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筑欲言又止,最后只沉沉叹了一声,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裴赟看着谢筑,忽然感觉有些厌烦。
他从前亲近谢家,因为谢家是他的舅家,是最亲近的人,从前他们在一起也算是融洽,但自从裴彦登基之后,他没有能得到爵位,谢家也不再似从前那样能干,似乎一切都已经变得陌生起来,他现在只觉得谢家甚至仿佛是一个拖油瓶了。
“你是我表哥,你父亲是我亲舅舅,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最亲密的。”裴赟耐着性子说,“这件事情只当没有发生过,当初父皇先认为是高丛下的杀手,后来又把责任看作是卫家的守护不力,从来都没有疑过谢家,何必要自乱阵脚?高丛遇刺也好,死了也罢,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谢筑似乎被说服了,他看着裴赟,面色渐渐沉稳了下来。
“行了,别为这些事情担忧。”裴赟又道,“再说了,朝中谢简还在,他定能把这事情描补周全,又有什么可怕?”
想到谢简,谢筑眉头微微皱了皱,最后没说出话来。
裴赟看着谢筑,想到了自己东院的崔素,他在想,若是谢家能与崔家联手,是不是能比现在更有用处,而不是每每遇到什么事情就想着让他来帮忙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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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的时候,便起了风。
裴彦从肩舆上下来,抬眼便看到了昭华殿檐下的宫灯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玉铎发出丁丁零零的细碎声响。
他阔步进到了殿中,把身上的斗篷随手丢给了一旁的宫人,然后特地绕到了云岚身后,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还没抱稳,却只感觉手中毛茸茸的玩意儿忽然跳开,再定睛一看便是灰奴咚的一声落地,熟练地对着他哈气。
“它怎么没出去玩?”裴彦笑了起来,“感觉它好像又长胖了。”
“刮风下雨能到哪里去?又不是那只傻黄猫,下雨也在屋顶上蹲着。”云岚笑了笑。
“已经让宝言与你说过了,燕云那边派了人来。”裴彦拉着云岚重新坐下,“若最近有什么人找你,你尽管与我说,我来处理便可以。”
云岚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重新凑到身边来的灰奴,道:“找我做什么,裴郎想太多了。”
第60章
裴彦看着云岚,抬手给她倒了茶,笑着问道:“今天在做什么?下雨了你也没法到外面转一转。”顿了顿,他也伸手在灰奴脑袋上摸了两下,就势便拉了她的手,“要不明天你跟我一起去隆庆宫?”
云岚摇了摇头,道:“我去隆庆宫做什么,不如就在这边睡觉。”
“整天睡觉也无聊得很。”裴彦看着云岚,“我是怕你无聊了没事做。”
云岚把灰奴重新搂在怀里,淡淡道:“都习惯了。”
裴彦还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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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知道云岚与裴隽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谈婚论嫁的时光,尽管他不叫人提,但他还是会觉得有些耿耿于怀。
哪怕云岚现在就在他身边,哪怕她就是他最亲密的那个枕边人,但他仍然会有时忍不住多想。
可他却不敢直接问。
他心中有预设好了的答案,他不敢承认,他感觉自己在云岚面前反而瑟缩起来,不像是他自己。
云岚知不知道其实他已经知道她与裴隽从前的事情呢?
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她这么多年对他这么好,究竟是把他当做了是裴隽,还是他本人呢?
