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骑着马,手里牵着绳子,绳子拴着的是骆驼,骆驼的双峰间坐了个包裹严实的女子。
“台吉,人都到齐了。”巴雅尔大步走过来回话。
“公主的侍卫呢?怎么安排的?”塔拉问。
“掺在队伍中间了,只要不乱跑,是不会走丢的。”
“好,出发。”塔拉从马背上拿了个牛角号,低沉空响的号角声响彻在巴彦部落上空,背长弓和手持大刀的勇士精神抖擞地拔步往山上游动。
“阿哈,你今天带你的部落去哪里打猎?”阿日松骑着一匹体型膘壮的大黑马赶来,他扬了下手给公主打招呼,继续说:“阿哈,你把我也带上好吧?我跟你学学经验,父汗说明年就给我分族人和牲畜了。”
“哪个部落?”塔拉勒住马问。
“达鲁部落,族长是达鲁花赤。”
“达鲁花赤是个讲义气的汉子,他要是对你服气,族里的事你要少操不少心。”塔拉对着阿日松捶了一拳,恭喜道:“父汗可是偏着你呢。”
“求了好久的,为这父汗可没少揍我。”阿日松也不隐瞒,他心里清楚他没塔拉的大志和抱负,而且塔拉又求娶了中原公主回来,除非是塔拉出意外死了,不然可汗的位置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坐。阿日松认清现状后,跪得很利索,能抱大腿得好处,他不会犟着往死路上走。
“跟上吧。”塔拉一夹马腹,马快跑起来,跟在身旁的骆驼也步履稳健的跟上。
进了山,呼呼的风声被拦截在草原上,康宁抻直了脖子环顾左右,山上的树都朝北斜着长,张牙舞爪的,是被草原上的疾风摧残的样子。
“林中的牧民是住在哪儿?”康宁问。
“山顶上。”塔拉用马鞭一指,“顺着山往上走,树会越来越矮,再往上就是草原,他们也是放牧,但平日里也会下山打猎,还会去河里捕鱼,因为谋生的方式多样,所以放牧的规模不大。”
“那他们不太愿意往出迁吧?他们习惯了放牧渔猎相结合的生活,生存风险相较你们来说是比较小的。”
“但武力也不强,很容易被侵略掠夺,不然也不会投靠鞑靼寻求靠山。”越往上走,山路越窄,塔拉翻身下马,扔掉马缰绳牵着骆驼走。
“要不我也下来走?”康宁见前方的队伍只能瞅见尾巴了,她有些担心她拖了后腿,“我身体不错的,能爬山。”她补充说。
“不用下来,马上就到了。”塔拉指了下前方的密林,解释道:“打猎从最外围开始,先扫荡一遍,免得野物在大雪封山找不到食的时候下山作乱,另一方面就是减少野狼和老虎跑外围来捕猎,万一再跑下山了,我们肯定是要损失牲畜的。”
话落,前方的队伍停下,接着一阵激昂的号角声响起,上千人一涌钻进树林子里。
“阿日松,你也跟进去练练箭法。”塔拉嫌这个兄弟杵在身边碍眼,随口找了个理由打发他。
“我陪你逛逛?”话里带着征询意味儿,手上上已经搂上康宁的腰给掐了下来,马和骆驼也不栓,就由着它俩乱走啃草。
两人没跟进树林,而是背着弓箭继续往上走,康满心观察着周围,也想打几个猎物。她刚看见草丛在动,架势还没摆好,就被塔拉揽住——
“公主,你看那边。”
康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什么新奇的都没看到,“什么?”她问。
“那边树还是绿的,你没觉得奇怪?”塔拉也不再打哑迷,他窃窃嘀咕:“西北边的深山里有温泉池子,那里的水常年不结冰,树长的也好。改天我带你进山去玩玩。”他在玩玩二字上加重了发音。
“我不去,深山里危险,不带人更危险。”康宁可不想因为一时激情掉了半条命。
“我会准备好。”显然,塔拉并不打算放弃。
康宁不理他,端着弓箭继续四处观察,之前有动静的草丛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走过去一看,草里被压出一个窝,显而易见,刚刚有兔子或是狐狸在这里待着。一天下来,康宁在塔拉的帮助下,射了两只肥兔子,一只狍子,晚上回去就给扒皮烤了。晚膳刚撤,雪就落了下来,等两人泡了脚准备上床时,窗外的院子里已经被雪给盖住了。
“黄豆黑豆,下来睡。”康宁披着大氅上了二楼,在书房隔壁的空屋子放了一个鹰巢,开了窗唤走廊里的两只鹰进来。
“你别管它俩,它俩又不是傻子,冷了自然会进去,你给它留个窗户或是留个门缝儿。”塔拉劝试图让两只鹰明白她话的人赶紧下楼进屋,康宁是第一年来漠北,他担心她适应不了这边的冬天,别再生病了。
“来了来了。”康宁小跑过来,直接跳进他怀里让塔拉抱她下楼。
“这会儿又不怕羞了?”
