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冷。”康宁嘴硬,她固执地跟他一起的外走,很是不放心地说:“我安排二十个人跟着你,专门保护你,你可要把他们一个不少的亲自给我带回来。”
塔拉脚步一顿,点头应好, 他不带康宁肯定不放心。
三人一时无言,沉默往前走, 眼见大军已整装待发, 塔拉停下步, 转身说:“我离开之后,巴彦部落我就交给公主了。”塔拉攥住她的手,说:“我把戚先生留给你, 有不明白的去问他, 要是有不听吩咐的, 直接给砍了。若是我父汗和额赫有意见, 等我回来了我处理,你别正面跟他们犟,尤其是我父汗。”
“你多久会回来?”康宁不安。
“最多一个月。”
“行,我在家等你。”
塔拉又深深看了康宁一眼,放开她的手,大步离开。
“出发!”
塔拉骑上马,回头看康宁还站在原地望着他,他挥手让她回去。
“唉……”巴雅尔酸唧唧叹气,见台吉看过来,他咋舌道:“至于吗?又不是不回来了。”几乎年年冬天都要率人攻打匈奴,往年挺利索的人,如今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忒影响士气。
“你还没成家,你不懂。”塔拉又回头看了一眼,大军路过的地方雪给踏平了,枯草露了出来,牲畜群寻了过来,遮住了他想看见的身影 。塔拉这才罢休,甩着马鞭大喝一声,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塔拉第一年随军打仗时他都没这么忧愁过,那时他一心想表现给他父汗看,给那些部落族长看,他满怀豪情地想干出一番成就。如今他担心他离开后驻地受袭,担心康宁夜里会害怕,也害怕他会受伤没命,让康宁因他婚姻出现波折。
漠北的寒风冷冽的像刀子,夹杂着地面上的雪粒子,吹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宛如针尖刺在脸上。就在外面这一会儿的功夫,康宁的脸颊就被吹得又麻又疼。
“把甄太医叫来。”回了公主府,康宁拒绝合葵给她解大氅,用热水洗了手,挖一坨面脂搓热了给敷在脸上,她可不想被漠北的风吹黑吹皲裂。
“公主,甄太医来了。”许嬷嬷掀帘传话。
“让他进来。”屋里还有人,康宁也没避讳,直接伸手说:“甄太医,劳烦你再给本宫号号脉。”
“诺。”甄太医把冻僵的手搁热水里搓搓,用棉巾子擦干后,熟练地搭上公主的手腕。半晌,他皱起的眉头松开,垂眼道:“公主凤体安康,无恙。”
“无恙?”康宁重复。
“确实无恙,公主看着比在宫里更康健。”
“那……那本宫嫁来鞑靼已有半年,为何还未有喜讯?”康宁蹙眉,她也懂些医理,吃食上肯定是没有问题,更何况厨下都是她的人,每十天还有甄太医给她请平安脉,绝不会出现有人给她下药的情况。
“可是台吉?”康宁忍不住怀疑,但回想塔拉在这档子事上凶猛的表现,又否认道:“台吉应当是没毛病的。”
“台吉也无恙。”甄太医肯定道,给公主请平安脉时若是台吉也在,他都是两人一起看的,脉象上肯定是都没毛病的。
“那便是时机未到了。”康宁收回手,她倒不是很急,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现在要是怀孕了也挺耽误事。
“可能是水土不服,公主从大康来鞑靼,饮食和作息方面变化颇大,身体内部也要调整适应的。”甄太医宽慰道:“公主如今还在长身体,晚些生育对母体也较好。”
“甄太医说得是,公主比半年前长高了半掌,骨头还在生长,孩子哪能落胎。”郭嬷嬷极认同地点头,她劝慰说:“女人生了孩子骨架基本就定型了,还是晚些生好,高挑些身条好看。”
康宁垂眼,她不仅长高了,胸前也更鼓了,身形也愈是趋向她母妃。
“甄太医随本宫出去一趟。”康宁把怀孩子的事撂下,捧了手笼子往出走,偏头问:“昨天中午回来的伤者可多?”
“重伤不过十,轻伤过百,有一人抬回来了没救活。”
康宁眯眼,她听塔拉说死的有五十三人,也就是说有五十二人死在了外面。
“伤者安排在何处?”
