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算明白古往今来为什么戏文里最爱写美人出浴了,这光景着实是比春光里的风景都好看。
顾言见她突然推门进来,先是怔在了原地,后眼里有过一丝慌乱飞快掩过,脸上有丝不易发觉的微红。
他肩一抖,袍子套在身上,随手打了个扣,松松垮垮系住,这才抬眼看她,
“你……”
“我,我不知道你在洗澡。”
芸娘干干巴巴解释道,脸上有些发烫,急忙移开目光,盯着窗外枝叶蒙密的桐花,磕磕绊绊说明来意:
“掌事霸占田产不交租,王伯年龄大了不方便,我想着我去催讨,但,但我看不懂这账本,你教教我。”
顾言拢了拢衣襟,放低下巴,意味深长地瞥了面前人一眼,敛起神色,眉毛一挑,
“教你看账本?”
芸娘听到他问话,也没了什么害羞心思,扭过脑袋,睁着大眼睛,一本正经道:
“可不是,看不懂账本,总不能随便一个人,就把我糊弄过去不是。”
顾言看了她一眼,把账本接过,转身向榻边走去,芸娘急忙跟在他后面,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颏悠悠地看着他。
只见他把灯往过移了移,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捻着页角,翻了两页,他的脸映在朦朦胧胧灯下,仿佛镀上了层暖光。
芸娘歪着脑袋,不由地想起他刚才那身结实的腰腹,你说顾言长得这么清秀,怎么身子那么壮,跟那张清秀的脸越长不是一个路数,想着不由眼神顺着他衣襟向下打转,可刚一抬眼就被对面的人抓了个正着,撞进双幽幽地眼里,
芸娘立马正了正神色,顾言瞟了她一眼,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缓缓道:
“这账先是三分,官府的税费,佣户的工钱,还有平日里的损耗,税这里又分了田税,印花税…”
芸娘听得云里雾里的,瞅着那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两眼直发懵,顾言看着她晕晕沉沉的模样,把手上的账向前一推,微微垂下眼,
“算了,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芸娘心里一喜,松了口气,连脑子里都清明起来,她可算是也不用学这些了,她扬起笑脸,一声轻松地对顾言道:
“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着,芸娘刚站起身来,突然被一把拉住手腕,又扯回到了榻上,带着些湿意的青丝垂在手腕,他冰凉的手指缓缓从她脸上划过,用食指缠住了她鬓角的一缕碎发,只听一声轻笑,
“芸娘,你真的是为了看账本才进来的吗?”
那声音轻得跟团棉花一样拂在耳边,酥酥痒痒,直冲到人心里去。
芸娘睁开眼,只见顾言就那么看着她,眼睛亮得发烫,若有似无的热气扑面而来,四周都是他身上的皂角味,快把她脑袋冲晕了。
苍天可见,她真的是不小心看到了顾言洗完澡没穿好衣服,她可不是故意的,顾言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顾言眯了下眼,刚刚穿好的衣服又散开些,松松垮垮,他手指有些冰凉的划过她脸侧。
芸娘深呼吸出一口气,挺起半个身子,把手搭在顾言胸膛上,顾言身子一僵,抬眼看她伸出手,拉紧他的衣襟,仔仔细细,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你……”
“从刚一进屋我就想说了,”
芸娘仰起脸,把手抵在他胸前,小脸紧绷,一脸严肃,
“顾言,衣服要穿好,不然会受寒,老了就跟王伯一样动不动就浑身酸痛。”
-------------------------------------
芸娘和顾言一大早就出发坐车往这庄子上赶,等到了王伯说得西李庄,已经是中午了,日头斜斜的从乡道边的树叶里洒下来。
车停稳了,芸娘从车上下来,理了理头上的面纱,这才回过头对正下车的人道:
“顾言就是这了吧。”
“嗯。”顾言从车上下来,扫了眼这大片的田,只见明明到了播种的时候,有些田还是荒废着,杂草横生,不由地皱起些眉头。
芸娘上前敲了敲庄子的门,没过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个皮肤黝黑的小伙,他一扫两人,带着些方言问道;
“你们是谁?”