“现在没人看见。”康宁勾紧了他脖子,在即将下楼时,她瞟了眼白雪皑皑的草原,突然想起了匈奴,她问:“今年匈奴不会再跑来侵略我们了吧?”
塔拉也跟着瞟了眼墙外,突然想起这几晚狼嚎声特别大,之前他以为是狼群间的厮咬打斗,但也不排除是有人占了狼群的地盘,跟狼群之间有了矛盾。
“你先睡,我出去找人安排一下。”塔拉把康宁抱回屋,他换上长靴,披上大氅,揉了下跟前跟后的女人,安慰道:“真要是有匈奴入侵,也是给我们送战俘,刚好我又想扩养牲畜群了。”
“我不担心,你去吧。”康宁脱了鞋子钻进被窝,掀开被角露了腿,脚在褥子上蹭了蹭,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娇娇道:“等你哦。”
塔拉淡淡瞟了她两眼,脚步匆匆出了门,还没走出两步又推开门冲进来,指着脚还露在外面的女人,咬牙道:“这可是你先招惹我的,待会儿可别又像昨天晚上那样哭着骂老子是禽兽。”
康宁有些打怵,默默把脚收回被窝,掀起被子蒙住脸,瓮声瓮气道:“本宫睡着了。”
没人答话,又等了一会儿,康宁掀开被子,屋里已经没人了,门还半敞着,厚厚的门帘子被寒风吹得还在晃荡。
转眼过了四天,打猎还在继续,康宁去了两天就没去了,雪下大了,塔拉不让她去。
这天半下午,康宁在公主所里跟甄太医商量研制治冻疮的药膏,合葵敲门说是戚千户来了,看模样还挺焦急的。
“何事?有人在山上打猎伤着了?”康宁进了大堂便问。
“不是。”戚笠也不做隐瞒,他说:“卑职今日没去山上打猎,但听回来的人说……”他瞟了公主一眼,继续道:“说鞑靼的人死了之后不埋在土里,而是装棺材里悬挂在树上,放三年之后再把棺材放下来一把火给烧了。这事公主可知道?”
“没听说过。”康宁蹙眉,“他们是在哪儿看到的?”
“往山里走,靠近山里牧民生活的地方了,有人不小心闯了进去,发现林子的树上绑了好些棺材。他出来后找人一问,才知道鞑靼的丧葬事是这么安排的。”戚笠虽是问公主是否清楚,但心里也明白这事有九成是真的,“卑职也是受托来的,您的侍卫们想求个恩典,以后要是死了,公主能不能派人送他们回大康,把尸身送到他们家人手里。”
“这事还不清楚是咋回事,等晚上本宫问问台吉,明天再谈。”康宁摆手,“你先去安抚一下,让他们别一惊一乍的。”
戚笠无声叹了一口气,拱手告辞。出门后立马被守在外面的人拉住,“戚千户,公主怎么说的?”
“公主没说什么,只是说等晚上台吉回来了问问他。”戚笠环顾这些大头兵的神情,无奈摇头,“公主是个聪慧的,之前我们的态度她恐怕是心里有数,所以……”他故意不说完,让他们自己脑补。
第42章 得劲
急促的呼吸声淹没在呼啸的寒风里, 十来人立在荒原里,耳旁是牛羊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声,间或还夹杂了几句叽里咕噜的鞑靼话。长靴踩在厚实的雪上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这不算陌生的环境再一次提醒了他们,这里是漠北,跟大康之间堵了连绵不绝的山和不明起源不知终点的河流,若是没有意外,徒步大半个月才能见到巍峨的长城。
“我可没不听公主的命令, 公主让我巡夜,我就给安排得好好的, 就连我婆娘也把厨房的人管的规规矩矩的,可没有再偷公粮发私财的。”李大柱受不了压抑的气氛,先一步跳出来自辩。
“说的像我们谁没听公主的命令一样,她让我们盖房子,我们就盖房子,她不让我们私下同鞑子交易,我们也没再私下交换东西了。”他们一向是共同进退, 如今见李大柱先跳出来反水,立马有人不高兴了。
“盖房子是给我们住, 又不是给旁人住。不出钱不出物白得一间带暖炕的屋子, 再不想出力, 哪有这等好事。”天色阴沉,地上的积雪白得刺目,李大柱隐蔽地瞧了眼戚千户, 见他背着手不吭声, 他继续道:“至于有没有同鞑靼人私下交换东西, 公主不清楚, 东营的这千把人,谁不清楚内部的小算盘,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李百户果真是个骨头软的,就这么点事,你就绷不住了。可惜了,公主也没多倚重你。就是倚重你想开恩她也做不了主,还不是要听鞑靼人的话,她自己还要看鞑靼人的脸色过日子……”
“咔嚓”一声,众人看向砸在雪里哀嚎的人,又同步抬头看向刀上还在淌血的戚千户,几人相互张望,都提心吊胆的。
“戚千户,这……”
