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他吁了气,客气道:“战事迫在眉睫,陆将军还是尽早安排吧。”
陆靖拱了拱手,面上从容不迫:“多谢。”
他姿态倨傲,有如神祇,与方才阴沉失措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待人走了,阿照走出屏风,见小厮手里还举着那道明黄的圣旨,顿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张口欲言,又不知该说什么。
陆靖看她面色不虞,柔声道:“阿照,方才是我言语有失,你莫要在意,我先送你回公主府,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
阿照回过神来,语气沁凉如霜:“不必了,陆大人刚刚所说的,我就当做没听见。”
他身子微微一僵,极力克制住心中情绪:“我知你怕被人看见,我只在后面跟着,并不会露面,这样都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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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晃动,压过沙石,发出咯吱声,夏诗提起帘子望了后头,那中郎将骑马跟在身后,不远不近。
她偷觑了车内正阖目养神的阿照一眼,主子是最知礼数的,今日着实反常,眼下还任由他跟着,莫非主子与那陆大人曾有什么恩怨。
转眼间,马车停在了公主府门前。
阿照被夏诗扶着下了马车,不远处的有一道视线灼灼地投向这处,她整个脑袋都是乱糟糟。
想起她出陆宅前,男人俯下身与她道:“我们之间是你开始的不假,却由不得你来喊停。”男人眼中不容忽视的占有欲,让她没来由心慌,她根本不敢想,陆靖还会做些什么事来。
她错开男人的视线,提裙迈步,径直入了公主府。
陆靖目送着小姑娘的背影,消匿在视线内。
身边的随从孟勤见状,低道:“郎君,人已经进去了,我们回府吗?”
他回过神,拉起缰绳,调转方向往京中的食肆而去。
孟勤不解其意,挠了挠头,只得连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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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羡回府后,寻不到阿照,听底下的人说了一通,这才反应过来,宓儿定是知道了。
她心中警铃大作,正忙着让人套马,准备上陆府要人,阿照便一脸失魂落魄地回了府。
苏羡连忙迎上前去,掸了掸她身上的雨雾,“手怎么这样冷,夏诗,去取件衣裳来给你家主子换上。”
她拉着阿照落坐,唠叨道:“虽是夏日,可今日下了雨,外头风又大了些,你身子刚好些,受不得寒。”
阿照骤然开口:“阿姐,你一早便知道了对吗?你知道陆靖中了武状元,成了中郎将,对不对。”
第四十九章 自省
自打上次在宫中发生了那件事, 她便怀疑陆靖入了仕,可派出去探查的人都被阿姐截下,是阿姐告诉她, 救她的人, 只是宫中不愿惹祸上身的侍卫。
苏羡面带愧色,低道:“那日在宫中护着你的人,确实是陆靖,宓儿,阿姐不是有意瞒你的, 我只是不想叫你为了这些事烦心。”
陆靖这人心思过沉, 要是中意谁,非得一通算计,将人夺到身边才好,可这样的人,一旦变了心,便会弃之如敝屣。
宓儿不谙世事,心性温良单纯, 上当受骗也未可知。
眼下出了战事,她得知陆靖自愿请兵出征的消息, 倒是颇有几分意外, 这件事他确是审时度势不假,可要是说他有八分的私心,那其中五分必定是为了宓儿。
阿照默了半晌,对屋内的丫鬟道:“你们都退下, 守在外头。”
夏诗会意, 朝屋内正烹茶的几位丫鬟招了招手, 屋内被轻阖上, 苏羡知她心中有话:“宓儿,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想起陆靖做的那些事,小姑娘摇摇头,鼻尖微酸,“阿姐,皇上已经下旨,命陆靖三日后带兵出征。”
苏羡面上一惊,她得知此事,虽联合高家以及孙家,在朝中暗中推动,却没想到竟来怎么快,大魏受喀族边境侵扰,已非一时,百姓怨声载道,人心惶惶,想来与喀族一战早已到了民心所向的地步。
只是民间百姓并不知,大魏如今国库空虚,如何能胜这一场恶战。
屋外雨花纷扬,空气粘腻湿稠,叫人透不过起来。
阿照眸中莹润,眼泪吧嗒直掉:“阿姐,是他、是他做的。”她颤着声,泪睫于盈。
“什么?”苏羡闻言,美眸撑大。
迂久后,小姑娘哽着声,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道明。
苏羡面露惊骇,他原以为陆靖自请出征是不得以为之,却不曾想这一切竟都出自他的手笔,此人的心思七弯八绕,简直比树上的马蜂窝还要缜密。
她先前早将陆靖所有的事都查了个彻底,深知此人文韬武略,大魏出兵,意味着宓儿不必远去草原和亲,可万一陆靖败了呢。
小姑娘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阵酸涩涌上心头:“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此战声势浩大,大魏若输了,届时民生多艰,岂非是我的罪过。”
她整颗心寒如雪霰,彻骨冰意蔓延全身,她自己也道不明,自己究竟是为了战事担忧,还是为了旁的人和事。
苏羡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宽慰道:“宓儿,你切莫多想,要怪也绝怪不到你头上,喀族可汗早就入关攻打的野心,就算大魏与喀族联姻,也支撑不了几年,无非是提前发作罢了。”
眼泪滑落脸颊,阿照觉得面上微凉,一颗心隐隐绰绰的抽疼:“可是,万一……”
苏羡怕她哭狠了,连忙捏着帕子替她擦泪,“宓儿,与其日日坐在闺中长太息,掩涕兮,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为民生尽自己的一份力。”
阿照吸了吸鼻子:“阿姐的意思是?”
