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烟是被小腹的坠痛给疼醒的。
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窗纱还黑黢黢的,屋子里那盏小油灯也在苟延残喘,泥炉里的炭火正燃着,最重要的是,班烨还没走。
他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用丝绢擦拭他的剑,那温柔专注的样子,好像在抚摸他心爱的情人。
等擦完剑后,这男人飞身跃上房梁,躺在上面睡觉。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干嘛要在那么高的地方睡,难道有人会害他不成?
庭烟晃了下神儿,她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口水,刚才她梦见和贞开了家包子铺,她和面,贞剁馅儿,还有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在包包子,大概就是她的夫君吧。
以前贞出宫,回来总会给她带几个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皮儿又白又薄,馅儿不咸不淡,她一口气能吃十个!
想到这儿,庭烟双手捂住自己胸前的两团,偷偷地抿唇一笑,哎呀呀,现在长得和包子一样大了。
正在此时,小腹的坠痛再次隐隐传来,庭烟感觉身下冰凉一片,她伸手摸了摸,果然摸到大腿根处的褥子有些濡湿,她竟尿床了!
糟了糟了,如果这事让贞知道的话,肯定会拿纳鞋底的锥子扎她的屁股,得赶紧趁着天亮前把褥子换掉。
庭烟趴在床边,反反复复地数了有三百个数,约莫着班烨大概睡着了,这才蹑手捏脚地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出来,光脚朝着柜子走去。
石地板的冰凉从脚心渗入,迅速蔓延至全身,真冷,她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就连那两颗小豆豆都变得硬硬的。
才刚把柜子打开,庭烟就听见房梁上传来声重重地咳嗽声。
“不好好睡觉,起来翻箱倒柜做什么!”班烨有些生气。
“我,我,”庭烟向来不怎么擅长撒谎,低头怯懦道:“褥子跟我闹脾气,哭啦,我不和它好了,要重新换。”
“是不是尿床了?”~
班烨的声音颇有些无奈,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这丫头小时候爱尿床,可是怕他和贞打骂,不敢说,就缩在被子里睡了一夜,硬生生将湿褥子给捂干了。第二天早上他发现了这事,打了她十下手心,罚她站在墙根,并且下了条死命令,下午吃过饭后就不许喝水,再尿床就拿戒尺打一百下手心。
“大伴,别告诉阿娘好不好?她会拿锥子扎我的。”庭烟低头杵在衣柜跟前,可怜兮兮地求。
“哼。”
班烨从梳妆台上端起小油灯,走过去,在柜子里取出块干净褥子,随意瞅了眼身边站着的女孩。
她披散着头发,两只手紧紧捂住胸口,不让人看见。呵,还真是个傻孩子,只记着奶娘的话遮上面,却不懂女孩子底下更要紧。
就在此时,班烨发现女孩寝衣上好像有东西,他忙蹲下去,举起小油灯,凑近了仔细看,是血。
也就是今年吧,小丫头身子如雨后春笋般长起来,有时候他瞧见了,心竟然会跳得激烈,耳根子也发热。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班烨皱眉,忙走向床边,一把将被子掀起,果然看见褥子上有块巴掌大小的血迹。
她……终于长成大姑娘了。
“大伴,你怎么在发呆?”~
庭烟拉了拉班烨的袖子,哭丧着脸:“我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
班烨笑了笑,闷头将床上的褥子换下。随后,他将庭烟拉到浴桶跟前,从水里拧了个手巾,递给她,给她解释了半天怎么洗,以后再来了怎么处理。
可是这丫头非说自己快死了,吓得直哭,连动都不敢动。
被这丫头哭的心烦,他只有把灯熄了,闭着眼,头撇到一边,摸黑给她擦洗。
“好冰啊,不要擦。”庭烟怕冷,一直闪躲着。
“别乱动。”
班烨有些生气,大手直接抓住庭烟的胯骨,不让这小东西跑了。等擦完后,他让女孩重新换上寝衣,教她底下垫上干净的月事布,把她抱到了床上,盖好被子。
做完这些事,班烨走到梳妆台前,拿银簪将油灯的心挑了下,屋里登时亮了很多。他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小瓷瓶,里面装着“十三寒”,这种药是用十三种秘药配制而成,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只不过里头有两味是虎狼药,至阴至寒。
“十三寒”早在两年前就配好了,他一直戴在身边,只等着在合适的时机给庭烟服用。
燕国皇女来了葵水后,脸上的胎毒就会随着宫血慢慢排出体外,大约一两年就可恢复貌美好颜色。若是在初潮时服用十三寒这种至阴至寒的毒,容貌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但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女子可能会大量失血而亡,也可能会就此失去生育的能力。
那要不要给她吃呢?
