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摩挲叶瑾的侧脸,借着灿烈的日光,她清晰地捕捉到了男子唇边一闪即逝的极淡笑意,然后他就这样,当着一院子人的面,再次倾身过来。
“和我走吧。”近在咫尺,呼吸相闻间,他低声道。
“如果我不答应,你就会放弃吗?”叶瑾问。
“当然不会。”
唇落。
这次,叶瑾没有再躲。
振翅欲飞的蝴蝶还未来得及去见识外面多彩的世界,便猝不及防间撞到了一张蛛网上。
它还会有机会,再次飞起来吗?
***
两日后,云中府。
钱氏向来自诩出身名门,娴静有度,在官家太太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然而此时,虽然表面依然维持着太守夫人的架子,只看她手中绢帕被揉出了杂乱的褶皱,便知她内心其实很是紧张。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待会儿见了贵人,万不可失态!”分明方才已嘱咐过了,她依然板着脸不厌其烦地重复道,“要是有人犯糊涂,唐突了贵人,不需等明日,我立时便发卖了你!”
身后下人们闻言纷纷挺直腰板,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钱氏却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耳边似乎响起自家老爷凝重的声音:“此次顾侯爷奉旨捉拿逆贼的事情,远没有表面简单,正值风雨欲来之际,夫人万不可有差池,否则阖家性命怕是都要交代在那位手里。”
清平侯顾筠,她就算是个妇道人家,也听闻过对方的大名。这样一位大人物,亲自来一个小县城捉拿逆贼?不用老爷提点,钱氏自己也能嗅出其中的诡秘味道——所以,生死存亡当前,她这个正房太太的脸面又算什么,只要能将这尊大佛安安稳稳送走,别说照顾一个妾,便是让她去给对方倒洗脚水都心甘情愿!
钱氏拧紧手中的帕子,焦急地看向无人的街头尽处。
算算时辰,应是快到了。
思索间,隐约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小队士兵护送着一架富丽的马车遥遥出现在视线尽头。
寒风凛冽,钱氏却下意识直腰,脸上挂起温柔又不失亲切的笑。
由远及近,马车慢悠悠停在了门前。
在钱氏骤然停滞的呼吸中,一只冷白而修长的手撩起车帘,头戴玉冠、身披鸦色鹤氅的男子挥退侍从,缓步下了马车。
他抬眼,目光淡漠扫过四周,侧身朝着车上人递出一只手。
只见一位脸色有些苍白,身姿婉约,眉目秀美的女子搭上男子的手,动作有些生疏地跟着下了马车。
直到男子牵着女子转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冷冷朝着钱氏瞥来,钱氏方才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觉冷汗爬了满背,努力压住颤抖的声音道:“拜见侯爷,侯爷万安。”
不是说她只需接待那位清平侯带来的爱宠,怎么、怎么正主也跟着来了!
“起吧。”
耳边传来男子清冷的嗓音,钱氏忍着腿软站起身,正听男子朝着身旁的女子道:“近日我有要事,你暂且在此住下,若有需要,只管吩咐她去做。”
一方大官正妻在对方口中成了召之即来的奴婢,钱氏却不敢有任何不忿,只是努力让自己笑得亲切,语气诚恳道:“夫人有事尽管吩咐,能为侯爷和夫人效犬马之劳,是妾身的福气。”
对于钱氏的讨好表现,男子终于给了她个正眼,但也仅是一眼,他抬手,替似乎身子有些不适一直只是沉默的女子紧了紧斗篷,留下两个护卫,便回身上了马车。
“侯爷。”
车帘被放下前,那位女子忽然开了口。
相比钱氏在后宅中见识惯了的千娇百媚,她嗓音很轻,但既无隐约的讨好也无故作的矜持,而是以一种平淡到近乎直接的口吻道:“我的包袱还在车上。”
