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帐内,只有单调的咳声一下接着一下,急促而嘶哑,奴仆们跪了一地,谁都不敢上前触那霉头。
直等到咳声渐停,男子以手拭去嘴角血迹,任凭朱红染了两瓣薄唇,他抬起头,锋锐眉宇犹如大片荒原,有火焰从最深处发疯般席卷而来,毁天灭地,暗无天日。
“她不在河中,沿着找到我的那间茅草屋,去找!”喉咙里溢了血,每一次出声都带来猛烈的痛,提醒着顾筠,一切并非虚假,“山林,村子,流民……给我一寸寸搜!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抓回来!”
五日。
又能够她一个人跑出多远呢?
他总会将她抓回来的。
此时的顾筠如何都想不到,这一次,叶瑾是真的找不到了。
东边发大水,一夜间多了许多流民,死伤不计其数,所有的线索就此断开,下人们拼尽全力,只带回来一只略有破损的玛瑙耳坠。
“这是夫人最喜欢的一对坠子。”丫鬟们在旁边不停拭泪。
而顾筠只是久久端详着手中耳坠,好一会儿,淡声开口道:“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与此同时,拥挤混乱的人群中,叶瑾满不在乎搓掉指尖的泥,对着小水洼自照,确定已完美融入这群流离失所的难民当中后,朝着水面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远走高飞,她要向着扬州出发。
***
昌平元年,六月,扬州。
正值梅雨季节,连绵不绝的雨丝轻柔敲打在屋檐上,溅起朵朵水花,淡淡薄雾笼罩着这座绰约多姿的城池,好似一位柔情似水的美人。
有那打了伞的丫头跑进一家铺子,一进门便朝着内里的女子脆声道:“楚娘子,听闻近来你家铺子新出了一种胭脂,叫什么花颜醉?”
“正是,”回话的女子着一身淡粉衣裙,眉眼弯弯,朱唇未语先笑,“可是替你家姐姐买的?她肤白,涂了我家的新胭脂,必定好看。”
“那便先取一盒来。”
小丫头接过胭脂,转身跑入绵绵雨幕,留下铺子里的女子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撇开浮沫,低头轻抿。
“这雨下得真够愁人,”女子叹息一声,问道,“城门那边如何了?”
“听闻官府开了粥棚,正在安置流民,”丫鬟手脚麻利地拾掇着,一边道,“娘子先前不是也想要施粥吗?不若捐些米面,交由官府来赈灾。”
“如此也好。”女子放下茶盏,叫来小厮搬好米,一行人朝着城门出发。
出了城门,果然看见乌压压的流民正在官兵衙役的看管下排成两队队,一边领粥,一边登记——骤然遭灾,许多人丢失路引户籍,此时便要分发雁户,重新登记。
有相熟的衙役凑上来和女子打招呼,被她三言两语撇开纠缠,一双桃花眼扫过各色人群,忽地在某处一顿。
下一刻,只见她冲进人群,一把拉住了一人的手。
“你、你是……”女子细细打量着那位衣着褴褛教人看不清长相的妇人,半晌,突然用力将那妇人抱住,又哭又笑,“婶子竟还活着,楚楚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楚娘子,这位是……”那衙役又凑过来问。
“这是我来扬州路上遇到的好心婶娘,”楚楚一副激动难以自抑的模样,“那时我不慎丢了盘缠,得亏她救我!前段时日听闻北边发大水,我还托人去寻过,都说她被水卷走了,便以为……”
“能再遇到便是万幸,楚娘子快领她回去罢,登记之事明日再做不迟。”美人落泪实在美,衙役原本便对她有那么点意,直接主动表现开了后门。
楚楚收了泪,道过谢,搀着那妇人回城里歇息,而自始至终,妇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两人一路回了铺子后头的小院子,关上门,直到确定四下再无他人,方才彼此对视着露出另一幅神情。
“你这是逃出来的?怎搞得这般狼狈。”
楚楚低低道,亲自去打了水来,让妇人梳洗。
“不这样,他也不会这么久都找不到我。”
妇人缓缓净了面,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依然难掩秀丽的脸,不是别人,正是叶瑾!
