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能想到这些,方才就不会求裴彦让她留在宫里了。”被唤作季鹰的男子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这位崔娘子想法颇有几分天真,不过也算是好事,反正我们也就是想让她进宫,不管是什么原因进宫的,她进宫了,那些谋算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还按照之前想好那样,去给公主递话?”杜青犹豫了一下看向了那男子。
“公主的母亲还在我们这儿呢,得想办法让公主见一见。”季鹰指了指后面上了马车的崔妧娘,“只是不知道公主是什么性子,若是与那位崔娘子毫无二致,便是天大的喜事。”
杜青摇了摇头,道:“这不可能。虽然我没见过公主,但只从她当年能从先帝宫里逃出来,还安然无恙地与裴彦在一起,便是比寻常男人还要强上三分。这种人是不好算计的,我觉得还是暂且再观望一二。”
“再强的人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周全。”季鹰老成地笑了一声,“你看那裴彦事事算计,事事都胸有成算,还不是被崔娘子这出其不意给破了招?便就是要趁着这种时候往宫里递话,公主会愿意听的。”
杜青将信将疑,但回到驿馆之后,还是让人先给崔素送了信,把这次进宫的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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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送信的人很快便带来了崔素的答复,便只叫他们先就按部就班在京中按照之前的安排行事。
听着这口信,杜青便忍不住去找了季鹰说起了此事。
尽管使团之中是以杜青为主,但杜青并不敢太怠慢了这位官职不如自己的季鹰,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位曾经是李棠身边的伴读。
夜色中,杜青与季鹰慢慢说了崔素的回信,面上露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我们是不能在这里呆太久的,到时候也不知道崔大人会如何行事了。”
“凡事有崔大人顶着,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季鹰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反正不过就只是听命罢了,都不必想得太多。想得再多,崔大人不会听你我建言。”
杜青看了眼季鹰,最后叹了一声,道:“季鹰兄说的是,这事情原本也轮不到我们左右,我们不过就只是听命来此而已,倒是不必为了这些事情烦恼。”
季鹰也看了一眼杜青,声音微微压低了一些:“既然来了京城,为何不把这些年淡了的亲戚走一走?难道你们杜家就只剩你们家这一支了?”
杜青有些惊疑地看向了季鹰。
“总得为自己打算一二。”季鹰淡淡道。
杜青忽然便想起来在宫中时候裴彦问过的那些话语了。
可季鹰是李棠的伴读,他说出这样的话语,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李棠的意思,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意思呢?
杜青一时间有些茫然了起来。
季鹰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便只看了眼外面已经暗沉下来的天色说自己累了,然后自顾自地起身去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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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宝言有些头疼地看着偏殿中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的崔滟,不知要怎么对她。
裴彦就只丢下一句话让他去安置就往昭华殿去,其余一概不提,让他只感觉一个头有两个那么大,恨不得这会儿追到昭华殿去问裴彦到底要怎么安置。
可他却也不敢。
他不认为隆庆宫中那时候裴彦说的那些话能瞒得住昭华殿。
那时候又没避着人,殿中宫人也都不是聋子。
裴彦对崔滟说的那些话传到云岚耳中会是个什么意思,他不敢想。
原本他们俩这两日就在拌嘴,现在立刻又来了这么一件事情,他这会儿站在隆庆宫,都能想象的出来昭华殿里面会是个怎样令人焦虑的气氛。
相比较之下,他都觉得安置一下崔滟不是那么棘手了。
看着崔滟晚膳用罢,宝言便进去了殿中,客气道:“崔娘子,奴婢带着您去安置吧!”
崔滟看到宝言,便回了礼,才安安静静道:“都听公公安排。”
宝言心里压下了一声叹息,又多看了崔滟两眼,倒是觉得崔滟有几分像云岚。
脸的轮廓像,都是尖尖的瓜子脸,看起来也都很白皙。
五官也有那么两分相似,鼻梁都很高,眉毛似乎也都是上挑的。
但要是仔细看,崔滟就和云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崔滟一看便是那种柔柔弱弱的小女子,眉目间便是顺从两个字。
而云岚就不一样了,说是含情目,瞪他们陛下和他们陛下吵架的时候,目光就是刀子,能把他们陛下削得掉眼泪。
大概这就是公主和普通人家的小娘子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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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言这么胡思乱想着,把崔滟送到了距离隆庆宫最远的皇宫西北角上的春露殿去。
安排了几个可靠嘴紧的宫人在春露殿中伺候崔滟,宝言又在春露殿里面巡视了一遍,然后才慢慢地准备去找裴彦回话。
他一面走,一面琢磨着自己是去昭华殿,还是去隆庆宫,还没等他下定决心,便看到自己的小徒弟常信跑了过来。
“你来得正好,陛下现在还在娘子那边么?”宝言对着自己小徒弟招了招手。
常信站定了,喘着气道:“陛下和娘子又大吵了一次……陛下回隆庆宫了,这次还让人把昭华殿给锁了,不许进不许出……”
“啊?”宝言眼睛瞪大了,“你们没劝陛下吗?”
