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的话一出来,众人唏嘘一片,这可是户部一把手的批章,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陆安歌听到这话,本就苍白的脸色,彻底没了丁点血色。
“今日之诉案,案情复杂,涉及人数众多,本官现把此案堂审整理上报,待明日公示于榜文之上,至于严稳婆之死……”
陆安歌心里跳了下,她抬起眼皮看向御史大人,只听他肃穆道:
“虽这严稳婆死因不明,但你即为生女,便应回村为其守孝,你可愿啊?”
“我……我……”
陆安歌咬了咬唇,虽说今日芸娘找来了人证,但毕竟没有确切的物证,她要说还是能再辩驳两句她与这严稳婆关系,可听着身后一片的窃窃私语声,她便知今日说什么都没用了。
在这汴京城里名声便如人衣,衣服脏了,人一打眼只会看到那件脏衣,便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如先把这事快速了解了,回去再做打算,毕竟陆芸这事急的不是她一人。
陆安歌微微眯了眯眼,收敛起心神,垂下光洁的脖子,咬咬唇,低低道:
“我愿。”
伴着城楼上的暮鼓声,公堂散去,围观人群随着白日里渐凉的温度一起三三两两地隐入街头巷尾,芸娘从公署里走出来,抬头望向天边缓缓落下日影,松了好大一口气。
仿佛要把前世今生那股子憋屈劲儿,在今日都散个干净。
陆安歌从另一边走出来,经过她时,站在她的身前,那双美目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她,仿佛头一次将她完完全全地放在眼里,看得清清楚楚,她抚了抚发髻,缓缓走近,
“我倒是小瞧你了。”
芸娘没有躲闪地看向她,认认真真道:
“你不是小瞧我,你是没看清自己。”
“看清?”
陆安歌嗤笑了声,走近了些,把声音压低了些,那柔柔的声音顺着傍晚的风吹到耳边,
“看清什么?你说人生下来都一样,为什么有的人就是千金小姐,有的人只能面朝黄土,一辈子庸庸碌碌,我陆安歌生就不凡,我哪样像个村妇的女儿,我想过好日子,有错吗?。”
说着,她直起身子,直直看向她,理了理衣襟,扬着下巴,冷笑一声,
“芸娘,你也别得意,这顾言总不能护你一辈子,你我这事,没完。”
芸娘眨了眨眼,只见陆安歌说完话,袅袅转身离开上了马车,随着那车帘一晃一晃渐渐消失在街角。
“在想什么?”
顾言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芸娘站在门边,眼神望着远处的车影,喃喃道:
“我在想,都是想过好日子,为什么我和陆安歌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你说这世道哪有一步登天的好事,总得付出些代价不是。”
顾言看了她一眼,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老气横秋,像是经历过什么顿悟一般,倒不像她平日里的性子,轻飘飘地问:
“那你将来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芸娘偏过脑袋,望着远处圆圆的落日道:
“我啊,我从前就喜欢看村头的阿婆,她年龄大了,可身板挺直,说话也有力气,老了还能咬得动麦饼,养着好多猪羊,每天早上坐在村头看太阳,我想将来我也能过那样的日子,不愁温饱,能养活自己,”
顾言听着这话,一扬眉,看向身边的人,只见她整个人沐在霞光里,脸侧泛着些柔光,她扭过头,眼睛亮晶晶的,想着个小老太太坐在村头土包包上,眼角不由得带着些笑意,但转念琢磨出味来,一挑眉,
“那我呢?”
芸娘一愣,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夕阳下笼着些光,他微微俯下些身子,眉目流转,话音轻轻的,
“芸娘,我可是你过了婚书的相公,你……不要我?”
“没,没。”
芸娘心里一紧,她咽了咽口水,他将来可是首辅大人,怎么能跟她回村喂猪吃麦饼呢?她急忙偏过脸,岔开话题,
“诶呀,时辰不早了,得赶紧回去了,不是说明日你殿试吗?”
顾言见着那匆匆忙忙的娇小身影,垂下眼跟在后面。入了夜色,一天的疲惫陡然松懈了下来,点点烛光被只纤细的手掩着,芸娘斜睨着屏风后的人影,只见里面的人解开外袍,挂在架上。
她看着那放在桌子上的婚书,缓缓展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订白头之约,自两不相弃…”
泛黄纸上红彤彤的手印,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再加上旁边的印章,陡然变得沉颠颠起来,芸娘有些出神,她当初写这婚书时,倒是没想到会有这一日。
修长的手指落在婚书上,垂下两缕青丝,话音轻轻落在耳畔,
“怎么?后悔了?”
