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翅——清淳
时间:2022-07-01 07:37:37

  饶过一命?这么点小事,便要和生死牵扯上了吗?
  叶瑾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而在她的目光中,顾筠神色淡淡扫了旁边的翠柳一眼,翠柳拿着茶盏的手便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如此粗心大意的奴婢,”他的语调轻缓从容,却犹如掺了冰,“留之无用,不如打死了之。”
  茶盏中的水晃啊晃,终于撒了一点出来,不等叶瑾反应,只听“扑通”一声,人体砸于地面的似曾相识声音中,翠柳直直跪在地上。
  她身体打着颤,却不敢出声,只埋着头,大滴不知是汗是泪的液体砸在地上,晕出一个个深色的圆。
  而在叶瑾的愣然中,顾筠已站起身。
  他那双眼好似浸了墨,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突然沉声道,“还有,今时不同往日,你该自称‘妾’才对。”
  “我……”
  叶瑾只觉心口被狠狠扎了一下,刺得生疼。
  屋内火盆分明烧得正旺,恍惚中,她却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那个寒冷的黎明。强烈的窒息几乎将她淹没,她于幻梦中奋力挣扎沉浮,呼吸间溢满了刺鼻的血腥味。
  这是一个人命低贱的时代,遍地天灾人祸,底层的人为了活着,早已用尽了力气,他们那么努力,努力到可笑的地步,而他们拼尽一切活下来的生命在上层阶级的眼中,和光鲜衣角抖落的灰尘没有区别,杀了,便杀了。
  这一刻,叶瑾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的试探和挣扎,不过徒劳而已——自此之后,但凡她一天不能将自己融于“高贵”的特权阶层,做到将身边人的生死置之不理,便一天不得逃脱。
  理智在灵魂深处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引来锥心的刺痛。
  良久沉默,叶瑾垂眼看着被子上精致的绣纹,低声道:“妾身明白。”
  “醒了就好,今日还有事,我先走了。”
  目光在女子蝶翼般不断颤抖的眼睫上略过,顾筠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转身便要离开。
  一只柔白无力的手伸过来,扯住了他的衣袖。
  “侯爷,碧鸳伺候了妾身许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次她定会吃下教训,更加尽心服侍,”女子仰头,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愈发显得清透动人,原本冷淡的无礼模样被掩藏了起来,她放软嗓音道,“还请侯爷饶过她吧。”
  顾筠脚步略停,目光扫过她扬起的白皙面容,以及露出的半截纤弱脖颈,直到她咬唇,幅度很小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他终于微抬声音,朝着旁边的翠柳吩咐道:“教她不必跪了,自去领药。”
  男子向来冷淡疏离的眉眼多了丝平顺,显然心情不错,吩咐完毕后,他回身反握住了那只纤细的手,然后在上面安抚地拍了拍。
  他道:“好好养病,我改日再来看你。”
  ***
  好好养病。
  她倒是不想,可不做也得做。
  屋内,叶瑾接过翠柳递来的药,在对方目不转睛地盯视下,屏着息一饮而尽。
  “今日夫人气色见好,想来是新方子对了症,”翠柳递给她装了蜜饯的盘子,“待会儿奴婢叫张大夫来一趟,再替您诊诊脉吧。”
  “咳,劳烦了,”叶瑾取了颗蜜饯,没有急着吃,而是忍着喉咙里的痒意问,“碧鸳的伤势如何了?”
  “哪敢称劳烦,都是奴婢分内事,”相比话不算多的碧鸳,翠柳原本是个活泼爱笑的伶俐性格,只是好像被顾侯爷吓坏了,如今整天小心翼翼,盯叶瑾盯得比眼珠子都紧,“侯爷宽宏,赐了上好的伤药,碧鸳今早还跟我说呢,她明日便能来伺候您了。”
  “让她再休息几天,咳咳,不急,”叶瑾摆手,想了想,撑起身体要下地,“我还是去看看她吧。”
  她接受不来那些奴仆性命低贱的观念,碧鸳因为自己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夫人身子还未好,可不能再受了寒呀!”
