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骤然黑下来,高大的阴影将叶瑾全然笼罩,冰凉的指尖在她的唇角轻抚而过,然后移至下颌细细摩挲。
她抬头,意料之中对上了一双熟悉的黑沉眼眸。拉近的距离,令她可以清晰看见那双眸子,也看见正隐匿于一片平静之下即将生成的可怖风暴。
落针可闻中,男子目光森然瞥向一旁,不远处,楚楚忽地颤抖着抓紧手中帕子——他想杀她,杀掉她这个将叶瑾整整藏起三年、令他遍寻不见、夜夜不得安眠的人。
空气悄然压缩到极点,微尘都察觉到什么似的颤栗起来。男子微阖眸,朝着半空缓缓抬手,那只手清瘦苍白,可以见到其下冷紫色的血管,映在火光中,有种病态的美感,然而放在此时的楚楚眼中,有多好看,就有多么恐怖!
致死的风暴已酝酿完毕,眼看着即将摧枯拉朽席卷开来,电光石火间,一只纤柔温暖的手抬起,轻轻拉住了顾筠的腕。
风暴骤停,令人心悸的震颤戛然而止。
“我饿了。”
女子双眸清润,嗓音很轻:“用过早膳了吗?”
她的语气那么寻常,仿佛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以至于顾筠愣了一下,双眼微微眯起端详她片刻,方才开口道:“尚未。”
叶瑾任由对方打量,点头道:“那一起吧。”
周围士兵护卫们无人敢拦,她拉着他,径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生火,和面,摘菜,动作娴熟平稳。
两刻钟后,两碗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面被放在饭桌上,叶瑾解开围裙坐好,侧头看向身后安静站立的男子,朝着对方轻轻挑眉:“来吃啊,等我喂你吗?”
顾筠不言,来到桌前坐下,对着面前的面碗未动。
叶瑾瞥他一眼,直接从对方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过来,低头塞进自己口中,咀嚼吞下后淡声道:“没下毒。”
顾筠看着她依然未动,口中沉声问道:“你是何意。”
“一会儿就需要出发,不得用顿热饭么?”
叶瑾语气平静地回答,说完回头扬声喊楚楚过来,按着楚楚的人见顾筠未制止,便放她起了身,来到饭桌前。
“将咱们剩下的胭脂都打包起来吧,待会儿一道运回京城。”
叶瑾无比自然地和楚楚说起了搬迁店铺的事宜:“这是我精心经营过的第一家铺子,黄了未免可惜,不如去京城重新来过……只是我以后大抵不会经常来,铺子里最好再雇个账房,若有什么难处派人来和我说一声便是……”
旁边,顾筠夹了一小筷面条尝了一口,冰冷皱起的眉头微松,又夹了一筷。
一时间,安静的院落里只能听到叶瑾的嗓音,以及男子用饭的细微声响,身周的空气中,最后一粒颤抖的微尘粒子轻缓落地。
楚楚久久看着好友,半晌,轻颤的唇边扬起和过往别无二致的笑:“好,我这就去收拾东西,许久未回去,不知京城现今变成了何种模样。”
翌日。
官道上,身披铠甲的士兵拱卫着中间的马车,行于葱葱绿野。
有莽撞的小丫鬟取了茶水来,想要靠近马车,被嬷嬷一把扯住狠狠瞪过去,耷拉着脑袋侧耳细听片刻后,渐渐红了脸。
马车内,叶瑾被压在厢壁上,裙摆凌乱,发髻松散。周围车轱辘行走和马蹄踏地的响动沉重而纷杂,但依然无法完全掩去另一种声音,呼吸间满是熟悉而富有侵略感的冷冽气息,血液加速流过耳边,留下嗡嗡轰鸣,她侧头撇开唇齿间的纠缠,细细吸气,猝不及防挺直肩颈皱眉发出一声压抑而无力的哼吟。
有人捏着她的下颌抬起,然后方才离开片刻的唇齿再次纠缠上来,她喘不上气,偏又没力气将对方推开,只能任由对方拥着她施施然换到旁边的软枕,再次倾身覆上。
“这般快,”顾筠伸手抚开她颊边被汗浸湿的发丝,“三年,不想我么?”
“……滚,”叶瑾努力平顺呼吸,可惜实在杯水车薪,“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
“但凡我如你说得那般,后院也不会仅剩你一个。”顾筠端详着身下女子怒放的花颜,找了她的致命处使坏,看她猛然颤栗,连指尖都染上一层漂亮的薄红,犹如上好的瓷胚,带着不染尘埃的脆弱。
就此,那副嗓音终于不再说令人不快的话语,他垂眸,牵了她的手,将那泛红的漂亮指尖放在自己心口之上。
叶瑾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指尖碰触到的皮肤有何不同,无意间低头,见到那片隐于衣襟下的疤痕,后知后觉想起了疤痕的来处。
是他替她挡那一箭落得伤。
“每到阴雨天便要折腾一番,烦得很。”他俯身在她心口相同的位置落下一吻,不等她反应,竟用力在上面咬了一口。
剧烈的疼顺着心口的位置扩散开来,叶瑾痛呼出声,想推开他,却被握紧手腕死死压住,她就像被钉在祭台上任人宰割的祭品,偏生另一边的折磨竟也未停,两相合在一处,终逼得她啜声崩溃。
“痛吗?”