芸娘猛然回首,只见他俯着身子,像把她笼在怀里一般,她磕磕绊绊避开他的视线,盯着那动荡的烛火,嘟囔道:
“谁,谁后悔了,倒是你别后悔,你到时候当了大官,没得朝里的人都说你顾言这么聪明的人娶个村姑做媳妇儿。”
顾言瞥了她一眼,灯下眯了眯凤眼,有那么一丝说不清的寒意,渗渗地道:
“我看谁敢说,”
他垂下眼,看着怀里的人,轻轻道:
“芸娘,你放心,这一世只要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没人再能随意欺你,辱你,我顾言发誓,终有一日,在这汴京,单凭我顾言二字,便能保你一生平安。”
芸娘愣了下,一时间说不出来什么,心里像是翻滚着热气,只望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心里有些慌,像是什么东西在那一汪静水里搅动,让人心神不宁,却又忍不住向里面看。
可又有个声音在一旁拉住她,顾言现在这么说,可等他真当了首辅之后呢,位高权重,杀伐决断,要什么没有,那时他还会在乎她是谁么?
月色笼着人眼,让人也朦胧起来,两人都没说话,只这么静静看着,往日里那些相处点滴似乎在这夜里蔓延开来。
芸娘咧开个笑,可那笑却有些勉强,她真怕把这话当了真,将来依赖惯了顾言,真要离开他可怎么办,她咬了咬唇,仰头看向他,
“顾言,别说这种话,若是将来没了我……”
话音没落,就被人吞进了肚里,那吻轻轻压在唇边,青涩却带着些珍重,跟着这夜风一样,温热却缠绵入骨,像是把这相伴的日日夜夜都融进去。
夜已经深了,院子里没什么动静,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她脸发烫地推开他,朦朦胧胧的灯光里,他瞥过脸,用指背缓缓抚去嘴角的水渍,眼下的泪痣带着些疏冷的意味,和他这动作完全不似一人。
芸娘只觉得他像是什么猛禽盯上了个猎物,话音映在这沉沉夜色中,
“芸娘,既是你先招惹的我,就别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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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上芸娘都不知道怎么睡着的,只是往日横七竖八的睡姿都收敛了许多,恨不得整个人贴在墙上,辗转反侧一夜,醒来时,天光大白,只见顾言正站在那穿衣,她这才想起来今日顾言要去殿试。
“诶,穿那件青革丝的,我新给你做的袍子。”
芸娘趿鞋子下了床,取下袍子散开给顾言穿上,
“你个子高,我看之前袖子那里有些短了,那日铺子里从苏州新来的好料子,一尺要一两银子呢,我想着刚好扯了些给你做袍子穿。”
顾言站在那里,看着她伏在身前,映在晨光里,认真扣着扣子,一挑眉,
“百贯的裙子不舍得买,倒舍得扯一两银子一尺的布料给我做袍子。”
若是往常,芸娘必然会理直气壮说你是我相公,这点钱算什么,可今日这话却说不出口来了,她脸上泛了些红,只觉得那扣子在手里不听使唤,他微凉的手覆上她的手,轻轻一扣,便进了扣眼,却不肯松开她的手,
“这都是你将来要还我的,我也要穿漂亮的,最贵那种。”
“都依你。”
顾言笑了下,芸娘抬头看他,只见这衣服在他身上,真宛如青松,好看得紧,也不知道是衣服衬人,还是他这副好模样衬得这衣服贵气。
“那我走了。”
“诶。”
芸娘揪住他的手,踮起脚,在他泪痣下轻轻落下一个吻,顾言心里一动,只看向她,
“我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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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殿试
熹熹晨光里, 林贺朝走在崇政殿外的青石板上,抬头望着金龙飞檐,见那么点光隐没在飞檐之上, 这处飞檐与记忆中相对,让他确信这几日盘桓在他脑里的那些事, 并非他的臆想。
他像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遭, 他曾考过殿试, 走过这条宫道。
只不过那时国公府之事刚过, 名声传得不好,他心情烦躁, 当日考得也不好,只堪堪得了个二榜的名次, 后被外派到州府做知州,再回汴京便已隔经年。
林贺朝收起眼,听到对面传来些动静, 三三两两走过些贡生,或有熟悉的面孔,微微点头问好, 可转过身只听那窃窃私语声在身后响起,
“诶,你看那林贺朝丰神俊秀, 气色沉稳,想是今日殿试胸有成竹了。”
“我看也是,昨日我父下朝还同我说, 今日这一榜状元唱名赐第必然是在顾, 林两位之间角逐。”
“林是林贺朝?那顾是……顾言?”