顾侯爷动作一停,侧头看了女子一眼,竟没有生气,而是朝着车旁的侍从示意:“倒是忘了这桩,替她取来吧。”
侍从应声,从车里取出一个约有半尺大小、用蓝粗布裹得严实的包袱,恭敬低头递给女子。
女子轻手接过,然后在钱氏渐渐困惑的目光中抿唇朝着顾侯爷扬起一个没有丝毫热情的笑:“多谢侯爷。”
这……不是宠妾吗?为何如此。
钱氏简直快被眼前的发展搞糊涂了,只觉此事处处透着古怪。
好在两人没有继续折磨钱氏本就绷得很紧的神经,拿到包袱后女子道了谢便恢复了沉默,而顾侯爷也已放下了车帘,随着一声鞭响,马车很快驶离府门口。
可算能做正事了。
钱氏甩开心中种种纷杂的念头,快步上前扶住了叶瑾,笑道:“外面冷,夫人快进来烤烤火,喝杯热茶吧。”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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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刘氏将手中对牌递给门口的守卫,哈着腰,脸上挂满讨好的笑。
“都是布料,劳二位大人查看,”她示意身后跟着的女子将布料举高,殷勤道,“近来眼看着天热了起来,太守夫人嘱咐老奴为夫人做几身衣裳,只不知夫人喜欢哪种,便带了针娘和料子来腆脸一问。”
对于刘氏的殷勤,守门的兵士并没有给好脸色,仔细查验确定只有布料后,板着脸将手中的剑归了鞘。
刘氏暗暗松了口气,给了身后女子一个眼风,当先一步跨过门槛。
进了府门,径直朝东,只见一路上,粉墙黛瓦,朱栏板桥,幽然静美,这地方原是太守老爷建来自己消遣的,特意请了南边的匠人仿了南边式样,可惜还未来得及住,便孝敬了出去。
两人脚步不慢,很快来到了一座三进的院子前,穿过垂花门,便有淡淡花香扑鼻而来,正是院里梅花开了。
一位梳着双环髻的清秀丫头撩起门帘走出来,道:“刘妈妈来了,夫人问是何事。”
刘氏笑着将方才在府门口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丫鬟便回去一趟,隔一会儿出来打起帘子:“夫人叫您进去。”
刘氏领着针娘,轻手轻脚迈过门槛,抬头,只见一位女子正坐于桌前,细腰削肩,丰肌秀骨,端得一副清丽风流,此人正是半月前顾侯爷露面时一同领来的宠妾——只看外表,谁也猜不到,她的出身怕是低下到了极点。
后宅沉浮多年,刘氏早已练就一双利眼,第一次见,便发觉这位“夫人”身上既没有世家贵女熏陶出的雅容,也没有歌伎戏子如何都遮不住的俗气,虽然长了张出众的脸蛋,但她的双手上有薄茧,显见需要辛苦操劳,且刚刚脱离原来的生活不久。
贫苦人家的女子,往往十三四就嫁了人,看这位的脸,可不是这个年纪。
一个梳着妇人发式、出身低下的女子……
刘氏在心里不屑地唾了一句“不守妇道”,面上却不露分毫,热络又不失恭敬道:“夫人安好。”
“刘妈妈客气了,”女子对着她点点头,看向旁边捧着布料的人,“不知此次带了什么料子,劳烦拿来让我瞧瞧。”
刘氏殷勤地接过布料,走上前,亲自放在一旁的榻上,然后一一介绍:“这是开封的织金妆花绢,近来甚是有名……素云罗,这碧色最为难得……”
刘氏说得口干舌燥,旁边的女子只点头,间或随意指几匹,一副不太提得起精神、郁郁寡欢的模样。
本着阎王易躲小鬼难缠,既然接着差事,一定要伺候好这位祖宗的想法,刘氏在针娘给女子丈量身段后,换上关切的嘴脸,柔声问道:“夫人何以难展颜,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唉。”
女子叹了口气,看着针娘,欲言又止。
刘氏挥手将针娘撵开:“你先出去等我。”
屋里安静下来,刘氏的目光中,女子再次郁郁叹了口气,只见她一副坐立难安又不愿让人发现的模样,看了看四周,确定连碧鸳都出去后,便拉了刘氏的手,压低声音道:“此事除了妈妈,我实在不知还有谁能帮我了。”
刘氏目光微闪,也跟着压低声音,掏心掏肺道:“夫人尽可说,但凡是我能做的,定不会推辞!”
