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轻巧,你怎不亲自去?尽会指派我来做,”妇人不客气道,“王氏不是元年水灾后突然出现的,早前楚氏便托人去寻过她,此点周围不少人可为证,我看已是八九不离十!”
男子被呛声也未恼,只道:“那便如实上报,等候王爷定夺。”
妇人点头:“信你来写,写完记得让我过个目。”
马车摇摇晃晃,溅起的水花砸入旁边的小水洼中,晕出一圈又一圈的圆,然后消失在细密落下来的雨点中。
三日后,听风推门而入,俯身将信件呈上。
顾筠接过信件打开,目光在纸面一扫而过,最后定于那句“据闻曾育有一子,观其身形,似乎确有臃肿。”
又不是吗?
纸笺一角被放在烛台上,很快燃尽,淡淡的气味扩散开来,男子以袖掩口咳了几声。
还有哪处未找过?仔细想来,竟好像没有了。
他伸手,从一旁书架上取下一个木盒,拨开上面的暗扣,只见里面放着一只被保存完好的耳坠,他取出耳坠,对着烛光细致端详,脑海中回想的却是昨日派到云中城的属下传回的消息。
有人无意间寻访到了一个媒人,声称曾给叶家小娘子做过媒——不是陆文珏的媒,而是一户姓郑的殷实人家。
【言道叶家女郎同郑家小公子乃是娃娃亲,及笄之年郑家请来保媒,叶家女郎腼腆寡言,似有胆小,女红得其母真传,很是出挑……】
腼腆寡言?她骂他时可是伶俐得很。
胆小?胆小到敢在婆母眼皮子下往房里藏男人?
以及,女红出挑?他怎么记得,刚认识时,叶瑾曾给他补过衣裳,针线只能说句平实,勉强可看!
是他多想么,总觉得,那位父母未婚夫婿尽皆死于鞑靼之手的叶家女郎,和他认识的那个,并非同一人。
寂静的屋内,男子忽然轻啧一声。
管她究竟是谁,但凡她还在这世间,纵是掘地三尺,他也要将她锁回自己的身边。
“派那善画之人,将所有曾觉得可疑的,给我一幅幅绘成画像带回来。”
她还活着,他有预感,定是落下某处,方才叫她又藏了起来!
***
疑似京城的那对商人夫妇走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楚楚疑神疑鬼了将近一个月,方才在叶瑾的劝慰下安定下来。
“可能早查过咱们了,完全没发现异常。”雨声悠然,叶瑾端起略微烫口的茶轻轻吹。
她就说,顾筠可是个大忙人,小皇帝又刚刚三岁,身边根本离不得人,所以他只能派人到处找,而以她三年来做的一系列早已炉火纯青的伪装,除非顾筠抛下朝廷不远千里跑过来亲自看,否则一般人怕是根本发现不了不对之处!
“对了,今儿我刚还得了有个好消息。”叶瑾抿了口茶,心情不错道。
“什么好消息?”楚楚眨眼,略微思索后,问,“可是你寻的那人终于出现了?”
“正是!”叶瑾点头,只觉近来好事连连,“她原被卖与一位商人做妾,我打听到那商人近日已回了扬州,你说我该如何联系上她,直接递拜帖,还是装作偶遇?”
“不管是不是她,都绝不能暴露你受她姐姐之托寻找的事,”楚楚皱眉,想了片刻后道,“不若铺子搞一波削价,借机或可观察一二。”
削价和后世的打折促销有些类似,到时候肯定会来许多客人,以她们家现在的名气,的确很有可能会见到想见的人。叶瑾考虑了一下,同意了。
于是,五日后,楚家娘子的胭脂铺做削价,一位慕名而来的美人由丫鬟搀扶着迈过门槛,抬袖摘下帷帽时,只见一朵桃花形状的胎记映在腕上,格外醒目。
“我家夫人想买胭脂,将你们家有名的都拿上来。”那丫鬟语气很是倨傲,一副用下巴看人的模样。
叶瑾目光扫过女子和碧鸳有五六分相似的眉眼,又看向楚楚,见好友虽然面上笑容依旧,眼神却淡下来。
一通招呼,女子挑挑拣拣选了两样,而那丫鬟全程在旁边呼来喝去拿乔,等二人眼也不抬地结账离开,楚楚语气平静地小声道了一句:“我看她过得挺好,压根不需要你帮忙。”
“……好像是这样。”叶瑾耸肩。
这些天,叶瑾当然也暗暗打听了一些事。听闻那富商很是宠爱那个腕上生桃花的美妾,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对方也已生下一子,和家中没生出儿子的正妻掐得风生水起。
虽说传言不可尽信,但今日见面,只看女子唇红齿白,高傲得仿若一只养尊处优的白孔雀,想来应该过得不错。
总归,知道她过得好,总比过得不好,要强上百倍。