伴随着话音, 只见廊下走来一个人影, 映在晨光里,一身青绿长衫款款踏光而来,似有天成的神韵,身后不由得响起些感叹声,
“每次看到这顾言,总觉得这人不需要做什么,光站在那里,便已经是没得说了,生把我们这些士人衬得没了风骨一般,偏他还学识好,这人都是怎么长得。”
“那你可说呢,顾阁老那是大儒,顾大人更是在兰台呆了十几年,顾言他娘是国公府家里最尊养的小姐,这便是块木头,就这出身,这家学,也是染上了些风骨,哪里是你我能比的。”
有士子在一旁凉凉道:“这话也不尽然,他顾家再厉害,不也是倒了么?”
“那不就看今日了,到底是他顾言连中三元拔得头筹,还是这林贺朝更胜一筹。”
拉长了的话音里,林贺朝抬眼看来人,他记忆中顾言可没参与这场春闺,不知是不是因着她,让顾言科举这事稍微提前了些,想到那张娟秀的面庞,他心里一沉,抬眼自上而下扫了下顾言,温润一笑,
“顾兄,又见面了,今日殿试,幸蒙赐教。”
顾言立在原地,撩起眼皮看向林贺朝,淡淡道:
“不敢,彼此。”
两人进门槛之时,林贺朝见顾言微微把袍角提高了些,凉凉道:
“顾兄,倒是个惜物之人。”
顾言一挑眉,似有些漫不经心;
“这袍子是我娘子新给我做的,不敢染上脏污,怕回去让她瞧见惹得不高兴。”
林贺朝脚下顿了下,抬脸定定看向他,收敛起神色,顾言也微扬起下巴,回望着他。
两人只这么望着,谁也没吭气,却觉得空气凝固在了两人之间。
“诶,林,顾两位公……”
有那不长眼的士子想上来递帖子打招呼,被人一把揪住,
“老哥哥诶,都当进士的人了没点眼力见儿吗?你瞅这两人气氛对吗?”
这话一落,旁边路过的士子也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都纷纷主动绕开了些走。
只这一错神,顾言一扬眉,掸了掸衣袍,从林贺朝身边经过,面无表情道:
“借过。”
林贺朝望着那人的背影,面色冷然。
殿试虽说圣人是主考官,但按照大周律法,需先在宣政殿做考题,这考题前朝多为诗赋论,可到了元年变法之时,便由诗赋论改为策问一道,写完的考卷再由考官遴选后,送到圣人面前亲阅,一榜的名次便会在其中产生。
殿廊中拉起了帷幔,林贺朝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待到考生坐定后,考官发放御试题,他扯开黄纱袋子,看到里面的题目,微微勾起嘴角,果然这题目跟他印象中的分毫不差,他垂下眼,看了眼前面帷幔后的人影,微微思忖,提笔在白纸上作答了起来。
暮气沉沉的大殿上,每一处陈腐的角落里总有股浸在木头里的太真香味道,众人像片乌云垂着脑袋,没人敢吭声,大殿之上的沙漏顺着狭窄的口往下流着,今日是殿试的日子,离这殿不远的地方正坐着一群奋笔疾书的学子,没人知道,今日之后会改变些什么,但众人又知道这场时隔数年的春闺很重要便够了。
有不少人都在盼着,盼着这一场春闺正如春日里的甘霖一般,为这暗潮汹涌,却又日薄西山的江山续上一口气。
老皇帝倚在朱红色的描金基座上,他也在盼着,不过不同于底下人的心思庞杂,他想听听那些学子是怎么说他的,人老了,一是怕死,二是担心身后事,百年之后,史册上会写他沉迷修道,还是杀了太子,他不知道,他看向一旁悠悠绕绕的香雾,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想问问神仙怎么想的,可惜神仙总是不会说话的。
南面鼓楼上的从旧朝就有的青铜钟大作,嘹亮雄浑的声音穿透汴京城上空,只听有人小跑的声音一路从殿外传来,
“报圣人!考官们挑的试卷出来了。”
“报呈阅。”
裕王站了出来,从御史台的详订官手里接过呈着卷子的都承盘,在众人的目光里一步步走向前,景王抬起头,视线在那都承盘里绕了绕,幽幽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请父皇过目。”
裕王跪在地上,圣人直起身子,颤颤巍巍打开一个,可不过片刻,只听一声冷笑,卷子被扔到地上。
“一政一事之不在圣怀?听听,溜须拍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