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甫一走出两三步,她便退了回来,暗暗思忖了半晌,走至桌案旁,提起笔写了些什么,然后悬于烛火上,将其上的墨迹烤干,又将纸揉搓几下显出褶皱,这才将它小心折好捏于手中,朝屋外急急而去。
第69章 、新火试新茶
“爹……爹……”还未入屋内, 颜清绾先喊了起来,语气甚是焦急。
颜应麒迎了出来,似是预料到了她的话, 神色颓然对她道:“逆贼入主,国祚若旒, 已然摧折, 何谈来路,何来归处啊。”
他为朝廷浴血征战大半生,好容易卸甲归园时, 这天下却易了主, 叫他如何不透骨酸心。
颜清绾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亦急迫忧心道:“江山动荡, 我们于此尚能苟活, 可姐姐……”
颜应麒顿时攒眉蹙额, 赶忙将纸展开来快速浏览着其上所书。
“儿今困于上京, 如牢中之鸟, 寻不得出路, 或已至绝处, 再无转圜之地, 儿不胜忧愁,深感愧对父亲, 祈愿若有来世,赓续孝忠。”
颜清绾在一旁继续道:“这是今早收到的姐姐寄来的信, 我看了便心惊不已, 思忖着姐姐此番话语, 竟是要诀别的意思。”
颜应麒将其上寥寥几语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 随即不自觉就红了眼眶, 将那张纸紧紧攥进掌心,大步就走入屋内,于身后抛下一句:“现在就收拾东西,进京。”
夕阳下他的身影孤独落寞,满头银丝染成了淡淡的金色,昔日鏖战四方的将军如今竟也衰老迟暮,颜清绾立在原地怔怔瞧着他焦急忙碌的瘦弱背影,不由勾唇冷笑。
根本就没有什么从上京寄来的信,这封她按着颜清辞的笔记草草仿写的手信,若仔细去看不过也是漏洞百出,姐姐自幼时起便日日练习的簪花小楷,自己朝夕间如何仿得像?
他却未发现一丝端倪,却不过皆是因着爱子心切,忧虑担心罢了。
可若换作此刻困于上京的是她,她们的爹爹还会不会如此坐立不安呢?
颜清绾暗暗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不会的,却也不重要了,因为楚北离胜了,她胜了,他答应过的,若有一日他为帝,定许她为后,她要赶快去往上京,去到他的身边,与他共享这盛世河山。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便悉数打理好,骑马逆着逃生之辈南下的方向,一路直往上京而去。
昼夜兼程,过了不过五六日便抵达了。
上京正逢混乱之际,出城不易,进城却轻松些。
颜应麒与颜清绾寻了间客栈安顿下来,颜应麒心急如焚,每日天色未亮时便出门四处打探寻找颜清辞的消息,至天黑如墨时才颓然而归。
如此,颜清绾便得了空档,趁他无暇顾及自己时悄悄往皇宫而去。
皇城守卫森森,自然多得阻拦,守卫兵卒横刀相向之际,她亦淡然无畏,只与其言道自己为新帝故人,为北疆梨木珠一事求见陛下,守卫听了北疆二字,自然心下一惊,不敢擅自武断,速速遣人报了陛下后倒真将她迎了进去。
寝宫内楚北离安坐于桌案旁,手持茶碗,以茶筅击拂,如此几番后,注水落花,云雾渐生,入鼻尽是清冽微苦,满室茶香悠悠,氤氲朦胧。
颜清绾早早入了内里,见他专心点茶,便也不忍打扰他,就静静立于一旁悦然打量他。
檀郎坐明堂,身着绛紫色金丝祥云纹直裰,腰系荔枝纹金带,金带上坠着一月白色双鱼玉佩。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半晌,楚北离方将茶碗推至对面,淡淡开口:“来尝尝吧。”
一年以前,他亦推来一杯茶,然后便有了今日种种。
颜清绾赶忙整肃仪容,将一路奔波被风吹乱的青丝轻轻拢到耳后,缓缓走至他对面安坐下。
甫一垂眸瞧向茶碗,她的心霎时便沉了下去,碗中茶汤尽满,竟是送客之意。
颜清绾登时抬头看向他,神色已有不满,却也没有说话。
楚北离倒是淡然,兀自品了一口茶,又对她道:“万寿龙芽,果真不是凡物,卿不尝尝吗?”
颜清绾复又垂眸看向茶碗,心中实在慌乱,忍不住便怒问道:“你这是何意?”
她直直瞧着他就道:“一年之前你许诺过我的,难不成竟尽数忘却了吗?”
楚北离却勾唇笑了笑,不紧不慢啜了口茶,双目轻轻合起,似在细细回味,复抬眸对上她质问的眼神,吟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颜清绾登时心中一惊,手心霎时沁出点点冷汗,他突然吟出这句诗,其内深意她如何不懂。
故国不在,故人只恋新茶,从前的信誓旦旦,竟都要付诸东流了吗?
往昔一幕幕猛然显现在她眼前,海棠小院里的错认误会与将错就错,耳鬓厮磨与遣倦旖旎,他诱她一步步迈入他的陷阱,引她心甘情愿为他盗取梨木珠,为了他甘做千古罪人,而他如今一句“新茶”,便要彻底打破这场镜花水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