叶瑾决定等到中元节给碧鸳烧纸钱时将事情说上一二,便要将这件压在心底许久的事放到一边,谁想没等她松口气,对方就出事了。
富商资金周转不利,铤而走险偷贩私盐,被官兵抓起来要砍脑袋,正房抓住时机一招发难,抢了小妾的儿子,直接将她发卖。
叶瑾知道此事时,已是第三日。
“夫人可听说那人被卖给了哪家人牙?”她装作难得八卦的模样,朝着说出消息的客人打听。
“竟不知王娘子也爱听这些琐碎事,”客人是个快要过了气的船姐儿,说起事来也没什么避讳,只掩口笑,神色中带着隐秘的轻蔑道,“还能是哪家,城北的李婆子呗,想来那些暗门子里又要多个楚楚可怜的美人了。”
扬州的娱乐行业很是发达,瘦马、花船、青楼、暗门子,光让男子床上消遣的地方,就多不胜数,其中最下等的便是藏在各种小巷里的暗娼,是普通妓.女都不愿去的地方,炼狱中的炼狱。
叶瑾急忙去打听,果然在一处暗娼里找到了碧鸳的妹妹,老鸨直接开价二百两赎身。
二百两,叶瑾买处院子也不过花了二十两,她如今全部的身家加起来,也只堪堪一百两,最后是楚楚生硬卖了从侯府带出来的两件首饰,方才凑齐。
“你不该管她的,”出发赎人前,楚楚拉住了叶瑾,最后一次劝道,“虽说你那丫鬟已死去多年,但保不准就有人能识得她那张脸,进而发现你的身份。”
“可是,不管她,难道放任她在那种地方被折磨死吗?”叶瑾看着好友,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坚定,“碧鸳救过我的命,便有再大的风险,我也必须去。”
只要赎身后,让那女子离开,想来也没那么容易被人发现。
此时的叶瑾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清平王府里,顾筠正将一副画像徐徐展开,对着上面瘦削的妇人细细打量。
画师一手画技和虞朝文人推崇的“不求形似”的写意不同,更类似前朝流行的工笔白描,白底黑线,细腻地将一个戴着素钗的妇人复勾而出。
轩窗倒映出炽烈的天光,顾筠的目光久久落于妇人那双被画师着重描画的眼睛,好半晌,他取了笔来,在旁边的宣纸上几笔勾勒,将妇人粗黑的眉毛换做柳叶眉,眼下两道疲惫衰老的线条除去,困顿般挣不开的眼皮撩起,以及,将不知因何而变得略微下垂的眼角恢复正常模样……
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宣纸一角骤然被抓出杂乱的褶皱,只见上面,整整三年未见的女子正静静看着画外人,清丽容颜一如记忆。
不知多久后,空气中,一声低低的轻笑忽地响起。
找到你了,叶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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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黑龙江富婆重金撸猫、未芩的地雷,谢谢春茉、四季奶青、红红火火、随遇而安的营养液,贴贴~
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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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 天边方才蒙蒙亮时分。
叶瑾带着一个婆子和一个铺里的小厮,敲开了城北某座院落的大门。
老鸨打着哈欠接过银票细细检查,确认无误后朝着旁边鸭公一点头,紧接着, 小半柱香后, 一个眼熟的美人被绑着双手扯到了叶瑾面前。
“娘子勿怪,实在不是奴家不怜香惜玉, 盖因她自来了便一直在寻死, 着实给奴家添了不少麻烦呢, ”老鸨将卖身契塞到叶瑾手中, 又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奴家困得很, 便不送各位了。”
大门“砰”得一声被关上, 巷子口处, 被解开束缚的女子未上驴车, 站在那里惊疑不定地端详着叶瑾的脸。
“我认得你, 你是那家胭脂铺子的, ”她道, “买我回去是想作甚?”