  翠柳想劝,但见叶瑾坚持,只能取来棉衣斗篷,将她里三层外三层裹好,确定不会透过一丝冷风后,方才扶着她缓步出了门。
  出了门,往后走,二人来到后罩房边角上的一间小房子。
  昏暗逼仄的屋子里,碧鸳挣扎着要起来给叶瑾行礼,被她按回床上。
  “奴婢贱命一条,如何当得夫人拖着病体来看,”碧鸳坚持给叶瑾磕头,道“夫人不嫌弃奴婢伺候得不好,还容奴婢回去,奴婢时时感恩在心……”
  说着话的少女近乎哽咽,一双泪眼里满是感激,还有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对于叶瑾这个连累她的人,她没有一丝怨愤,对于顾筠那个惩罚她的人,也不见丝毫憎恨。
  这世上,真的有任劳任怨到完全没脾气的人吗?叶瑾觉得,她只是根本不敢有脾气罢了。
  因为不管是叶瑾,还是顾筠,都有权要她的命。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院里梅花开得正繁,风一吹,便有清幽暗香扑鼻而来。
  叶瑾站在游廊之下,掩口轻咳,任由身旁男子信手摘去飘落在她发上的花瓣。
  “后日启程回京,届时你和我一道,”顾筠将指间花瓣扔到风里,指尖轻抚叶瑾如云的秀发,“若有什么想带上的,嘱咐她们一并给你收拾齐当了。”
  那片花瓣随风打着转,飞啊飞,最后不甘而又无奈地落到了泥土里。
  叶瑾垂眸,应道:“是,侯爷。”
  其实,她和碧鸳又有什么分别?
  她们的命,全都握于此人之手啊。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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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山犹带雪,浅水未生波。
  官道上,一队长长的车马在春寒中缓缓行进。
  古代的交通方式,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叶瑾从马车上的暗格中取出酸梅含在口中,反胃感可算消下去了一些。
  她抱着手炉半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隔了一会儿,干脆躺下了。
  成语说风尘仆仆,叶瑾穿越前还不懂,来到这个世界后却有幸明白了,盖因这里的路大都是土路,车马行走起来,便会扬起土雾,而且越是靠后,吃到的“土尾气”越多。
  就如此时她坐的马车,为了遮挡风沙灰尘外加保暖,车厢两侧窗户都挂着厚实的棉布帘子,这导致内里光线十分昏暗,通风能力也不敢恭维。
  叶瑾问旁边的碧鸳:“几时了?”
  碧鸳帮叶瑾调整了一下身后的软垫,动作干净利索,已丝毫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她答道:“回夫人,午时了。”
  叶瑾松口气,按照这些天的经验,午时车队一般都会停下,让累了一上午的士兵仆从们塞两口干粮,喝点水。
  果然,不久之后,车外响起一声长长的哨音,马车慢悠悠停下了。
  昏暗的车厢内一亮,翠柳撩起车帘,和碧鸳一同扶着被裹得几乎成了个粽子的叶瑾下车。
  叶瑾抬头,只见车队停在了一片视野开阔的平原上,远处隐约可见穿着粗布衣的农人。
  叶瑾深深吸气,隔着帷帽垂纱,不着痕迹地看向车队前方,那里停着一辆全车队最大最豪华的马车,坐着的当然是我们整个车队最尊贵的顾侯爷。
  相比她坐的狭□□仄只能抱着手炉取暖的马车,对方那辆里面有顶精巧的小炉子,加上走在车队最前面,不用担心吃到尘土,所以车窗用的是透光透气的料子,只要不怕累眼,完全可以在里面看书下棋喝茶。
  叶瑾垂下眼,抬袖遮口,咳了几声。
  一旁翠柳叹气:“夫人的风寒已大好了,只这咳症,总不见好。”
  叶瑾放下衣袖,摆手道:“不碍事,应是赶路的原因。”
  翠柳皱眉:“等到了太原府,定要找个好大夫来给夫人瞧瞧。”
  叶瑾点头。
  二人说话间,有人小跑过来,道侯爷叫叶瑾过去。
  帷帽下,叶瑾带着笑意的脸一僵。
  又来了。
  这些天,三不五时的,顾筠总要叫叶瑾过去,陪他下棋。
  不会?不要紧,他可以教你。
  学不会?也不要紧,可以多教几次,直到你会为止。
  一来二去,说来可笑,叶瑾倒是把围棋初步入门了。
  所以今天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叶瑾不情愿地跟着翠柳一路走到队伍前面,来到那辆豪华马车前。
  她微微屈膝:“侯爷万安。”
  车帘撩起,熟悉的清俊男子朝着她伸手。
  叶瑾抿唇,一边将手递过去,一边踩上翠柳搬来的脚凳。
  下一刻,一只手臂圈住了她的腰,身体短暂腾空,她已被抱进了车厢。
  外面似乎有人吹口哨,叶瑾却顾不得,她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下意识将贴近的男子推开。
  帷帽被摘去,眼前骤然清晰。
  顾筠今日穿了身绣着银色暗纹的白衣,头戴玉冠,悠然闲雅,好一副神仙中人的模样,他示意叶瑾去看旁边摆的棋盘:“方才从书中翻到的一局棋很简单,还算有趣,你品品。”
  好吧,又是下棋。
  叶瑾心里叹气,凑过去端详。
