宝言咽了下口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若是因为吹了风着凉就不好了。”
裴彦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裳,下意识看向了寝殿的方向,那边灯亮着,却不见人影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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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感情了。
当云岚什么也不愿意说,她只是慌张地想要离开,毫无征兆、毫无理由、甚至都不愿意编一个谎言出来骗他。
他是生气的。
可他也说不清究竟气的是谁。
是他自己吗?
云岚在他怀里落泪的时候,他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了。
他最后只能把心中的怒气都发泄在了侧殿的那扇屏风之上。
这让他自己觉得有些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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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为什么寝殿中现在都没有人进去?他们这些宫人,看到他出来了,还不知道进去吗?
裴彦感觉心头上邪火乱窜,他强令自己不再往寝殿的方向看,只从宝言手里拿了斗篷披上了。
往外又走了两步,他终究还是忍不住。
再朝着寝殿的方向看,他停下脚步看向了跟在身后仿佛鹌鹑一样的宝言:“去,让初晴五吕进去收拾了,然后伺候娘子安寝。里面屏风坏了,让内府送新的来。”
这话一出,倒是让宝言忽然松了口气,他忙应了下来,正要转身过去,又听裴彦道:“让太医过来再给娘子看看,本来就没好完全,晚上这么一折腾怕又是要发烧咳嗽。”
宝言再应下。
裴彦最后又往寝殿方向看了一眼,那边就安静得仿佛没有人一般。
他难以言说自己心中究竟是怎样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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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肩舆,他在夜色中往隆庆宫去。
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云岚会这样呢?他们这么多年,她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分明最爱的就是他,她为什么会流露出这么明显的拒绝?
难道感情都是假的,她只是在骗他吗?
这个猜想让他呼吸一滞。
再一次回头,此时此刻走得远了,昭华殿的灯火看起来都似乎不那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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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华殿中。
五吕和初晴小心翼翼地进到了寝殿中,正被这满地的狼藉吓得不知要如何下脚,就被云岚一声低斥给吓得站定了。
“出去。”云岚声音是陌生的——是他们从来没听过的那种沙哑冰冷。
五吕和初晴对视了一眼,最终是没有敢再往前走,而是安静地站定在了门口。
宝言带着个太医从外面匆忙跑了进来,见到五吕和初晴竟然就在门口动也不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在他们两人头上敲了两个暴栗。
“不知道怎么伺候人吗?这还让娘子一个人在里面?”宝言越说越气,又在踢了五吕一脚,“快进去把这些收拾了,再去内府重新抬屏风过来,还有这些零碎小东西,记了档去内府要。”
五吕不敢躲开,也不敢进去,只老老实实道:“娘子不让我们进去啊……”
宝言深吸一口气,怒瞪了五吕一眼,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快带人进去收拾了!”
得了这句话,五吕才略松了口气,忙领着内侍进去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宝言跟在五吕后面进去了寝殿,左右看了一眼,便见到云岚就还在偏殿里面坐着,灯光不算太明亮,但也足够让他看清楚她身上也就只随便裹着件衣服。
初晴在旁边看着宝言又要发火的样子,急忙抓着衣裳就往偏殿冲了过去。
见初晴还算是反应快,宝言便不再多说什么。
他看着这殿中情形,再想想方才裴彦那怒火中烧的样子,又想到最后裴彦还是压着火气让他过来照顾,倒是对云岚在裴彦心中的地位又给上升了一些。
触皇帝霉头的人不掉脑袋也要脱层皮,哪里有让皇帝反过来憋着火说要好好照顾的?
就算现在宫里那位占着母后地位的谢太后也没这个待遇啊!
但看着初晴进去了侧殿,过了许久云岚都还没出来,宝言心里又有些犯嘀咕。
还没等他拿定主意要不要自己进去看一眼的时候,便见初晴从里面面色难看地出来了,她目光游移,满脸都是惊慌:“宝公公,娘子晕过去了。”
宝言一句想骂人的话压在了喉咙里,顿时只觉得这昭华殿里的宫人除了忠心之外其他全是废物,这还要出来喊他?背也要背出来,扛也要扛出来啊!
可也来不及训斥初晴了,他只冷着脸道:“快把娘子背出来,太医就在这里呢!”