“受故人所托罢了, ”叶瑾摇头, 本不愿多说,却见对方眼睛一亮, 显然想到了别处,便又加了句, “不是你那夫君, 他犯下重罪,昨日已被判了秋后问斩。”
女子唇边欣喜猛地一滞, 面色霎时恢复一片苍白:“我相公他……”
“他是活不成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二,”叶瑾再次从怀中拿出小张银票,那是家里唯剩的二十两银子,递过去,“我只剩下这么多钱,也大约只能救你这一次,旁边的驴车一并送你,不论是回去抢回孩子,还是离开寻找新生,都随你。”
薄薄一张银票连带卖身契被放入女子手中,叶瑾最后留下一句“三思而后行”,带着人转身离开了。
为了降低风险,不被可能到来的清平王府的人发现端倪,已不能再说更多。
终归及时救到了人,没有辜负碧鸳所托。
叶瑾松了口气,打定主意回去后立马多调几款胭脂,争取早日将欠楚楚的一百两银子还上。她走得太快,却未看到身后女子自听到“抢回孩子”四字后的忡愣,以及几息之后骤然灰败的脸。
——回去?回去作甚,她被卖到了那般腌臜地方,便是抢回了孩子,有个如此出身的母亲,他也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的孩儿自小聪明,相公总说他是将来要考状元的人。一个状元,是庶生子便罢了,还有个做过暗娼的母亲,她教他怎么活?!倒不如……
人有时候便是如此,一时想岔钻了牛角尖,若不能及时醒悟,种种悲剧就会控制不住地上演。
听到巨大的落水声时,叶瑾正拿着鱼竿装鱼饵。楚楚爱吃鱼,对她的手艺也常常赞不绝口,回来路上她原想买条鱼结果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干脆和相熟的婆婆借了渔竿亲自来钓。
为了防止被打扰,叶瑾特意选了个偏僻的地方,隐在树后,谁想那位寻死的人也是一心寻死不想被救,所以同样挑到了这处风水宝地。
身旁的婆子“呀”了一声,迟疑道:“王娘子,跳河的似乎是方才从城北救下的那位。”
什么?
叶瑾一惊,仔细看去,果然看见了女子眼熟的脸。
好好的,这又是要做什么!
今日跟来的婆子和小厮巧来竟都不会水,河中那人也不会,只见女子挣扎着呛了几口水,事到临头偏又怕死起来,努力想要呼救。
叶瑾:……
巧了,她今早起得急,只粗粗装扮了一番,仗着阴天光线弱,没有给自己的脸涂上最繁琐的防水之物,所以若就这么跳河救人,出来必得花妆!
目光焦急地在四周划过,叶瑾想要找其他人帮助,谁想周围还真就只有她们几个人!跟来的小厮倒是机灵,跑出去喊人,可这么偏僻的地方,等会水又愿意救人的赶来,河中那位怕早凉了!
眼看着女子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即将无力沉入河底,叶瑾一咬牙,脱下外衣递给旁边的婆子,然后深吸口气,跃入水中。
奋力游到溺水的女子身边时,对方已昏了过去,叶瑾从身后揽住对方的脖颈,带着她浮出水面,朝着河边游去。
“娘子快上来!”
婆子伸手将她们一并拉上来,叶瑾顾不得其他,伸手去试女子鼻息,发现感觉不到后又摸脉搏,好在脉搏还未消失,她将女子翻了个身,用膝盖顶着对方的胃部,一下下用力下压,几次后,女子猛地咳出一口水,活了过来。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叶瑾吐出一口气,接过婆子手里的外衣裹好。
“生命并非儿戏,”她站起身,对地上咳着的女子沉声道,“不是每次都有人能在你后悔之后及时出现的。”
脸上头上全是水,妆容也不知花成了什么样,叶瑾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三年来勤晒太阳肤色差距应该不会太大,说完未再搭理女子,埋头急步往家里赶。
她实在太急,后来甚至小跑起来,没察觉到身后跟着的婆子不知何时消失了,有人尾随她一路,跟着她回到家中。
等到叶瑾重新装扮好,推开门寻找婆子和小厮,迎接她的是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以及一辆严严实实的马车。
手脚被绑,嘴里被塞了帕子,叶瑾挣扎着被拖上马车,见到了内里端坐的中年妇人。
并不是楚楚曾怀疑的来自京城的那位。
“娘子莫怕,只是请娘子到家中小住些时日。”妇人温和道。
请人有这么请的吗?
叶瑾下意识以为自己露馅了,被顾筠留在扬州的人发现端倪,可再一想,又觉得不像,难道她就能倒霉成这样,几分钟救个人也能巧得不能再巧的当场撞见对方。
果然,来到妇人家中后,叶瑾没有等到顾筠,却听见了另一则令人无语至极的消息。
直到此时,她才得知,虽然世面上并没有关于自己的消息,但在背地里,摄政王疯了般寻找一位死去多时的女子的事早已为人所知。更甚者,有那心思活络的人搞来女子的画像,寻找各种相像之人,而顾筠竟然也不阻止这种谄媚行径,对献美的人加官进爵以示鼓励。
好,好得很。
三年未见,某人似乎病得越发重了。
叶瑾无言。
“虽理解娘子孤身讨生活的考量,但娘子容颜娇美如明珠,实不该做那副丑陋打扮,”屋内,妇人亲自给叶瑾倒了杯茶,递过来,“若他日娘子得享荣华,还请莫要怪罪我们失礼。”
所以绕了一圈,原是有人想要通过她这个相似的“替身”来讨好顾筠。
知道对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叶瑾原本还算小松了口气,一边装作配合,一边思索着脱身之法,谁想几天后,不知为何,她敏锐地察觉到妇人目光变化,那里面满是犹豫,外加想要铤而走险的极度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