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叶瑾眼前只剩下一条路。
她要找机会离开。
她必须走,再待在这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目前来看,一切都算顺利,现下路引也已拿到,她还需要……
“你还需要一张新户贴,否则便是离开,也无法在外安置。”
身后传来富有质感的熟悉男声,叶瑾正在收尾的动作一顿,听到那人说:“我可为你寻来。”
捏着针线的指尖只停了一瞬,然后稳稳地将最后两针缝好。
叶瑾放下手中衣裳,回头看向正坐在床榻外侧的男子,道:“条件。”
窗外风雪骤然静默,对面男子动作轻缓地半靠在了床旁,随着移动,那张引人注目的脸上突然多出了小片遮住右眼的阴影。
有那么一刻,叶瑾突然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森冷的危险气息,仿佛有无形刀锋贴着她的咽喉轻盈划过,可没等她细想,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一抹稍纵即逝的幻觉。
而仔细看去,眼前的男子分明依然是一副清贵出尘的模样。
他道:“为我送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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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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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浅浅,混合着烛台燃烧的特有气味飘入呼吸。
男子微微皱着眉,将手中有些开叉的毛笔放回桌上。
叶瑾目光扫过桌上正在等待墨迹干掉的宣纸,只见上面用工整的馆阁体以一家之主的口吻写着听闻内子在太原府尚有一位舅舅在世,特意托人代为寻访。
这样一封信?看起来似乎平平无奇。
墨迹渐渐干了,叶瑾将信件小心地叠好,装入信封中封口,放在屋角斗柜的最下层。
窗外,打更声穿过风雪传来,急促短快的两下,两更了。
叶瑾将洗脸盆里的水倒掉回来,男子已经在床上躺好,她抱了被褥在靠墙的窄榻上铺好,然后抬手熄了蜡烛。
屋内归于一片安静,只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和炉子内柴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黑暗令五感变得格外敏锐,她听到短暂窸窣的声响,是几步外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淡淡的药味夹杂着血腥味飘来,借着炉子那点微乎其微的亮光,叶瑾看到男子由平躺变成了面朝自己的模样。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视线短暂相交,叶瑾率先闭上眼,开始在心里数羊。
最近事多,加上她又有认床的毛病,已有好多晚没睡好了。
睡意汹涌而来,却因为心底深处紧绷的那根弦,始终无法真正入眠。
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听到有人轻声道:“我可替你将他除去。”
迷糊的大脑艰难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后,叶瑾霎时惊醒:“什么?”
“你那有了外心的夫婿,我可替你将他除去。”
黑暗中,男子的嗓音是那种非常有质感的冷冽,矜贵而清淡,只是话语中的意思着实令人悚然,像是生怕自己没说清楚,他竟又加了一句:“不会教人发现端倪。”
叶瑾:……
他能猜到她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太惊人,毕竟她没有特意在他面前去掩饰过什么,但是,“除去”?怎么除去?不留痕迹,死不见尸,死无对证?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可以如此平静地将他人的生死诉诸于口,仿佛要“除去”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路边的一只蚂蚁。
屋内落针可闻,时隔多年,叶瑾再次体会到了这个时代对生命的轻贱,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引起发麻般的刺痛。
半晌,叶瑾对着男子模糊的轮廓,微微笑了。
“公子如此慷慨,倒教我受宠若惊了,”她语调轻缓,不经意般道,“仿佛我送出那封信,便无法再活着回来了。”
炉中火光幽微,难以看清对面人的神色,她以为他会否认,或者带着被拆穿的不快威胁她,谁想男子只是好整以暇道:“你可以不去。”
“……去,为何不去,”叶瑾深深吸气,面上原有的表情隐去,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心,她道,“多谢公子费心,我只要户籍。”
夜已经很深,叶瑾却没有再睡,她想了一会儿,坐起身和床榻上的男子说道:"劳烦公子再写一封信吧。"
***
翌日,云中府民信局。
融雪的日子总是格外冷,即使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北风不减,叶瑾掩好帷帽,匆匆上了门口的驴车。
刚一上车,她便朝着驾车的中年妇人急切道:“张家婶子,劳烦尽快回县里。”
张婶应声,利落地朝着前面拉车的驴响了一鞭,口中有些好奇地问:“出了什么事呀,怎地突然这么急?”