班烨恍了下神,他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多想?他是一把没有感情的剑,残缺的连人都不算,自然是主子交代下什么,只管执行就是。皇室女子的命运,向来没有几个是能善终的,如果庭烟当真貌美,那她就是男人发泄.欲望与交换权利的东西,这就是宿命。
而且,他也不想丫头给其他男人生儿育女。
想到此,班烨从桌上翻起个茶杯,倒了杯半冷不热的水,将十三寒的药粉掺进去,药不苦,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儿。
“丫头,想不想喝糖水?”~
班烨端着杯子,坐到了床边,他的手很稳,药汁没有撒出来半点。
“想啊。”
庭烟立马坐起来,手刚碰到茶杯,立马缩了回去,有些畏缩道:“还是算了吧,你以前不让我在晚上喝水的,我都记得。”
“臭丫头,读书写字记不得,这事倒忘不了。”
班烨笑的温柔,他轻抚着庭烟的头,将茶杯送到女孩口边,几乎是半强迫半哄地让庭烟将药喝完。
他是个杀手,所以对关乎血腥的事情都很兴奋,慢慢的,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腥甜味儿,刺激着他的每寸肌肤,让他心痒不已。
垂眸一看,床上躺着的女孩头上冒着豆大的冷汗,口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的唇色发白,脸上的红色胎记似乎变淡了些。
“大伴,肚子疼,快叫阿娘来救我。”
庭烟身子不由得蜷缩,手紧紧地抓住被子,她感觉身下濡湿不已,血沿着大腿往下流,再这样下去怕是小命不保。
“丫头,只要忍过疼,我就给你买烤鹿肉吃。”班烨微笑着,柔声诱惑着女孩。
一听见鹿肉二字,庭烟脸上的痛苦之色仿佛少了一大半。
鹿肉这种珍馐,她长这么大就吃过一回。
去年过年的时候,贞向御膳房的胖厨子求了块,拿回来后赏了她几片肉,那味道实在太香了,她舍不得一次吃完,于是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挖了个坑,埋进去,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旁边等,希望第二天从树上能长出来十只二十只小鹿来。
还记得班烨拿着本书,斜倚在门口,借着屋檐下的灯笼微光看书,笑着骂了句:真是个吃货,不过这样和你过简单的日子,不用争权夺利,也挺好。
她才不想和班烨一起过日子呢,听贞说,班烨杀了很多很多的人,是个不可饶恕的恶魔。
“你说话算话啊,一定给我买烤鹿肉。”庭烟咽了口唾沫,趴在班烨的腿上,虚弱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班烨笑了笑,脱鞋上床,他从后面环抱住庭烟,把手搓暖后,附上女孩的小腹,轻轻地摩挲,低声呢喃着睡前故事。
他在杀了人后总是睡不着,心里憋得慌,后来就有了个习惯,抱着庭烟讲故事。讲什么呢?就讲他在陷害忠良前,怎样布局谋划;在杀人前,又是怎样在对方不注意时一剑穿喉。
他会很详细地描述当剑划过喉咙时的温柔触感,也会陶醉在剜心斩首的愉悦中……
这样的故事,他讲了很多个,数不清了。
庭烟听不懂他的故事,会兴奋地求他:下次能不能让我也看看漫天飞血啊,我也想吃坏人的心,肯定很甜。
真是个傻吃货。
“睡吧,睡吧。”
班烨轻摇着女孩,嗅了嗅她发里散发出来的淡淡女儿香,轻声呢喃细语:“丫头的命不好,所以大伴会守着丫头。”
第3章 、除夕夜
十日后 除夕夜
过年了,又长了一岁。按照旧俗,大人和孩子们得在除夕的晚上守岁,屋檐下的灯笼不能灭,因为要给去世的亲人们照个亮儿,让他们回来时能找到家,免得迷路。
寝殿的内室摆了只竹节铜熏炉,上头的鎏金早已剥落,露出里头斑驳青铜;地上放了个炭盆,炭火燃得正旺,爆裂出轻微的噼啪声。
其中一只泥炉上放了个砂锅,锅里正炖着羊腿肉,羊汤咕咚咕咚冒着泡儿,上面撒了点干芫荽末儿,闻着极鲜美诱人。
庭烟此时半趴在床上,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羊汤,馋的直吞口水。羊腿肉是贞拿银镯子和御厨换的,过年嘛,总得吃的像样点。
桐宫里的份例银子和吃食供给其实都有定数,按公主的格儿发放,可经过什么总管、嬷嬷们的一道道手,送进来的东西少的可怜。早先时候贞求过班烨,说是丫头而今正长身体呢,大人能否可怜可怜。
记得班烨转着他手上的扳指,笑了笑:桐宫虽说偏僻,可多少双眼睛在外头盯着,本座只做分内的事,其余管不了,也不能管。
她十日前来了葵水,也不知遭了什么邪,底下血流如泉涌,肚子也坠得疼,口里还泛着恶心,更要命的是又发热了,浑身又酸又痛,喉咙连口水都无法下咽。
晕晕乎乎地在床上躺了三日三夜,身子越发疲软虚弱,是贞撬开她的口,强行给她灌一碗碗猪血和药汁子。
别说,还真管用了,在第四日的早晨,她终于清醒,也捡回一条小命。