“陛下都没搭理我们,连肩舆都没坐,直接走回隆庆宫的,一面走一面生气。”常信说,“师父,这怎么办啊?不进不出,那娘子岂不是要死在昭华殿里面……”
“闭嘴,瞎说什么呢?”宝言立刻马上在常信脑袋上狠敲了一记,“陛下没说别的什么?”
“没有……”常信抱着头有些委屈,“师父,难道我担心错了……?”
“担心没错,但话不能这么说!什么死不死的,忌讳!”宝言一边快步往隆庆宫走,一边训斥自己的小徒弟,“你和我说说,这回陛下又为什么和娘子吵起来了?”
“没敢听……他们吵架的时候把我们都赶出来了,就没人敢过去。”常信也觉得自己理亏了,声音都变小了许多,“就隐隐约约听着好像有什么扯平了之类的话……也不太真切……”
宝言又在常信头上敲了一记:“要你有什么用!你自己说!”
常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怂怂地跟在了宝言身后像个垂头丧气的尾巴。
“你去昭华殿看着,虽然陛下说要落锁,但这锁不能落死了。”宝言回头看了眼常信,低声吩咐,“你去盯着,不许那些愣头青瞎办事,知道吗?”
常信忙点头应下来。
宝言看着他还跟在自己后面不走,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回身就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那你快去啊!在这里跟着我做什么!”
常信挨了一脚,也不敢回嘴了,抱着头就一溜烟往昭华殿狂奔而去。
第71章
夜色深沉。
云岚曲起一条腿靠在凭几上,拿着一支长长的缀着蝴蝶的步摇逗灰奴。
灰奴最喜欢扑这些金光闪闪又能动来动去的东西,于是甩着尾巴不厌其烦地顺着云岚的动作左扑右抓,时而还就地一躺肚皮朝上用爪子去挠。
扑了太久都没能把那只闪烁的小蝴蝶按在自己爪子底下,灰奴大概是觉得累了,于是耍赖一样直接去扑住了云岚的手。
云岚随手摸了两下这胖猫的脑袋,然后就把它抱在了怀里。
灰奴乖乖地在她怀里躺了,下巴搁在她的胳膊上,犹自不甘心地伸长了前爪,还要去抓步摇上的那只蝴蝶。
远远的,似乎有宫人细碎的争执声音传来。
云岚抬眼朝着门外看了一眼,见到初晴正在门口探头探脑,面上似乎还有些担忧神色。
在宫里这么久,她知道她这昭华殿中的这些宫人都是实心眼的老实人,忠心,听话,事事都是为着她着想。
若她就是打算在宫里老死一辈子,就是要做裴彦的妃嫔,有这么一些人陪着身边,那便是天大的益处,今后哪怕裴彦有佳丽三千,她都能占尽先机。
只是她都要与裴彦分开,再看这些人,便会觉得他们其实也可怜。
毕竟性命托付在他人身上,虽然能一荣俱荣,可最终也是会一损俱损的。
朝着初晴招了下手,云岚便见她眼睛亮了亮,然后便进到了殿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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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宫女,初晴倒是也没什么太多的雄心壮志,她对自己的姿容很有自知之明,从来也没做过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对于将来她便只有两个想法,若是能跟到一个好一些的娘娘,这辈子就守在娘娘身边也无妨;若是没那个命数,那便等到能出宫的时候,就直接出宫去。
到昭华殿的时候,她心里想着的是,这下子的确是跟到了一个受宠的娘子,哪怕现在还缺个名分,但爱宠有了,还愁什么名分呢?