自从一个月前,她趁着顾筠昏睡离开,本还有些发愁身无分文,谁想半路遇到水灾,暴雨泥水里走过一遭后,她连乔装的力气都省了,干脆就势混入了流民的队伍,跟着众人一路走一路挖些野菜树根充饥,期间各种凶险自不必提,好在如今坚持着可算到了扬州。
原是要兑现当初答应碧鸳寻找妹妹的事,却没料到,竟然可以再遇到楚楚。
“既来了,便在我家住下罢,”不等她拒绝,楚楚便道,“不用担心被人发现,那位婶娘确有其人,我前段时间也凑巧曾托人找她未果,你今日随我进来时还未登记,不若干脆便和她一同姓王,她家距离扬州甚远,又不同名,任谁来查也不易露馅。”
雁户也不是那么好领的,需要有人做担保,如此,倒也解了燃眉之急。
叶瑾想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应下。
在楚楚这位朋友的热情帮助下,叶瑾化名王氏,就此开始了自己在扬州的新生活。
白日里,她会在前面给楚楚帮帮忙,闲时就画些花样子,拿去绣铺卖——她前世学过几年油画,当年还在云中府时,便是靠着这门手艺攒下了第一桶金。
至于其他时候,楚楚会拉着她,教她调胭脂。
“若调出好的,我出钱买你的方子,”怕她多心,对方还特意道,“在商言商,我可不做亏本买卖。”
钻研进去一件事后,时间会过得飞快,当叶瑾调出自己人生的第一款胭脂时,已是八月。
扬州就像一块世外乐土,任凭外面风风雨雨,总是难以影响到这里。茶余饭后,人们议论着北边传来的消息,诸如摄政王顾筠病中亲自领兵将鞑靼从河中一路撵回漠北,竟生生砍了对方的首领;亦或者新帝和朝臣们回到京城,封禅拜相,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昌平元年的风雨,似乎已接近尾声,自始至终,无人提及顾王爷的后院是否丢了一位侧室,因为她本就不重要。
又是一个雨天,叶瑾打着伞从绣铺中出来,拥紧怀中的碎银。
再有半年,她就能租一处院子,虽然楚楚总说当初亏欠她,让她一直在自家住着,但那些往事早已在各种惊心动魄间变得不值一提。
她喜欢扬州,若是能一直待在这里,便好了。
此时的叶瑾从未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在扬州,一呆就是三年。
三年后,清平王府。
听风跨过门槛,朝着轩窗前正在提笔写字的男子俯身行礼。
“可有消息了?”男子笔下不停,淡声问。
“并未,”听风回答,他想了想,又道,“倒是在扬州发现了楚夫人的踪迹。”
顾筠停了笔,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下对方究竟是谁,方才无所谓地点头,“知道了。”
三年来,王府的人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那名女子像是人间蒸发了般,除了那只坠子,再没有一丝踪影。
不止一次,下面人欲言又止,显然已认为对方遭了不测,偏他不愿认。
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凭何断定她已死?
湖笔在纸上忽地一顿,顾筠侧过头,无法抑制地咳了一阵。自从当年醒来,他便落了这个毛病,御医只道要静养,忌大悲大怒。
有何悲怒,他好得很。
半晌,咳嗽渐歇,男子扔下手中帕子,眼尾微红,成了那苍白面庞上唯一的艳色。
他抬手止住了听风正要退下的动作。
“可将那人身周仔细查过?”他问。
“尚未。”听风回答。
“一个个查来,不得放过蛛丝马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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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删了有一多半,晚安_(:з」∠)明天还是晚上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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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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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实迎时雨, 苍茫值晚春。
又是一年梅雨时节,叶瑾整了整身上的蓑衣,抬手关上院门。
“王娘子,这么早便要去铺子了?”邻家婆婆也要出门, 闻声回头和她打招呼。
叶瑾点头:“是啊, 近来铺子缺人手,早去些也能支应一二。”
雨天地面湿滑, 叶瑾上前扶着对方, 二人一同出了巷子, 朝着东市走去。
耳边只有淅沥沥的雨声, 路上见不到几个行人,邻家婆婆嘴闲不住, 干脆拉起了家常:“说来, 前些天和你提的那事, 考虑得如何了?”