苏羡思虑半晌后,抿唇低道:“眼下最缺的便是粮饷。”
小姑娘闻言,幡然顿悟,点点头:“我明白了,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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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雨霭沉沉,陆靖先去食肆买了些果脯蜜饯,又到香料铺子挑了些宁神香料。
这一连下来,他愈发自省起来,他与阿照在一处,从未为她添置过任何物件,更从没费过心思哄过小姑娘,心中不悦时便冷语待人,丝毫不曾顾念过她半分。
就连钟楚誉也曾揶揄过他,说他不知如何为人夫,现在来看,许是该好好同钟楚誉讨教一番。
孟勤一路跟着,见了陆靖这一番举动,惊愕得双眼瞪直。
自打他跟随陆靖,就从未见过他为什么人、什么事如此上过心,在他看来,一路暗中跟着,将人送回府,已是反常,现下还上街,买了一堆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手里提着物件,一头雾水问道:“大人,现在去哪?”
陆靖默了默,脱口而出:“你将这些送到公主府里去。”
“啊?”孟勤一脸含混。
陆靖一想起今早小姑娘那泪眼婆娑的模样,心中钝疼,他一开始是想好好与她说的,想把一切都和她交代清楚,从未想过要将人惹哭的。
可一听见她说的那些话,胸腔内的火气便莫名蹿起,上辈子她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离自己而去吗?
是使手段算计了她,可他并不后悔,这几日他时常梦见小姑娘躺榻上,面色惨白,气息奄奄的模样。
他梦见她泫然欲泣地同身旁的婢女说:她想回大魏,可大魏的公主必须死在喀族。
他在梦中看得并不清晰,唯一可知的是,那是在草原营帐。
他一想到这,整个胸膛被似被撕裂开来,上辈子她濒临死亡,痛不欲生时他身在何处。
他绝不可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围场设了局,只有布扬泰死在大魏,才能阻止她去和亲,他原是不想让她看见的,命侍卫引她离开,她却不听劝,仍往山林中去。
他所有的筹谋中,唯一漏了的是,他没能控制住自己,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孟勤见他不语,按耐不住心中猜测,硬着头皮问道:“大人,您这是中意公主吗?”
陆靖横了他一眼,那眼神跟嫌弃他无用一般,他接过他手中的东西,“罢了,我自己去。”
孟勤愣在原地瞠目,一抬眸,陆靖已经淌进如织的行人中。
他心想,大人这猴急的模样,只怕不止中意,是在公主身上翻了跟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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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内,苏羡与阿照说了一番话,将人哄得睡下,这才起身出了霁玉堂。
她刚出霁玉堂,便听见下人来报,说门外有位陆大人送来了不少东西。
苏羡冷嗤一声,她不去找陆靖算账,他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上门来,是打量她不敢教训他么。
她眸色冷冷:“将人扣下,请进前厅。”最后一个请字,咬紧牙槽。
话落,她憋着一肚子火,转身去了前厅。
陆靖被人带进了前厅,苏羡端坐着,一手握着茶盏。
见身材颀长的人迈步进来,苏羡挑了挑眉,手中的茶盏当即砸回桌上:“还未恭喜陆将军高升。”
陆靖拱手作了一辑行礼,面上泰若自然:“多谢公主。”
他这反应倒也在苏羡的意料之内,能短短时日内,摇身一变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自然是有的。
苏羡她嘴角扬了一个笑,示意他落座,又支眼色让竹秋奉茶。
只是陆靖刚坐下不久,她便开口道:“将军马上就要远赴出征了,战场刀剑无眼,可千万要保重。”
苏羡言外之意无非是:山高水远,宓儿的事,你管不着,更掺和不上。
陆靖一双黑眸波澜不兴,轻道:“这是自然。”
见他面色如常,苏羡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说起来宓儿年纪也不小了,我近来更有意为她择婿,周家、曹国公府、就连永安侯府都有意与皇家结亲,不过我还是觉着周四郎最好,宓儿一贯是最喜清隽儒雅的郎君,两人更是自幼相识,佳偶天成,不知陆大人觉着如何?”
她这一字一句,宛如利刃,尽往陆靖的心肺管子上戳。
苏羡看着陆靖古井无波的深眸闪过一丝戾气,心情极好,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但也仅一瞬间,陆靖的面色便恢复如常,他淡声道:“公主想必忘了,在邕州的事。”
苏羡着实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厚颜无耻,敢将这事放到明面上来说。
她清了清嗓子,一旁的竹秋会意,连忙带着人下去,没了旁人,苏羡也懒得与他卖关子,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哼声道:“若在邕州过得开心,又何必不辞而别,陆大人该知道事过情迁,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道理。”
陆靖听了倒也不恼,知道自己在苏羡怕就是个轻浮的浪荡子,与其耗费时间解释,倒不如将一切刨析开来,叫她知道自己的诚意。
“前后沈家,后有喀族,自她回京,身边多少暗流涌动,十公主不会不知。”他缓缓开口,说得笃定。
苏羡噎住,一时无言,陆靖这话说得倒是半分不假。
见苏羡眼神微变,他续道:“十公主可还记得,在州北时有人蓄意纵火,此人,乃沈皇后身边的人,陛下近来宠爱五皇子,倒显得有些过犹不及。”
阿照当年是唯一得知先帝遗诏的人,她会冒险前去拢州,则说明先帝确是传位于当今圣上,既是如此,五皇子又为何非要阿照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