“那我便直言了,”听到刘氏的保证,女子眼睛一亮,再次贴近,有些急切道,“自将我扔在这院子里,侯爷便再也没有露过面,不知、不知可有听到什么消息?譬如……有人送了侯爷美貌女子……”
另一头,刘氏差点当场笑出声。
她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是这位在忧心失宠。
刚来时不是一副清高模样,结果被扔下半个月,就开始怕了,可见这女子啊,一旦尝到富贵的滋味,腰板便再挺不直了。
想到来之前太守夫人细细的嘱托,还有一路听来的各色消息,刘氏笑得脸上皱成了朵花:“夫人尽管安心,这些天来,是有人给侯爷送美,但侯爷一个都没收呢。”
眼看着女子皱起眉,显然不信,刘氏加重语气,肯定道:“夫人不信老奴,也该信侯爷,听闻圣旨已到,侯爷明日便要斩了那些逆贼,想来很快就会回来看夫人了。”
拉着刘氏的那只手不易察觉地一僵。
叶瑾险些当场失态。
——顾筠要回来了。
半月前,她跟着男子来到云中府,对方将她扔在这里便再也没有露过面。
这些日子,叶瑾接触最多的除了被派来伺候她的两个丫鬟碧鸳和翠柳,便是一位太守府的嬷嬷,刘氏,听闻此人乃是太守夫人的奶妈,看着亲切和蔼,可叶瑾就是从对方的眼角眉梢里看出对自己的鄙夷。
好在叶瑾并不在意,相比有没有被人鄙视,她更在意那位失踪许久的男子,顾筠。
如今,她已经断断续续了解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顾筠,大虞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原安定侯府嫡次子,十六岁中探花,十七岁被父牵连,贬为庶人流放漠北,十九岁护送前六皇子今永兴帝入京,帝王亲封清平侯,领直隶总督,兵部尚书,是权贵中的权贵,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一位厉害人物,竟然会受重伤,沦落到她生活的小县城,表面上说是什么奉旨抓叛贼,但叶瑾觉得,内里必有隐情。
不过,究竟有什么隐情,叶瑾一点都不关心,她只觉得自己倒霉,倒霉透顶。
她开始新生活的计划碎成了粉末,只能被关在高墙围起的四角天空里,连出趟门都不被允许。
这样滔天的权势,难道她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窗外有小鸟振翅飞过,消失于自由的天空,叶瑾收回视线,对旁边的碧鸳道:“外面日头正好,我们去花园里散散吧。”
这座府邸有个小花园,园子一角栽了许多梅树,如今正是好看的时候。
叶瑾拒绝了身旁人的搀扶,道:“替我取把花剪来。”
碧鸳是个清秀不爱说话的小姑娘,今年不过十四岁,但做起事来手脚麻利,闻言她应了一声,转身闷头小跑回院子。
四周很静,因为花园就在院子的隔壁,碧鸳没有等去取午饭的翠柳回来顶替自己。这个时间,花园洒扫的老婆子显然又去躲懒了,叶瑾眼风扫过,确定四周应该没什么人后,快步走到了不远处的池塘前。
最近天气暖和了不少,但温度显然还在零下,眼前的池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没有结冰,源源不断的活水正在里面流动。
这个温度,要是不小心跌进去,怕是要大病一场。
池塘边,披着斗篷的女子望着清澈的水面,纤长卷翘的睫毛剧烈抖动了一下,唇边勾出一抹带着讽刺又无奈的弧度。
下一刻,只见她伸手去探池水,脚下像是太滑没站稳,口中发出小声惊呼,然后照直摔进了池塘中。
“哗啦——”
落水的巨大声响只听到一半,便被消了音,刺骨的冰冷伴随着快速渗入衣裳的水将她团团围住,叶瑾闭着气,奋力将一早松开系带的斗篷甩掉,却没有感觉到轻松多少。
池塘比她想象中要深,棉衣沾了水,死一样沉,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用去演,因为光是挣扎着浮出水面,就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
碧鸳的惊叫隐约传来,她奋力游动,终于在体力耗尽前抓住了池塘边沿,也抓住了碧鸳因惊吓而微微颤抖的手。
一盏茶后,叶瑾躺在床榻上,裹了两层棉被,一边发着抖打着喷嚏,一边接过碧鸳手里的瓷碗,将里面烫口的药汁一饮而尽。
意料之中,还未入夜,叶瑾便发起了烧。
昏昏沉沉间,各种人影来了又走,她感觉到自己被半扶起来灌下苦涩的药汁,头上的布巾也被换了许多次。
等叶瑾终于有精神睁开眼时,正对上的,是一双如古井寒潭般的熟悉眼睛。
顾筠回来了。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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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男子伸手抚上叶瑾缺乏血色的脸,被她下意识侧头躲开,指尖顿时一停。
一室寂静,空气中的尘埃仿佛都静止了一瞬。
片刻后,叶瑾扯出一抹虚弱的笑,道:“我还病着,公子……侯爷不要过了病气。”
“嗯。”
顾筠应了一声,神色未动,仿佛并不在意,可那停住的指尖却没收回,而是施施然换了个方向,缓缓落在叶瑾发白的唇上。
心脏微微收紧,叶瑾屏住呼吸,任凭男子微凉的指尖在自己有些干涩的唇上抚过。
“茶。”
顾筠回头,朝着旁边瑟缩的翠柳吩咐。
叶瑾猛地一惊,顾不得其他,目光快速扫过房内,问道:“碧鸳呢?”
“你房里伺候的另一个?”顾筠侧身,让丫鬟扶起叶瑾,喂她茶水,嗓音淡淡道,“领了十杖,外面跪着。”
跪着?跪了多久?这么冷的天,还挨了打,人会废掉的!
叶瑾急道:“是我自己贪玩,不小心滑倒落水,和她没有关系。”
“她服侍你,却让你落水生病,这便是她的过错,”相比叶瑾的着急,顾筠语速都未变半分,“念在此次并未酿成大祸,且饶过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