朦胧间,有人在她耳边低低问。
叶瑾点头。
“痛就好。”
鸦羽般浓密的长睫轻颤,顾筠揽着怀中女子坐起,任凭她疯了般挣扎想要逃离,依然神色不动地按着她,一点点压下去。
“若有下次,你走到何处,我便屠到何处,”他沉声低语,并不担心她听不清或事后忘记,“若不信,大可一试。”
试试究竟是她的腿脚快,还是他的屠刀更快。
他动不得她,却可以杀尽天下善心人,杀到再无人敢向她伸出援手才好。
她是他的,任何人都不得阻碍他们在一起。
顾筠拥紧怀中人,在她娇艳的唇瓣轻柔一吻,口中淡定道:“回京后,我们成婚罢。”
***
一月后,京城。
清平王府张灯结彩,来往宾客满面笑意,纷纷向亲自迎客的那位摄政王道喜。
向来爱穿玄与白的顾王爷难得着一身大红,出尘的清冷面庞仿佛都镀上了一丝暖色,仿若天神坠入人间,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能明显察觉到,对方心情甚好。
“给王爷道喜了!”“王爷大喜!”
隔着很远,纷纷攘攘的声音传入后院,叶瑾端坐在窗前,任由楚楚将那顶极致奢华的凤冠戴在自己头上。
“给娘娘道喜了!”
丫鬟嬷嬷们眼含热泪朝她叩首,一副她终于修成正果的模样,而叶瑾挥手让她们起来,摸着自己似乎被硬生生压矮一截的脖子,非常真诚地发问,这玩意儿还要戴多久。
“回娘娘,总要待到揭了盖头,行完合卺礼。”旁边喜娘笑容讨喜。
也就是说,得一天。
叶瑾沉默,总觉得颈椎病似乎有了从上辈子追到这辈子的征兆。
早知道她该多过问一些,而不是交由顾筠自己折腾。
好在,没等太久,小丫鬟欢快地带来了另一位正主的消息。
“来了来了,王爷来了,正在院门外做催妆诗呢!”
“快快,将盖头拿来!”
话音落下,眼前被一片红色覆盖,只剩伸出的右手还拉着楚楚,她是叶瑾唯一请来的宾客。
“瑾娘。”
一片喧嚷中,叶瑾感觉到楚楚捏了下自己的手,紧接着,开门的声音响起,周遭骤然一静。
过了约有三四秒的功夫,耳边方才传来略有参差的请安和恭贺声。
叶瑾感觉到楚楚将自己扶起来,向左边走了两步,然后盖头下方的缝隙里出现一双绣有蟒纹的鞋,有人从楚楚手里接过她,牵着她朝外走去。
初秋的阳光照在身上,不多不少的温暖,视线里只有身旁男子大红的衣摆和鞋子,她被扶着上了花轿,听得外面闹腾着似是在做什么射轿帘,然后花轿抬起,一路向前。
等到花轿终于停下时,叶瑾感觉自己的脖子已酸麻到失去了知觉,周遭亮起,她被扶下花轿,手里塞了跟红绸带,站定。
身后喜娘提醒要迈火盆,叶瑾有些犹豫,因为这盖头太大了,她根本看不见火盆在哪里。
“半步前,”耳边,清冽磁性的男声低声道,“起脚,不必担心。”
只能听他的,叶瑾试探着抬起了右脚,想着尽量将步子迈大点,结果下一刻,哄然响起的叫好声中,有人揽上她的腰,将她直接半抱着过了火盆。
“后面门槛前还要放马鞍。”他提醒道。
叶瑾:……
这古代结婚未免也太麻烦了!
走了最多五步,两人再次停下,一只苍白清瘦修长的手出现在视线中,将一副马鞍放在她的脚边。
此时此刻,叶瑾简直无语透顶——因为她只能勉强看到马鞍,根本看不见门槛!
“起脚。”有人在耳边又一次提醒。
叶瑾沉默,再次乖乖抬脚,然后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叫好声中第二次被人半抱着跨过了马鞍和门槛。
进了府门后,周围似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二人来到拜堂的正殿,直到耳边响起男童稚气的嗓音,叶瑾才知道,原来今日的主婚人竟然年仅三岁的小皇帝。
拜天地,拜高堂。
夫妻对拜时,她感觉到来自绸带另一头的牵扯,仿佛他们已成了密不可分的一体,而当面前盖头终于挑起,她抬眼对上一双格外深邃动人仿佛含着无垠星空的眼眸,那一刹,竟恍惚觉得,时光已仓皇过去许多年。
她看着他,脑海中忽地想起了回京后听到的传闻,都说他重伤未愈,是个早死的命。
人生在世,大抵不过求个成全。
只是,她成全了他,谁又能来成全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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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啊啊啊我终于写出来了,开心!晚安!