“蔑视皇族,当斩全族。孙百户真要感谢鞑靼人把公主娶回了漠北,不然你的家眷族人可都要死在你的嘴上。”戚笠蹲下身把刀上的血擦在雪里,攥了一捧雪砸在孙百户正在淌血的后背上,冷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是走运跟公主来到漠北,你在大康过得比皇城根下的老鼠还不如。”
霎时,周遭环境骤冷,十来人皆张目结舌地看向恍若他人的戚千户,之前他明明不是这么说的,邀他喝酒商讨时他是次次必到。说实话,要不是有戚笠无声震场,他们这些大字不识的粗人哪有胆子跟公主阴奉阳违。
但他们又不能问,不论是抱怨盖房累还是嘲讽漠北环境差,或是背地里跟牧民交换东西,更有喝大了辱骂鞑子……戚千户一直是只喝酒不说话,问及他的看法,他也是含糊其辞地笑笑,或是举杯畅饮。当时不觉得如何,现在再看,人家明显是留了一手。先不论之前他是忠是奸,现在肯定是偏向公主那一方的,说不清是因为丧葬的事吓着了他想投诚求恩典,还是他之前一直在伪装。
没人再敢出声,都在心底暗暗回想他们有没有说过越矩的话,会不会成了把柄攥在戚千户手里。
“送他回去吧。”戚笠起身,刀锋入鞘,碾着地上沾了血的雪,他道:“我们能一起来漠北也是缘分,今日这事就罢了,我不同公主说,就当没发生过,但若是再……”
“必是没有了,千户放心。”不等他说完,李大柱率先保证:“我们能有现在的好日子,有赖于公主不同我们计较,要是再不识好歹,死后活该扔进狼群,葬身狼腹。”
“李百户说的是,我们不是不知好歹的。”没人再在前面顶着打掩护,就是借他们三千胆,他们也不敢跟公主叫板。
人走远了,有人回头见戚千户在用刀鞘埋雪,他悄声问李大柱:“哎,你知不知道戚千户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李大柱装听不懂不接腔。
“你之前不是同他走得挺近?”
“那是戚千户给我安排活儿,还要我同他汇报巡逻的情况。”李大柱的确猜不透戚千户的心思,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戚千户对公主绝对没有不臣之心。至于之前他为什么会放任东营里的人对公主阴奉阳违,助长他们报团搞小动作的气势,李大柱想不明白,只能说是聪明人的脑袋里弯弯道道多。
另一边,塔拉在廊下换了鞋,掀开帘子进屋,见有丫鬟在,他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康宁身边坐下,靠在大迎枕上,翘腿问:“快开饭了吧?今晚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康宁放下书,见合葵被塔拉给赶出去了,她示意他给自己倒杯茶,屋里烧了炕太干燥,一天她要喝好几壶茶水。
“哎,你们鞑靼的丧葬习俗是什么?”康宁用茶盖撇去茶叶,喝了口茶,继续说:“我的侍卫今天上山好像闯进了你们的墓地?还是该说墓林?说棺材悬挂在树上?他们可有冒犯?”
“这倒没有。”塔拉接过康宁的茶杯,见里面还有余茶,他就着沾了口脂的杯口饮尽,还卷了里面的茶叶在口中咀嚼。
“林中牧民丧葬习俗就是人死了打个棺材,收捡了身前喜爱的物件,再杀了马,取了马首一同放进棺里,再悬挂在树上,三年后取下燃火烧成灰烬。至于我们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人死后就放在勒勒车(牛车)上,赶着勒勒车去放牧,中途尸身掉在哪儿,就在哪儿挖个坑给埋了。”塔拉解释,他在大康也偶然旁观过中原人的丧葬事宜,相较鞑靼来说,繁琐许多。
“我们崇尚长生天,吃的穿的用的都来自大草原,她是我们的母亲,我们能生存得源于她的恩赐,死后也要葬入地下,滋养了草原。”塔拉双手交叉置于脑后,他很自豪地说:“以后我要是死了,我也要埋葬在草原里。我是如此厉害的一个人,死后身上长得草肯定也比别处旺盛,开春后肯定能引得牛羊舍不得离开。若是长了开花的草,夏天还有蜜蜂来采蜜,嗡嗡的,绝对热闹。”
康宁微笑听着,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鞑靼人是比较野蛮,过得挺糙的。心思不细腻,没有文人的风骨和浪漫的情怀,不会悲春伤秋,不会吟诗作画来赞美辽阔的草原和漫天的大雪。但今天,她在塔拉身上看到了漠北牧民特有的粗野的浪漫,他不会引经据典赞美草原,但草原却是住进了他心里,随着生长,也刻进了骨子里。
“不用祭拜吗?后人怎么找到你?”康宁靠在他身上,对他的打算不发表意见,而是问:“还是在漠北没有祭拜先人的传统?用祭敖包代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