“本是替我家相公寄封信,谁想正遇上了外祖家来信,”借着帷帽的遮掩,叶瑾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叹了口气,作势发愁道,“说是外祖母不太好了,叫我们回去一趟。”
“哎呦,这可是大事!”张婶听闻,立马又响了一鞭,安慰道,“夫人且坐好,咱们天黑前一定能回县里!”
驴车一路向前,总算在云霞漫天中赶回了县城。
叶瑾和张婶道谢作别,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带着体温的书信,敲响了婆婆高氏的门。
翌日清晨,拉着高氏的驴车缓缓并入城门口前往河中府的商队。
车帘后,高氏眼底青黑,精神憔悴,却还打起精神嘱咐:"莫要因为此事扰了文珏读书,若有事,我会捎信回来。"
叶瑾点头:"母亲放心,我会照顾好相公的。"
阳光照在雪上,晃眼得很,告别高氏,叶瑾回了县城。
推开家中的院门,便见男子站在已经无人的院中,正若有所思看着天边飞过的几只鸟。
听到开门声,他收回目光,侧头看过来。
叶瑾关好院门,开口道:"一个月内,她赶不回来。"
男子点头,不置可否的模样。
叶瑾抿唇,没再说话,而是去厨房里给两人做早饭。
今早一起来,她便把灶台点了起来,现在火势正好。打开锅盖,内里的水已经沸腾,叶瑾取了两把面和着水拌出面疙瘩,加颗鸡蛋打进锅里。
几息后,叶瑾将大的那碗疙瘩汤放在男子面前,附带小碟炒豆芽和腌菜。
男子面对眼前简陋的饭菜几不可察地皱眉,试着尝了一口,然后眉眼舒展,又吃了一口。
对于身旁人的一系列变化,叶瑾毫不关心,只是顾自低头用饭。
虽然条件有限,但她做饭手艺向来可以的,再说,爱吃不吃,反正她不伺候。
一时间,耳边只能听到汤匙碰到碗壁的细微声响。
半晌,早饭结束,叶瑾起身收拾碗筷。
一室静谧,阳光穿过窗纸照进来,映在忙碌的女子脸上,玉一般无暇透净,衬得那沉静婉约的眉眼如同入了画,绘出一副平淡的岁月安好。
而顾筠,也就是那位一直未向叶瑾透露姓名的男子,对着眼前这一幕微微出了神,突然道:“你对每个人都是这般吗?”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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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女子停下手里的动作,问。
“你对每个人都是这般……”
顾筠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神情,将那个词在喉间绕了一圈,方才一字一句吐出:“以德报怨。”
女子像被问住了,站在那里只是眨眼。
隔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学过法吗?”
“法?” 顾筠神色不动,“我七岁已背下《大虞律》,《韩非子》《慎子》《商子》《法经》等亦多有涉猎。”
女子点头,问:“那这些书中有说,被婆母刁难和不喜便可以将其害死了之吗?”
顾筠道:“并无。”
女子再点头,又问:“那有说,夫君有了外心,便可以杀之后快吗?”
顾筠依然道:“并无。”
“所以说,我使计让高氏离开,防止她卷入给你送信后可能迎来的麻烦中,并不是在以德报怨;不愿意干掉陆文珏,也不是在以德报怨。”
站在窗前的女子神情如此认真,带着一种独特的不容于世的倔强和通透:“如果用人心来衡量是非对错,那么世间便再无法了。”
前世,叶瑾接待过很多对离婚的夫妻,他们往往围绕着财产撕破脸皮机关算尽。
有人偷偷问叶瑾,如果搜集到老公出轨的证据,是否可以提高自己的胜算,而叶瑾会告诉对方:无过错方可以酌情多分财产。
也有人会问叶瑾,妻子偷偷用针孔摄像头拍了他和小三的不雅视频,是否可以做为证据,而叶瑾会告诉对方:非法证据在民事诉讼中不能使用。
大学时,老师说过,法律固然有它的不足之处,但它是人世间的底线,如果将是非对错全权交由人心来判断,那么只会令大家失去对正义的敬畏。
越是学法懂法的人,走错路后越是可怕,正因为从事了法律相关的职业,才更不能忘记心中那份敬畏——多年来,叶瑾始终这般告诫自己。
身后不远处,炉火在熊熊燃烧,阳光透过窗纸带来微小的温度,身上暖融融的。
隔着一臂的距离,二人四目相对。
叶瑾看到男子浓密如鸦羽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那片遮住莫测眼眸的阴影便也跟着颤了一下,像蝴蝶迅速舒展又收回的蝶翼——这本该是个极度轻柔的动作,但某个瞬间,她仿佛看到那只蝶掀起了一阵飓风,深黑的海面巨浪翻滚,露出藏于其下的嶙峋礁石。
“若妻背夫在逃者,杖一百,从夫嫁卖,其妻因逃而改嫁者绞。*”
眼前,男子朝着叶瑾微微挑眉,坐着的分明是他,却有种居高临下之感:“此为《大虞律·户律·婚姻·出妻*》之条。”
叶瑾默然:“我遵守的是我心中之法。”
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不是封建专.制吃人的法!