想到此,庭烟不禁长叹了口气,她从被子里将镜子拿出来,借着微弱的孤灯看镜中陌生的自己,脸上的胎记已经褪去七八分,两颊还有些许淡粉,不过用贞的话说:这样正好,连胭脂都不用擦了,没想到咱们烟烟还真是个绝色美人儿。
她不明白绝色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如今她比班烨这个大坏蛋要好看一百倍。
听贞说,在她昏迷的这些天,大坏蛋明知道她腹痛不止,还给她喂那种叫十三寒的甜甜糖水,喂的时候连眼睛都不带眨的,说是奉了王上的密旨。
其实在生病的这些日子里,班烨不论白天还是晚上,一直守着她。不过这个坏蛋真是很奇怪,在她擦洗下身时竟红着耳朵低头出去了,好像在回避。
就比如今早吧,这坏蛋站在院子里,等她穿了衣裳后才进来,可进来又不说话,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她,直到她烦的快要睡着了,才幽幽地说了句:丫头,别恨我,我有苦衷。
恨是什么?恨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走出这座高墙青瓦的宫殿,所以为什么要恨。
庭烟将掉落下来的长发别在耳后,她艰难地坐起来,给自己背后垫了个枕头,看着坐在梳妆台边的贞,轻声问:“大伴呢?他说今晚陪我守岁的,还会给我包饺子吃。”
“在外头扫雪呢。”
贞淡淡一笑,从线轱辘上揪下一截子红线,将小油灯往跟前拉了些,眯住眼,有些吃力地穿针引线,好不容易才穿进去。随后,她从针线簸箕里拣出块黑色的布头,缝在庭烟那件磨破了袖口上,最后又在补丁上绣了一朵小小的梅花,温柔地低唱:
“除夕寒夜融洽,处处团聚人家,持酒执箸佳话,雪落成纱,偏我儿流连病榻。”
歌谣唱罢,贞从桌上拿起个白瓷碗和勺子,蹲到泥炉跟前,舀了一小碗羊汤,紧接着又往汤里添了些白饭,搅匀了,端着走向绣床。
“哎,我儿这些天都瘦脱相了。”
贞叹了口气,坐到床边,舀了一勺热热的羊汤饭,送到庭烟的口边。对于吃的东西,这丫头从小到大都不挑食,总是要将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不仅如此,吃完后还要拿着馒头再过一遍碗底,不放过一点油腥儿。
可怜,前半生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后半生是任人凌.辱的阶下囚。
正在此时,寝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雪花登时争前恐后地从外面飘进来,与雪一同进来的,还有班烨。
他的衣裳和头上都落了雪,殿里热气将他睫毛上的残雪融化成小水珠,瞧着倒是别有番清雅俊秀的风度。
只可惜是个阉人。
班烨进来后,遥遥瞅了眼床上的庭烟,薄唇半张了下,欲言又止,他躬身立在门侧,低声道:“三爷请,庭烟醒着呢。”
没一会儿,从外头走进来个穿着黑色大氅的男人,正是庭烟的三叔,卫询。
这卫询看着有四十多岁,头上戴着顶纯金蛊雕冠子,腰佩错金剑,容长脸,面若重枣,络腮胡,个头倒不甚高,又黑又壮,脸上有条难看的刀疤,笑的时候眼睛会眯成条缝儿,瞧着和蔼可亲,可不笑的时候,通身尽是煞气。
听贞说:你二叔三叔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亲的手足兄弟。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他俩从前是卑微的庶子,摇身一变成了王上和大将军。你三叔卫询手握十万精锐卫军和骑兵,镇守边关,屡次攻打梁国获得全胜,是个跺一跺脚,整个燕国都会动几动的主儿。不过,而今这两兄弟似乎有些不合。王上想同梁国和亲,而公子询想逐鹿中原,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
在桐宫的这些年,从没有亲人来看她,除了三叔。可是三叔也不常来,大约两三个月才来一趟,记得三叔曾说:庭烟,你的爹爹做了错事,王上迁怒到你身上,把你关在这个地方,要关到你死为止。世上只有三叔对你好,背着王上偷偷来看你,你长大后一定要报答三叔啊。
她想了很多年才明白,报答三叔的方式就是听话,做一个他眼中的乖孩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逆来顺受,然后轻轻地咬他一口。
“三叔?!”
庭烟惊呼了声,立马掀开被子,连鞋都顾不上穿,像只小蝴蝶般飞到公子询跟前,她亲昵地挽住三叔的臂弯,撒娇撒痴:“三叔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呀,我都想你了。”
“想三叔,还是想三叔带给你的吃食?”~
公子询用食指轻点了下女孩的鼻尖,笑着将大氅脱下,随手扔到班烨身上。
他向来看不起阉人,尤其是弄权的阉人。
公子询轻抚着庭烟的小脑袋,上下打量着女孩,眼中的惊艳之色难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