她越平静越淡定,便越让他感觉到心里没有底。
从前他把她的这样姿态看作是包容自己的所有,她因为对他有感情,所以情愿不要名分也要跟着他。但现在看来却更像是不在意。
正因为不在意,所以才什么都不想要。
裴彦目光微微沉下去,忍不住把云岚圈在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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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了又下雨,这一天天变冷了,让太医来给你把脉,开些补身子的药膳吧!”裴彦这样说道,“把身子调养好一些,就不会病。”
“不必。”云岚笑了一声,“我身体好得很,再说药膳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
“我陪着你一起吃。”裴彦把脑袋搁在云岚的肩膀上,她身上淡淡的幽香让他感觉到一些安心,“等调理好了,我们还能要个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我都喜欢。”顿了顿,他轻轻地握住了云岚的手,“到时候就好堵住朝中那些老古板的嘴,我册立你做皇后。”
云岚僵硬了一息,她侧头看他,勉力笑了笑:“我又不在意这些。”
“但我在意。”裴彦与她目光相触了,“岚岚,这些我都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避开了裴彦的目光,云岚把灰奴放到一旁去,又推着它的屁股让它走开。
“裴郎。”云岚看向了他,“其实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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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在她心里已经想了许久。
自从知道卫隽就是裴隽,自从她知道裴彦就是卫隽的亲弟弟,自从她知道自己只不过只自我麻痹自我欺骗开始,她就在想要如何把这段关系断掉。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拖得越久,她便越觉得事情难以掌握。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裴彦,所以裴彦对她越好,她便越不心安。
她可以借着崔家的事情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如此来断掉裴彦的念想。
她也可以做许多伤害他的事情,她可以说很多绝情绝义的话语,她可以让他伤心欲绝从此恨她入骨。
可终究是有些不舍。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这样真挚地对着自己,她做不到理直气壮地去伤害他。
更何况做错事情的原本是她。
如果能够和平地分开或许是最好的,没有谁会伤害了谁,他不必去猜疑不必受伤,他将来或许还能遇到一个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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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彦看着云岚,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有些怀疑自己究竟听到的是什么。
他几乎立刻便想到了裴隽。
他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挣开了。
“为什么要分开?”裴彦很意外自己的声音竟然是冷静的,似乎在内心深处,他早就知道云岚会对他这么说一般,“你要给我一个理由。”
面前的云岚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想要走开,声音甚至有些喑哑:“我觉得……当年我与裴郎在一起也不过只是露水姻缘一段,如今是时候分开。裴郎如今是圣上……我不想在宫里……”
裴彦一把拉住了她,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此刻闻起来却让他感觉到有些烦躁了起来,他心中有火,却硬压了下去:“这就是理由吗?我不信。”
“分开、分开不需要那么多的理由。”云岚抬眼看向了他,这次她的目光没有再躲避的,大约是因为下定了决心,就不再为自己找什么理由,“或许是因为我不喜欢裴郎了。”
“裴郎、裴郎……”裴彦看着云岚的眼睛,忽然感觉有些嘲讽起来,“在你心中,裴郎到底是谁呢?是我吗?”
他看到云岚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自从那夜起藏在他心里的那些话语此时此刻仿佛再压不住了,他迫近了云岚,再次开口:“是我的哥哥,还是我?”
云岚仓促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禁锢在了身下。
“回答我。”裴彦捏住了她的下巴,他心中的火此时此刻快要把所有的理智烧尽,“岚岚,你回答我。”
而云岚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留下来。
她的泪水仿佛是落在了他心头的火上,裴彦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抬手轻轻地擦去了她脸颊上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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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候,东阳王高丛的马车进到了京城中。
向稼一边让人进宫向裴彦递了奏疏,一边又引着高丛去馆舍中换衣洗漱。
进驿馆时候,向稼看了一眼旁边满满当当的馆舍,颇有些好奇地向驿丞打了个招呼:“怎么这么多人?”
“那边是燕云来的使节。”驿丞笑着答了,“圣上还没旨意,大鸿胪便暂且安置在了这边呢!”