但现实总是和想象相去甚远。
她们娘子的确是爱宠有了,可那性子看起来就不像是要在宫里面长长久久的样子,现在还直接和她们陛下吵了一次又一次,直接就把她们陛下气得从昭华殿走了,还留下了个要把昭华殿锁起来的旨意。
方才五吕还在外面和那些来锁宫门的人争吵,也不知拦下来没有。
否则这不进不出的,整整一宫的人,只怕是要困死在这里面。
不过现在云岚找她进去,应当是转了心意?
初晴心里略放松了些——其实她打心底里没觉得她们娘子与陛下之间能有什么大事。
民间俗话都说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她们娘子低个头哄两句,陛下不就能就坡下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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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云岚面前来,初晴还没来得及行礼,便听见面前的云岚叫了免礼。
“大门落了锁吗?”云岚问。
初晴想要点头,又听了外面的动静,不太确定了,便道:“五吕在外面和那些人争呢,不知会不会真的落锁。”
“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多塞点银钱,你们这些宫人进出,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云岚淡淡道,“若没银钱,我这里有。”
初晴语塞了半晌,又小心地看了云岚一眼,道:“可是娘子……您给陛下服个软就好了呀……陛下只是被气到了,也不是真的在怨娘子。”
“我与他吵了这么多次,你们又不是没听到。”云岚看着她笑了笑,“若是服软,就要留在宫里——可我并不想留在宫里了。”
初晴张了张嘴想要再劝两句,可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之前的确是心软的,我总想着是我对不住他,但今天忽然听说了崔家的事情,便只觉得……其实我与他是两不相欠的。”云岚把手里的灰奴放在了一旁的席上,然后慢慢站了起来,“既然都两不相欠,那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顿了顿,她看向了初晴,“或者你能找出一二理由来说服我,留在宫里,再留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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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晴不知能说什么。
她的确是宫人,但许多事情就发生在昭华殿中,她作为云岚身边的近侍,她不可能不知道。
她知道云岚为什么当初会和裴彦在一起,在今天之后,她也知道了为什么裴彦当初会让云岚留在他身边。
或者是一笔乱账,可又确实是相互扯平了两不相欠。
没有谁对不起谁,也没有谁亏欠了谁。
所以如果云岚想要离开,她便的确找不到什么话来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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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便就是这样,我只是……不想留在宫里面了。”云岚见她不说话,便又笑了两声,“原本也没什么名分,原本这关系也是含糊的,所以分开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可……娘子离宫了能去哪里呢……”初晴轻声问道,“奴婢愚见,陛下或许最初时候不算对娘子真心,可现在是真的对娘子爱重的,否则不会生气至此。”
“那便等到出宫后再说吧!那就是将来的事情了。”云岚淡淡道。
初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能够说出更多劝导的话语。
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门口的纠纷应当已经告一段落。
云岚回身从柜子里面翻出了一个小箱子来,道:“这些银钱你和五吕拿着,进出要打点就从这里面出,这宫里也不止我一人,上上下下那么多宫人,总不能都和我一样在里面不吃不喝饿着。”
初晴没有收,只道:“这银钱还是娘子留着,就算这会儿落了锁,等明天宝言必定要过来打招呼的,用不着娘子攒下的银钱。若娘子将来出宫,这些银钱还是要带着,少了银钱,日子都没法过了。”
云岚无所谓地笑了两声,倒是也没坚持,只道:“那等之后再给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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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晴出了大殿之后,云岚在窗边站了许久。
天上有一轮明月,皎洁月光洒在瓦片之上,仿佛落了霜。
灰奴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出了屋子上了房顶,正缓慢又安静地在屋脊上走着。
远远的,那只黄狸花也出现了,它朝着灰奴跑过来,两只猫碰了碰鼻子,又蹭了蹭脑袋,就一起朝着远处跳了下去。
云岚收回目光,看向了庭院中的波光粼粼的池塘。
有些事情正如她方才对初晴所说那样,她的确不会再觉得对他亏欠了。
在知道他原本看中的是崔滟之后,有一些当初曾经有过的迷惑得到了解答——比如,为什么他当年几乎毫不怀疑就让她留在了他的身边。
她倒是也不太想去纠结从前,她只是觉得如释重负。
之前种种压在她心头的愧疚之意就此消散,她不必再承受什么歉意,她不必说什么对不起。
前尘过往如云烟,她不想再与裴彦纠缠下去。
现在崔滟既然回到了他的身边,她更应当退让一步,成全他们一个天作之合。
所以——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裴彦生气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