“都被其亲眷给抬回家了。”
“去把戚先生给本宫找来。”康宁吩咐一个跑腿的小厮,继续道:“甄太医陪本宫去看看将士们的伤势。”
“是。下官本也打算今天去看一下有无发热的。”
还不等一行人抵达巴彦部落驻扎的地方,就见甄太医的小徒被人拽着往这边来——
“师父,这个小孩说她爹出事了,好像是烧得说胡话,醒不过来了。”他们只懂一些鞑靼话,常用的一些还好,像如今这种情况,都是连蒙带猜 。
“小孩带路。”康宁用鞑靼话对这个眼泪在脸上结冰的女孩说。路上她一问,果真是这个女孩的爹发热了,还怎么喊都喊不醒。
康宁跟在甄太医身后进了毡包,刚进去就顿住,她环视一圈,毡包中间烧了个火坑,里面烧的是干牛粪,火坑上架了个铁架子,上面坐了个陶罐,屋里的烟气就是从这里产生的。毡包不算大,应该是因为太大了温度上不来的缘故,离火坑两步远的地方铺了两张床铺,受伤的男人就躺在其中一张。
“公主,您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咱们先出去吧。”许嬷嬷被毡包里的气味儿熏的极欲作呕,一间毡包,即是卧房又是厨房,还作晾肉的库房,味道古怪极了。
“可。”康宁见甄太医不需要人翻译鞑靼话,她没惊动任何人,顺着敞开的门弯腰走了出去。
这里动静不小,周围也有人推门出来看,见是穿着华丽的中原公主,有人木着脸又进了毡包,还有人期期艾艾地用脚在雪地里碾雪,时不时抬眼偷瞄。
康宁刚想说话,东北侧突然响起一声孩子的哭声,听着像是一个年岁极小的小女孩。康宁往路中间走,寻声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孩子越哭越伤心,伴随着还有大人的吵架声,她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就听右侧毡包的小姑娘说——
“萨仁的阿布死了,没人养她了。”
“那她额赫呢?”康宁柔声问。
“她额赫生她的时候死了。”小姑娘见漂亮的公主跟她说话,她双眼亮晶晶地瞧过来,手里捏着一个雪团,补充说:“萨仁的阿布就是前两天打仗的时候死的,我额赫说萨仁以后要可怜了。”
“我过去看看。”康宁听那哭声一抽一抽的,怀疑是有人在打她。
“不许拿,这是我阿布的袍子,我阿布要穿的。”康宁走进,就见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姑娘坐在雪地上,手里抱着两件袍子的袖子,整个人被半拖在地上。而跟她对扯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手抱着袍子,另一只手还在捶小姑娘攥住袖子的手。
“你阿布死了,他没命穿了,你也快死了,赶紧给我放手。“
“都住手!”康宁冷声喝止,见许嬷嬷过去把男孩推开,又把小姑娘从雪地里扶起来,她问一旁忙着往毡包里搬东西的人:“你们这是在干啥?谁是萨仁的亲人?”
“我是她阿布的阿巴嘎(叔叔),怎么了?”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见是大台吉的哈敦,他皱了下眉,扯过他自己的儿子踢了一脚,唬道:“再捣乱老子捶死你。”
“你们这是在搬家?”
“这是我家,是我跟我阿布住的毡包。”萨仁抱紧了她阿布的袍子,仰着皲裂地泛出红血丝的脸蛋,指控道:“他们说我阿布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就来占了我家的毡包,抢了我阿布养的牛羊,还抢我阿布的袍子,说我要是不听话就把我赶出来冻死。”
“公主。”戚伯隅脚步匆匆赶来,见公主拉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对面的男人阴着脸,他踩着雪地里的脚印走过去问:“咋了?出了何事?”
“你们台吉是怎么安顿阵亡将士家眷的?”康宁皱眉问。
“战利品发放一部分,再送上一头成年的羊,平日里由族里的人多加照料。”戚伯隅看了一下路标,委婉地说:“每个部落里抚恤标准不同,我们巴彦部落一直按照的是这个标准来的。”
康宁意会,也就是说萨仁跟她堂爷一家不属于巴彦部落的。她看了眼紧紧攥着袍子发抖的萨仁,这小姑娘还没接受相依为命的父亲战死了的事实,如今心里还不知道有多惶恐。
“萨仁的阿布没其他亲眷了?他没有兄弟姐妹?”康宁问对面阴着脸的男人。
“没有,如今只能我收养她,所以才想着搬过来同住。”
“我不要跟他住,我阿布说他是坏人,他偷我家的羊,我阿布找上门他们还打他,头都打流血了。”萨仁又一屁股墩在雪地里,双腿乱弹,嘴里哭嚷着要阿布,不要跟坏人住。
“唉,家里就一个男人,怎么就叫他上了战场。”许嬷嬷悲叹,俯身抱起了在雪地里打滚的小姑娘,看了眼公主,动了动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康宁看了眼暗暗瞪萨仁的男孩,想到他之前说的萨仁也快死了的话,她开口说:“这小姑娘本宫带走了,以后就住公主府里。听她的意思,她阿布还在世时你们两家关系就不好,想必她阿布也不放心把她交给你们养。”
“戚先生,你跟他们部落里负责这事的人谈谈,萨仁以后就是我们巴彦部落的人。”康宁看向戚伯隅,挑眉说:“若是要以什么东西交换,条件不过分就给他们,但萨仁阿布留给她的东西也都要给要过来。”
“公主喜欢这孩子带走便是,说交换就见外了。”一个戴着灰兔皮毛的男人疾步走过来,笑呵呵道:“公主能看中她,是这丫头的福气,她阿布留给她的毡包和牲畜,我改日差人都给送到公主府去。”
“那便麻烦了。”康宁颔首,“本宫还有事做,先走一步。”
回到公主府,康宁顿住脚,看了眼萨仁,她拐弯去了给仆人建的房子。
“公主!公主您怎么来了这里?有事您差人吩咐一声,老奴去府里领差。这里腌臜,恐会污了您的眼睛。”
康宁没理仆妇诚惶诚恐的话,打量三排联排屋,问:“可还有空闲屋子?”