“原来如此。”向稼点了点头,便先与高丛进去另一边换衣裳。
宫中旨意来得也快,这边高丛才换好了衣服重新把头发也梳理了,那边宫中的旨意便到了,裴彦让向稼直接带着高丛进宫去。
于是向稼不敢耽误了,立刻就带着高丛上了马车,往宫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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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朝时候,高丛的父亲是驻守东南的将军,他幼时也在京中长大,进宫也不是一两次的事情了。
后来他长大了便离京去了父亲身边,是想着能接过父亲手中兵权的——他的确也做到了。
不过很快陈朝末帝闹得天下大乱,那会儿高丛便直接自立为王。
曾经倒是也想过与天下诸侯共逐鹿,只奈何裴家父子那时候简直所向披靡,很快便平定江南进驻中原还打下了京城,于是他果断便退回了自己的驻地中,心想着只要自己自立为王,手中有粮有兵马,到时候且看着主天下是何人,就算投降了也不会过得太差。
然后他的厄运便来了,先是稀里糊涂地卷入了裴隽的意外之中,被现在龙椅上这位追杀了好几年,若不是他底子深厚,早几年就死在裴彦刀下。
这次投降也带着几分宿命的意味,他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是被洪水给围困住,然后被梁朝的官员救了性命。
似乎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数,他要么死在洪水里,要么死在裴彦手里,总归是要不得善终。
再想想当年意外,他自己忍不住叹气。
若不是向稼带来了太医给他医治,他几乎就要以为裴彦其实是假意接他降书,实际上就是想让他去死。
要是裴彦愿意听他分辨,他倒是想为当年只是辩驳一二了,不为别的,就为自己要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而不是稀里糊涂还蒙受冤屈。
心里想着这些乱糟糟的事情,他跟在向稼身后走过了长长的宫道,便到了隆庆宫外。
和陈朝时候不一样了,似乎是因为这江山易姓,这皇宫虽然还是陈朝旧宫,却与当年不一样。
少了那些奢靡无度的颓靡艳丽,却多了庄重与森严。
他甚至觉得这宫阙生出压迫之意,让来者情不自禁便低头噤声,不敢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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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言站在隆庆宫正殿外,看到向稼和高丛来到门口,便上前了一步,笑道:“两位请进殿,陛下已经等待多时了。”
向稼与高丛一起朝着高丛拱了拱手,然后便跟在了宝言身后,进去了正殿中。
正殿左右摆了小席,几案上有茶水瓜果之类,裴彦坐在上首,面色沉静不辨喜怒。
高丛依着规矩上前去行了礼,听着上面裴彦叫起之后,就在一旁内侍引导之下入座小席之中。
“不必太多礼。”裴彦声音淡淡,“东阳王也不必太拘谨,既然朕是接了你的降书,那些往事……至少现在朕不与你追究。”
高丛听着这话,心却猛然跳了一跳,他抿了下嘴唇,看向了裴彦:“陛下,当年之事与小王并无关联……还请陛下明鉴!”
“证据?”裴彦也看着他,“当年朕去找你之时,你为何不说?”
“当年陛下是想让小王立刻去死,根本没有给小王辩白机会!何况小王当年也与陛下写过书信……”高丛纠结地又看了裴彦一眼,不经意便扫到了他耳下一道长长的红痕,顿时想要说的话被忘得精光。
第61章
裴彦没有注意到高丛的目光,他只是在想从前的事情。
他在想那时候他想为裴隽报仇,的确是带着人直接往吴郡去,想要堵截住高丛。
但高丛简直像个泥鳅一般滑不留手,他当年没能抓住他,自然也无从听他辩驳什么——何况当年种种证据便是指向了他。
他原本不应当出现在吴郡,可却在那时候在吴郡。
他恰好就在那之前把吴郡南边给吞并了。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那时候就只有他会对恰好在吴郡的裴隽动手。
至于他所说的所谓书信,他不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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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裴彦久久没有说话,高丛抿了下嘴唇,朝着坐在对面的向稼看了一眼。
向稼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开了口:“陛下,当年之事,微臣也以为另有隐情。”
裴彦回过神来,看了向稼一眼:“你为何这样认为?”
向稼道:“乃是因为,前次来刺杀东阳王的刺客,口中所说的乃是要为先太子报仇。”顿了顿,他看了裴彦一眼,才继续说了下去,“如若真的为了先太子报仇,东阳王这些年并非是无迹可寻,若真有此想法的死士,老早就去找东阳王,而不是要拖到现在,忽然打着这样的旗号出现。这只能说明,这所谓报仇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就只是要掩盖另一些事情,比如东阳王是否真的是当年真凶。”
裴彦眉头微微皱了皱,向稼所推断的这些的确是有道理的,如若当年裴隽的意外另有其人,那么为什么先帝时候没有查个清楚明白?
或者是,先帝时候其实已经知道了究竟是谁,只不过对着他隐瞒了,没有把真正的事后之人告诉他?
他重新看向了高丛,面上露出几分高深莫测:“那么今日,朕给你辩白的机会。”
高丛心微微跳快了一些,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了。
如若今日真的能把这些洗脱,那么他日他便不会只是一个在京中的傀儡,他至少还能有自由,甚至还能有领兵打仗的机会。
沉吟片刻,他看向了裴彦,道:“当年我去吴郡,其实是因为先太子与我有书信往来,他原本就在信中与我讨论南边种种,他想用吴郡换我的三万大军,到时候联手北上。”顿了顿,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封陈年书信,交给了一旁的宝言,“这封信,陛下可以辨认是否是先太子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