“心中之法?那同你所说的‘人心衡量是非’又有何差别。”
男子起身,轻轻拂过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他垂眸,神色漠然带着某种冷兵器般的锋锐感,又恍惚有种不屑而乖张的森然,他道:“若论我的心中法,那便是:叛我者,死有余辜。”
话音落地,静默就此降临。
死寂发疯般在四周发酵,而叶瑾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富有攻击性的人,某一刻,突然便泄了气。
她和一个古人辩什么法,他们生长于此世,只知天圆地方、君权天授,哪里能够理解她的想法。
“反正我不会接受杀人,也绝不会接受夫君纳小生子,否则……”
叶瑾咬唇,端好手中的碗碟,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否则我宁愿此时便死了,也好过浑浑噩噩苟活于这糟心的人世间。”
厚重的门帘被撩起,灿烈的日光当头照下,近乎刺眼的金色,女子的背影那么坚定,分明是一副纤弱的模样,肩颈却挺得笔直,让人想起寒风的松柏,仿佛再大的风雪都无法压折她。
门帘被放下,屋内恢复落针可闻,直到门帘从晃动归为静止,顾筠方才缓缓收回了目光,只见那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狭长的凤眸,半晌,终于很轻地啧了一声。
不自由,毋宁死?
他才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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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属性:守序中立
男主属性:混乱邪恶
*参考《大清律例》《大明律》,感谢度娘!再次声明,此文架空架空架空,不要纠结设定!谢谢!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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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平静无波的一周过去。
外面依然冷得很,叶瑾对着亮起的天光,清点了一遍自己的行囊。
就在今早,天刚蒙蒙亮时,那位至今没有透露过姓名的男子站在院中,一只通体纯黑的鹰俯冲而下,落在了他伸出的手臂上。
看来她赌对了。
她的户籍也很快就要到手了。
眼看着计划一个多月的出走即将如此顺利地达成,叶瑾收好行囊,看着眼前生活了将近三年的房屋,心中并没有多少雀跃和松快之感。
这是她曾经一度认为可以终老的地方,无数个日夜,她因为高氏的刁难而委屈,因为陆文珏的温柔而展颜,甚至因为发现陆文珏变心而偷偷哭泣,这间小小的院落,承载着她一路走来的笑与泪啊。
此时此刻,即将斩断过去的痛,清晰地笼罩在叶瑾的身上。
而她并不知道,一切还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那是老鹰来过又飞走的第二天,一辆驴车晃悠悠停在了陆家的院门口。
本应在书塾中专心读书的陆文珏跳下车,扶着一位小腹滚圆的少女,朝着打开门的叶瑾露出一个微带讨好的笑:“瑾娘,这是阿虹。”
少女屈膝朝叶瑾行礼,虽梳了妇人的发式,那张脸却分明还稚嫩着,放在现代,活脱脱一位初中生。
正是黄昏,远处天边被余晖染上了浓烈的艳色,红得好似将要滴血。
叶瑾对着眼前的一幕,面无表情。
自从得知陆文珏隐瞒了自己什么,她其实设想过很多次面前的情况,她觉得自己应该高贵冷艳地冷笑一声,让他们立马滚蛋;或者也可以先装贤惠稳住他们,然后伺机走人;要是情绪起来,忍不住丢人地哭着追问为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当真正发生时,她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竟是一片冷漠的静。
大概那些伤心、愤怒、难以置信……都已在一个多月的夜里,随着眼泪流尽了。
“进来吧,”叶瑾指着高氏的屋门,平静道,“外祖母生病,母亲去探望了,你们睡她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