初晴慌慌张张地带着内侍重新进到了殿中去,不一会儿就背着云岚从里间出来了。
宝言暗暗叹了口气,看着这殿中已经不算太杂乱,就干脆地让太医进到了殿中来给云岚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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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太医诊脉,再看着太医开了药方,说了病因。
再接着等着药煎好了,看着初晴把药给云岚灌了下去。
等到天亮时候也没等到云岚醒过来,反而是又发起了烧。
宝言感觉自己头发都要掉光了,便又让太医再过去把脉诊治。
这么一行忙忙碌碌,太阳升起来,满室金黄,灰奴和白娘子从窗台上跳了进来。
猫儿不知愁,它们便只知道现在要吃东西了,于是开始绕着圈在云岚的床榻边喵喵乱叫。
宝言越听越烦,但又不能说什么,只让五吕和初晴赶紧去拌了猫饭,又把这两只都给抱走。
“施针之后应该就会好。”太医倒是不怎么慌张,反而安慰了宝言一句,“就还是思虑过多,又有些着凉了,不算什么太难办的症候。”
“起码人得要醒吧?”宝言很难不着急,“这么久了,都没醒过来。”
“放宽心吧!”太医慢慢地施针,“总能醒过来的,我为太医正,不至于连这点小毛病也看不好。”
宝言无奈地看了太医一眼,倒是也无话可说。
太医看了一眼殿中已经没了旁人,忽然笑了一声,向宝言道:“陛下对这位娘子大概也没有公公觉得的这么上心,公公别着急了。”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宝言眉头立起来,“要是不上心不看重,大半夜让我去找你这个太医正过来给看病?”
“这位娘子这么久都没有喜信,难道不是陛下的意思?”太医给了宝言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宝言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半晌才会过意思来,声音都忍不住压低了:“怎么可能!陛下从来没有让人送过避子汤!”
太医挑眉,只道:“可脉象不会骗我。”
宝言许久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整个人都有些混乱了。
太医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慢悠悠地施针,然后等着时间到了,便把针拔下来。
床榻上的云岚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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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五吕和初晴终于把两只猫都赶到了配殿去吃猫饭,这会回到了殿中。
宝言拉了一把要走的太医,道:“你且慢一步,我们出去说。”
太医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破了一些事情,便应了下来。
床榻上,云岚终于醒过来,宝言松了口气,急忙让初晴先把旁边早就熬好的药送上去。
云岚茫然了一瞬,初晴已经把苦药汁送到了她嘴边来。
宝言在旁边道:“娘子安心养病,奴婢先送太医出去,然后去隆庆宫与陛下复命之后,再过来看望娘子。”
云岚似乎没有听懂宝言的话一般,她喝了小半碗药,便重新倒到床榻上闭起了眼睛。
宝言抿了下嘴唇,一边叮嘱了五吕和初晴照顾好昭华殿的事情,一边就与那太医一前一后出了昭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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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那话,的确不是骗人?”在没有人的地方,宝言这样问道。
太医笑了一声:“我与你多少年交情,先帝时候开始便相识了,不会为这种事情骗你。”
“不是圣上,那会是太后么?”宝言问。
太医道:“这哪里是我这个太医知道的事情?何况饮食上面,也是膳房在管--------------銥誮着。”
宝言咬咬牙,道:“我知道了,这事情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暂且等等吧!”太医倒是比宝言放松许多,“或许是陛下自己的意思,只是没告诉你呢?若是这样,岂不是你让陛下难堪了?”
宝言眉头拧起来,道:“陛下便不是这样的人,我看得出来陛下是怎么对娘子的。”
“罢了,反正这话你别说是从我这里漏出来就是。”太医见他坚持,便只摆了摆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说过。”
宝言道:“你既然开口了,这事情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到时候若真的不是陛下的意思,你定要出来分辨才是!”
太医笑了一声,道:“若真的不是陛下的意思,那我自然是要帮着陛下查个水落石出的。”
第48章
宝言从太医这里知道了这种事情,自然是不敢松懈的。
他原是想着直接便禀告了裴彦,可又被太医那几句话说得心中动摇。
说到底他在宫里这么多年,哪怕这先帝与裴彦都不是爱女色的,可他只听前朝末帝的故事,便也知道帝王心是如何多变难测。
如若真的像太医所说,本就是裴彦授意,那他说出来便必定要得罪了裴彦,自己只怕是要吃瓜落。
可如若不是……
宝言又感觉自己背后的冷汗都乍起来了,如若不是,无论是谁对云岚下的手,都足以让裴彦勃然大怒。
那就不是在昭华殿里踢个屏风的事了,说不定要牵扯到多少,还会有多少人丢了性命。
而作为知情而隐瞒的他和太医,那是首当其冲就要担责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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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里面一片纷纷乱乱,宝言顶着大太阳回到隆庆宫,外面有内侍等着他。
“宝公公,陛下让小的在这儿等着公公。”内侍见到他,便欢快地跑了过来,“陛下让小的问公公,娘子早上心情如何,早膳用过没有,是不是还在生气?”顿了顿,他又道,“另外还有,陛下让公公去把上次说的事情尽快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