“还有两间,就在朱长吏隔壁。”
“炕烧起来,本宫近两天要用。”康宁转身回府,见许嬷嬷带萨仁下去梳洗,她对郭嬷嬷说:“本宫打算建个孤儿院,收无父无母,无亲眷愿意抚养的小孩,男女不限,年龄在八岁以下。你去给戚先生说一声,让他把消息传递下去。”
“诺,老奴这就去找戚先生。”
“等等。”康宁叫住郭嬷嬷,继续道:“先把范围限定在巴彦部落,先紧着我们自己部落的人。”
第45章 垄断
“公主, 听说你打算收留无父无母的孩子?”
“朱长吏来得正好,本宫正有事交代你们。”康宁放下手中的毛笔,往外看了一眼, 问:“洪长吏没同你一起来?”
“没。”
“那便一起给叫来,顺便把五名门客也喊来。”康宁吩咐丫鬟。
一盏茶的时间不到,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稍后,走廊上有跺脚甩雪的声音。
“不必通传, 直接进来。”康宁对外说。
一番行礼后,康宁颔首让朱长吏把手中的纸传递给其他人, 朗声说:“想必诸位也都知道本宫有意收养鞑靼无父无母的孩子,本宫想了一宿,有意让诸位出面教授他们学识。若干年后,本宫缺人用时他们也正能派上用场。”
“可……”
“本宫不打算把他们当做普通的丫鬟小厮用。”康宁又言,见欲言又止的几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点了点桌上的宣纸,对六人道:“本宫的意思是你们几人合力编写一本或是几本书, 内容涵盖平常用字和一些简单的算术,最主要是是要有教化内容, 比如忠义、感恩这类的典故, 让他们知道该对谁忠诚。”
“臣明白。”洪长吏率先了悟。
“但也不必太过死板, 本宫要的只是他们知恩感恩,诸位也要费些心思教授这些孩子有用的东西,发掘一些特长, 长大以后也能派出去独当一面, 如诸位先生这般本宫就很满意。”康宁只差点明说她要的是像大康朝堂上那样的人才。
“臣来时见送来的有女孩, 她们日后要嫁人生子, 心思都放在小家庭上,若是与小子一同教授,恐怕难以担起公主的希冀。”坐在下首的门客皱眉道。
“赵先生所言有理,公主看是否要挑选一下?”朱长吏颇为认同。
“不必,一同教授。本宫身边以后要添人,等她们长大后,本宫的孩子也是需要人手的。”康宁眼中的笑淡了一分,她说:“你们回去先琢磨琢磨,五日后开课,至于编写的书,明年夏至前要完成,届时先拿来给本宫过一眼。”
“可还有异议?”康宁看向下方诸人。
“无,臣等这就开始着手。”洪长吏说。
“可。”康宁让合葵送走了七人,她又派人去东营让木匠打几张桌椅,思及这些孩子需要一个靠谱的人照料,她安排李嬷嬷带个丫鬟过去负责,同时也教他们习武练箭。
“公主,可敦身边的嬷嬷来了,说是可敦想见您。”郭嬷嬷进屋见公主正在出神,她说完又问:“可是在想台吉?”
康宁笑了下往出走,没回答郭嬷嬷的问话,转而问:“有多少孩子了?”
“十一个,八女三男,还有超过八岁的也过来问过,老奴都给拒绝了。”外面又在飘雪了,郭嬷嬷举起靠在墙边的伞,缩紧了脖子,叹道:“这漠北的天,简直要冻死人,他们那些住毡包的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习惯了自然就熬过来了。”康宁被郭嬷嬷搀着,艰难地在雪地里行走,听到远处有牛羊的叫声,她眯眼望过去,是几个男人赶着一大群羊在往外走。他们嘴唇干裂,脸颊红肿,但还是抻直了脖子在风雪里吆喝,迎风大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