顾言站在芸娘身后开口,“汴京顾家来的。”
那人听到汴京,又扫了一眼两人,这才说了句稍等,过了会儿又急忙回来,把门拉开,将两人请到了庄子里。
两人在大厅坐了会儿,只见从门外来了个大腹便便的人,穿着绸衣长衫,身后跟着个穿着直襟书生模样的人,一见到顾言,他脸上挤出个不到眼底的笑,
“哟,这不是顾少爷吗,没想到还能见到您,想当年您跟顾家老爷来这里的时候,才跟那黄杨树一般高,现如今都要认不出来了。”
“孙掌事。”顾言没多客套,只看向来人,单刀直入道,“那百亩良田是怎么回事。”
孙掌事把笑扯深了些,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身旁人给他端上了杯茶,他撇着茶盖道:
“顾少爷,顾家犯了那么大的事,我们这些曾经的田庄掌事被牵连没了性命的也不少,幸好我走运些,这田没被清缴,这些年来,都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打理,于情于理,这田出的利是不是也该归我了。”
芸娘一听这话,心里不由觉得好笑,她还是头一次听把霸占田产这事说得这么好听的。
孙掌事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你顾家差点害我丢了命,我要你些田怎么了。
可就在这时,门外起了些哄闹声,似有哭喊声在门外响起。
孙掌事皱起眉,对身旁人道:
“怎么了?”
话音还没落,只听喧哗更大,一阵拉拉扯扯的吵闹声后,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
“孙老爷,去年年末田租实在是太多了,我儿子冬天摔断了腿,孙子也生了病,实在缴不起租子,可一家人还要吃饭,能不能先让我们把地种上,今夏有了收成再补上租。”
“哪有这个道理。”孙掌事皱起眉头,喝道:“不交租子,还想要地种,我就是空着都不给你们这些吃干饭的穷鬼,把这农户拉出去!”
芸娘眼皮一跳,只见那被拉扯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她寻严稳婆时隔壁的老妇人,只见老妇人干脆双腿一弯,跪在院子里,哐哐地直磕头,
“老爷,只要你能把地继续租给我们,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第30章 、佃户(捉虫)
“孙掌事, 这是怎么回事?”
顾言撩起眼皮,凉凉的问。
孙掌事脸皮上挂着些笑,看了那跪着的妇人一眼, 这才收回眼慢慢道:
“少爷您还年轻,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别看这些贫农哭得可怜, 可都是拖着一两年不交租, 干熬着主家的粮, 可千万别被他们哭这么一两句,就轻信了去。”
“孙老爷, 话不能这么说啊!”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压在脸上的褶皱里, 一抽一抽道:
“不是我们不想交,去年大旱,根本交不上租粮, 况且每年头还得补四百贯的租金,这不是要人命啊 !”
“这话说的,我是看你们可怜, 才给你们地种,现在吃饱饭说交不起了?”
孙掌事冷冷一笑,偏过脸喝道:
“来人, 把这人赶紧赶出去……”
“早在建元年初,官府就颁律,灾伤之田, 所有私租, 亦合依例放免。“
顾言抬起眼看向孙掌事, 语气冷然,
“既欺诈佃农,又欺瞒业主,孙掌事,谁给你的胆子?”
“少爷不愧是官宦人家出身,这话说得就是害怕人。”
孙掌事依旧面不改色,拉开宽脸笑了笑,
“但顾少爷,你顾家到底不比以往了,我也脱了身籍,这欺主就算不得了吧。再说现我不过就是个佃主,说来我也活得微末,汲汲营生,哪里知其它。”
正在这时,有三五健仆从门口冲了进来,吵吵闹闹间,几人拖着老妇人就要往外走。
老妇人脸上一阵惊慌,可毕竟是平日里做农活有些力气,挣扎间脱了几人的手,朝着一旁的柱子就要撞过去,芸娘离得近,心下一跳,急忙站起来,扑身上前一把拉住她。
那老妇人被她拉住,还是要执意上前,两人歪歪扭扭间,芸娘急忙喝道:
“可千万别想不开,刚不是说家中有孙子么,就这么走了,小孙子可怎么办?”
听到这儿,那老妇人终于也没再寻死觅活的,她似隔着面纱也没认出芸娘来,只躬着厚实的背,站在那里,用粗糙的手背一点点抹着眼泪,这副悲苦的样子,可没有半点那天村子里见到时的泼辣爽直。
芸娘打小就是村里长大,知道庄稼人不容易,且因多没读过书,最怕的就是主家和官老爷,若不是真的逼得没办法,是断不会这样来闹的。
她站起身来,看向那孙掌事,扬声道:“孙掌事,你就算要钱,可事也不能做绝了吧。”
孙掌柜一怔,“你是……”
顾言抬眼道:“我家娘子。”
“哦,顾少爷娶亲了啊,可喜可贺,怎么也没说一声。”
孙掌柜扯着脸皮笑了笑,转向芸娘,
“好歹也给您和顾夫人送粉礼。”
这还是头一次被人正儿八经的叫顾夫人,芸娘愣了下,可心头又泛起种微妙的感觉,她瞥了坐着的顾言一眼,仿佛有了底气,撑起膀子清了清嗓,扬起脸道:
“这妇人刚不也是说了,是家里出了事,赶上了灾年,何苦这么逼人呢?”