谢谢昒昕、未芩、黑龙江富婆重金撸猫、木有枝的地雷,谢谢AZQing、35059154、56918003、文文想要去云大呀、未芩、小闲猫、朝歌、黑龙江富婆重金撸猫、45666286、半日闲的营养液,贴贴~
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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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生活, 和以往并没有多少不同。
别家的贵妇要侍奉公婆、主持中馈、斗妯娌小妾还要对外应酬交友,而叶瑾既没有公婆也没有妯娌和小妾,她的身份摆在那里,不想应酬, 便不必做。
至于主持中馈, 顾筠倒是主动提出让她管,但她嫌麻烦, 便推了。
日子似乎回到了叶瑾上次离开前的模样, 白日里闲来逛逛园子花房, 看书练字, 亦或者染香点灯调上一款胭脂,得了新方子就差人给楚楚送去——楚楚在京城里开了家新的胭脂铺子, 生意不错。
顾筠很忙, 几乎每日只有中午和晚上能见到人影, 偶尔他有空, 便会挑上京城周遭景色不错的地方, 带她一同出去赏景, 而每过上一段时间, 叶瑾也会领着护卫丫鬟去胭脂铺子和楚楚小坐上一两个时辰, 合下近来的账本, 聊聊各种大小事。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叶瑾坐于亭子下, 静静聆听嘀嗒雨声,心中划过如此思绪。
顾筠走进花园时, 一眼看到的便是女子捧茶赏雨的身影, 她微抬首,凝望着从亭沿落下的雨珠, 侧颜秀丽静美,可堪入画——只是,美则美矣,总觉得缺乏些许鲜活的生气。
秋风萧瑟,他低低咳了几声,打断了亭中女子的思绪,奴婢们纷纷见礼,而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淡然无波。
顾筠进了亭子,在她身边坐好,丫鬟细心上了新茶,被他抬手示意退下。
一时间,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遮天的雨幕将亭子团团围起,形成了一小块格外安静的领域。
她在接着看雨,而他在看她,两道视线于空中相错,一道始于她,一道终于她。
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天光照在女子清丽的容颜之上,瓷白无瑕近乎透明,有那么一瞬,顾筠以为自己看到了她背后生出的翅翼,那翅翼从中断裂,被锁链重重缠绕,无力而虚弱地拖在地上,隐约可见早已干涸的斑驳血痕。
四年,她终究累了,认了,再不会和他争吵斗气,也不会闹着要死不活,如今的她安静待在他的掌心,任他囚住,由他珍藏。
历经周折,费尽手段,他总算达成所愿,只是……
思绪到此,脑海中倏然划过四年前初遇的雪夜,那时,顾筠从麻木的痛楚和疲惫中睁开眼,而她确定他还活着,朝他轻轻展颜一笑。
素钗布裙,说不上绝美,却令他心口悸然。
然而,自他将她绑在身边,她便再未展颜,想来待在这府里,她从未有一日真正快活过。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几欲倾盆,顾筠深深凝视着女子清淡的侧颜,半晌,忽地开口问了一句。
他问:“你想要什么?”
叶瑾微愣,侧头看向他。
似是以为她未听清,他又不厌其烦地再次道:“除了离开,你还想要什么?”
说出这句话的男子神情专注,有种别样的认真,平生第一次,他真心地向她发问:除了离开,她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东西呢?
狂风凭起,倾盆骤雨砸落在亭子顶部,犹如细密的鼓点敲击在心上,叶瑾愣愣看着眼前男子,目光甚至有些茫然,直到他伸手过来替她将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的披风系紧,方才缓缓回神。
她细细打量顾筠的神色,好一会儿,道:“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顾筠嗓音平静,定定道,“但凡你要,但凡我有。”
叶瑾垂眸,没有立马回答,四周一时陷入无声。
她未开口,顾筠就一直等。
终于,不知多久后,她抬眸看向他,轻声道:“我想有份工作。”
不是像这个时代的许多女子般,将主持中馈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或者干脆就是抢男人拼肚皮生儿子作为终身奋斗目标,而是像楚楚一样,拥有一份独属于自己的事业。
难吗?在现代社会,这是一件绝对说不上难的事情,但在这个“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出门还要帷帽遮脸”的时代却困难无比——要知道,光是楚楚的那间小小胭脂铺子,三年来,就已受了诸多非议,也曾遇到过各种压迫和刁难,全靠楚楚的机智和好运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