  别说,这个棋路,以她初学者的水平看,只觉得好生奇怪,简直像是顽童随手放置,毫无章法……
  本来只是随便看看,叶瑾不知不觉开始解题。
  几日来,两人在马车里都只是单纯的下棋,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紧绷的精神在不自觉中松懈开了,以至于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因为倾身观察,整个人不知何时竟已歪在男子的怀里。
  叶瑾一惊,立马就想坐起身,然而腰间的桎梏将她按了回去。
  车厢内很静,呼吸里满是男子身上不知名的冷冽气息,近在咫尺间,男子那双眼睛犹如深不见底的海,海浪汹涌而来,想要将她吞没。
  他凝视着她,浓密如鸦羽的睫毛轻轻垂下,然后缓缓凑近。
  脑内理智疯狂尖叫,叶瑾猛地侧头,抬袖掩口,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咳咳……侯爷……侯爷赎罪……咳咳咳……”
  叶瑾咳得撕心裂肺,一面伸手试着去推搂着自己的男子。
  好在,没怎么用力,对方便很轻易地松开了她。
  直到咳嗽渐息,叶瑾放下掩口的那只手,做出疲惫的模样看向男子:“妾身失礼了,这咳症最近似乎加重了些。”
  “无碍,”阳光穿过略微厚重的窗纱,照在顾筠的脸上,他半靠在车厢上看着她,眼睫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眸中的情绪,“想来应是药不对症,等到了太原府,找个大夫再瞧瞧。”
  “多谢侯爷,”叶瑾以袖掩口又咳了一声,试探道,“容妾身退下用药。”
  “嗯。”
  顾筠应了一声,目光在叶瑾不易察觉松下来的肩膀上划过,眼睛微眯,没再开口,而是就势开始闭目养神。
  时候未到,且不急。
  他从不缺乏耐心。
  ***
  自从发生了那日马车上的事后,足足三天,叶瑾没有再接到顾筠的“传唤”。
  她只觉松口气,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然而碧鸳和翠柳两人看她的眼神却渐渐不对了。
  “夫人可是惹侯爷生气了?”给她换手炉的功夫里,性子比较急的翠柳忍不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以前侯爷每日都要叫夫人过去呢。”
  叶瑾无言。
  要说惹某人生气,她还真没得说,但她不可能答应他的,所以他还是气着吧,最好气得让她赶紧滚蛋,那她肯定毫不犹豫地立马离开。
  叶瑾抱着手炉在车厢里艰难地翻了个身,在其他人看不见的角度中暗暗咬唇。
  她不是无知的少女,眼看着顾筠的意思越来越明显,她的病装不了太久,这招也用不了几次,可她又该怎么办,难道真的去伺候他?
  她不愿,也不甘!
  马车外,车辙顺着身后延伸开去,直到天边,厚厚的云层正被风吹着朝这边缓缓移动,有出身清苦的跟车奴仆极目远眺,口中念了句,怕是要下雪啊。
  就在当晚,一行人宿于一家驿站。
  叶瑾被扶下马车时,抬头忍不住看了看天。
  已是夜晚,天空却很亮,厚重的云铺天盖地压在头顶上方,酝酿着一场显而易见的大雪。
  快下雪吧,这个季节,若是能有一场大雪,便能代替春灌,大家今年的日子也会好过点。
  叶瑾收回目光,收紧斗篷,咽下喉咙里的痒意。
  意料之中,入睡前,天上飘起了雪花,叶瑾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总觉得今夜有些心神不宁。
  她的第六感向来不太准,所以叶瑾并没有当回事,数着羊渐渐有了睡意。
  半梦半醒间,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捕捉到了一种很轻微又很特别的声音,像是木头细细摩擦,又像纸张被小心地撕裂。
  好奇怪,大晚上,碧鸳在做什么?
  一种说不清的味道飘过鼻尖,叶瑾一个激灵,骤然醒了过来。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四肢软弱无力,连睁眼的动作都废了老大劲才做到。
  她挣扎着勉强翻身,用被子捂住了口鼻,就这么缓了好一会儿,方才感觉身上有了一点力气。
  耳边的奇怪动静始终没有消失,窗外天空明亮,屋内勉强也可视物,她眯眼,心惊肉跳地看着门被推开,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弯腰踏进了房间。
  与他一同进入房间的,是翠柳自外向内软倒的身体——她的脖子几乎被切断,鲜血染了满身,连一丝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永远离开了。
  那人在原地顿了一下,先是去了不远处的窄榻,榻上躺着已昏过去的碧鸳。
  不,不要杀她!
  刺鼻的血腥气顺着风飘进来,喉咙里却像被冰块堵住了,叶瑾睁大眼睛,用尽力气,胸腔中的叫喊终于冲破束缚。
  “有刺客——”
  刺目的冰冷刀光劈下,于半空中一停,然后被主人带着转了个弯,朝着叶瑾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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