“遇了事就可以不交租?”孙掌事笑了笑,“夫人,您到底是年轻,经得事少,拿我们这些管庄当什么了?”
芸娘掏出身上的账本,拍到桌子上,朗声道:“按理说你不过是个佃主,这田契还在顾家手上,凭什么听你说的?”
“夫人这话说得不对。”
孙掌事扫了那账本田契一眼,似乎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悠悠的道:
“有田契也没用,这田很快就不是顾家的了,我向官府报了“实封投状”,很快这田就要换业主了。”
“实封投状。”
芸娘暗自嘀咕,顾言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实封投状是官府将田重新卖出去,价高者得。”
听到顾言的解释,芸娘心里一怔,怪不得这孙掌事宁可田空着也不种,原来是早就打算卖了。
她皱起眉头,可官府怎么能同意他卖呢,这田明明是顾家的。
顾言看到芸娘脸上迷惑的表情,微微垂下眼,他心里此刻已经清楚了来龙去脉,孙掌事见他顾家势微,且多年无人管理,先是压榨佃农牟利,再擅自将良田向官府出售,当然这事不是他一个白身能做出来的。
他抬起眼皮,看向孙掌事,“这田是找的朝中哪位大人承佃?”
孙掌事笑了笑,端起茶盏,
“顾少爷到底是明白人,这具体哪位贵人就不方便说了。但若是就这田的事,想要闹到官府那里去,怕也是判给我的,顾少爷,我劝您别白费功夫。”
芸娘听到这话一愣,再是蹙起眉头,虽她只听懂七七八八,但从这情势来看,今日这事怕是不成了。
可就在这时,门边突然响起一阵喧哗,一个下人急急忙忙跑过来,孙掌事眉头一皱,腮边两片肥肉抖动,
“怎么了?”
那下人回道:“国公府李三公子和知县大人今日过来狩猎,这会儿回京路过庄子,说让庄子里备好些茶水歇脚。”
“那还不快去!”
孙掌事说着站起来,对着顾言作揖笑道,
“顾少爷,您也看到了,有贵客要来,那我就不送了……”
话音未落,门边一阵喧哗,只见大门被拉开,有马蹄声传来,一个人骑着马就横冲直撞地进了院子。
芸娘顺着音望去,只见马上的人也看见两人,脸色瞬间就变了,声音扬高了起来,
“你们怎么在这里?!”
自从上次赢了他,芸娘再见到李三郎可是一点都不怕了,她朝着李三郎朗声道:
“我倒要问你怎么在这里,?”
李三郎脸色铁青,咬着牙槽道:“这是我新买的庄子,我凭什么不能来。”
芸娘先是一愣,没想到这庄子卖到了李三郎的手上,
“哟,原来就是你给这管庄撑腰,还在这里强收佃租。”
“你胡说些什么?”
李三郎坐在马上,听到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眉头紧皱看向厅里坐着的人,
“顾言,她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顾言倒是一挑眉,看向他,淡淡开口
“你知道你买的是我顾家的田吗?”
李三郎一怔,随即嗤笑一声,
“那又能怎样……”
“其中有我母亲的嫁妆。”
李三郎的笑僵在嘴边,顾言他娘是他国公府出去的,是二房的大小姐,曾是最受他祖父宠爱的丫头,实打实的他李三郎的大姑,他面色一沉,下马直直踹了管庄胸口一脚,
“混球,你卖我姑的田给我?卖我自己家的田?”
管庄被踹得两眼一黑,扑在地上,先是一愣,这才想起来国公府和顾家这层关系,顾家出了事之后,他们早就不想和顾家沾上关系,哪里还记得这回事。
“还有你。”
李三郎转过头看向那知县,
“下官也不知情啊………”
知县脸色煞白,原以为顾家都死绝了,这才把这无主的良田拿出来讨好国公府,谁知这顾家竟然还有人回来了,而且他竟然忘了顾家和国公府家再不和,也是有层亲戚关系,有些事不能做,这下算是捅了篓子了。
“都是这管庄坑我,公子,下官是半点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