叶瑾一愣, 反应过来对方应该在说上次给她说媒的事, 温声道:“劳您挂念, 我仔细想过, 还是算了。”
见她不应, 邻家婆婆劝道:“莫怪老婆子多嘴, 你已到了这般年纪,寡居在身, 又无儿无女,将来老了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对此, 叶瑾只回以微笑。
先不提她每天起来都要化上半个时辰的妆, 将自己扮成一个快要四十岁的孀居寡妇,只说什么再婚、生儿育女, 不好意思,三年来,她从未考虑过,甚至可以说,她一辈子都不打算考虑。
叶瑾依然摇头,不待对方再劝,岔开话题谈起了他事,而见她不愿多提,婆婆也未坚持。
小半柱香后,胭脂铺子到了,二人就此告别。
进了铺子,有机灵的丫鬟和她打招呼,叶瑾回应完抬头,见二楼的帘子放了下来,知道这是有贵客,便没上去打扰,自去取来账本看。
两年前,叶瑾机缘巧合下调出一种胭脂,引得小小轰动,楚楚要花重金买方子,叶瑾没要,提出以技术入股,从此和楚楚一起打理这间铺子。
可能是学过油画的缘故,叶瑾调出的胭脂放在这个时代总有些别致,和别家不同,一来二去,倒是渐渐闯出了些许名堂,近来甚至已有北边的商人来问询订货了。
生意蒸蒸日上,今年年初,叶瑾几经考量终于买下人生的第一座小院子,有花有草,院里还有颗枇杷树,只差一只看家护院活泼可爱的大黄狗,便得圆满。
而这样的神仙日子,是她梦寐以求的,千金不换。
“夫人尽管放心,我家的胭脂在整个扬州数一数二,苏杭那边都有许多人慕名来买呢……”
盘账的功夫,楚楚领着一对夫妇从二楼下来,面上笑意融融,叶瑾抬眼看去,动作却是不易察觉地一顿。
“这是王娘子,近来很是风靡的那个胭脂‘绵桃’便是由她所制。”停顿间,楚楚已指着她介绍给两人。
叶瑾扬起浅笑同对方见礼。
“她不爱说话,二位勿怪。”不等她开口,楚楚已主动打圆场道。
“王娘子一看便是个利索人,”夫妇中的妇人神情有些烂漫,闻言好奇问道,“只不知娘子为何不爱说话?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叶瑾:……
你也说是“难言之隐”,那还问什么。
“呀,瞧我这张嘴,又说错话了,”妇人掩口,不好意思摆手道,“若是不方便说,娘子也不用说。”
很好,她现在是不说也得说了。
叶瑾微笑,不卑不亢开口道:“夫人勿怪,盖因我前些年偶感风寒烧了一场,不慎伤了嗓子,贸然开口反而不美。”
嗓音低低,带着沙哑,说不上太难听,也绝谈不上好听。
“哎呀我的不是,不该提娘子的伤心事。”妇人歉意道。
直到这时,旁边的中年男子方才开了口:“贱内无状,让二位见笑了。”
“无碍,这些年来,许多人好奇我家王娘子为何不爱说话呢。”楚楚笑道。
一通分说,两人亲自将夫妇送到铺子门口,看着他们上了奴仆牵来的马车,方才折身回来。
回了铺子,楚楚拉着叶瑾的手,道是昨夜新调了个方子,邀她去品鉴。下人们知道此时不能打扰,便没跟着去后院,而直到她们回了后院,单独进了调胭脂专用的屋子,叶瑾才看到楚楚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怕是京城那边来的人,”楚楚皱眉,低声道,“虽用的是另一处的口音,但我早年正好去过那地方,稍加试探便知是假的。”
“商人走南闯北,谨慎也是正常,”叶瑾早发现了好友的不对劲,安慰道,“也不一定就是京城来的,便真是京城,也不一定就是那家。”
“瑾娘你不知,那不是一对真夫妇!”楚楚困兽般在原地转了一圈,“我有预感,很可能就是……就是……”
后面的那个名字,到底没有说出口。
相比楚楚的坐立不安,叶瑾倒是平静得很:“不要紧,咱们一早不也商议过,他若一直追查下去,查到你身上是迟早的事。一直以来我们也做了许多准备,你瞧我现今,几乎变了副模样,没那么容易被发现的。”
有利就有弊,她敢留在楚楚身边,早想到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只说如今,如果那对假夫妇的确是顾筠派来的人,她不动还好,一动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我们已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再发愁也没用,平添烦恼而已,”叶瑾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笑道,“不是说调了新胭脂,快让我瞧瞧。”
窗外雨声骤然变响,雨下大了,而另一头的马车中,妇人沉思半晌,终是朝身旁中年男子摇了摇头:“不像,我听过那位的嗓音,不是这般。”
男子未答话,只若有所思,妇人也不在意,顾自道:“且不说年纪对不上,王家娘子肩比那位宽,也比那位高一些,且腹上略有臃肿,瞧着确像个生过孩子的。”
“你方才该找机会亲手一探虚实,毕竟这些都是可以装扮的。”对面,男子终于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