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咬着牙,半天不语。
靖安侯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顾舒展许久,见场面凝固,靖安侯顾观清了清嗓子,道:“好了,云昭做事向来稳妥,怕是早已请了大夫。我们先用饭罢。”
顾舒晏来荣春堂也不是用饭的,交代了要说的话后,心绪老早便飘回了风箫院。
思及楚淮凝还在昏睡,顾舒晏朝长辈们道:“祖母,父亲,母亲,我先回去看看淮凝。”
顾观“嗯”了一声。
一场小插曲在顾舒晏起身出了荣春堂后便无人在意了,而顾舒展的视线,则良久望着顾舒晏离开的方向。
天色灰暗,空中倏然飘起了细雨。
待顾舒晏回到风箫院正房时,楚淮凝的两个侍女巧兰和桂冬已在一旁伺候着。
桂冬打了一盆热水正在为她擦拭冷汗,巧兰给她换了一件干净的里衣。
顾舒晏走上前,拿过巾帕后坐在榻沿,“我来罢,你们下去用饭,夫人这边有我照顾。”
巧兰和桂冬面露迟疑。
顾舒晏拨开了楚淮凝额前的湿发,头也不抬道:“我不知道夫人同你们交代了什么,可现下她已昏迷,凡事也得分个轻重缓急,夫人这边我自会照料好,你们下去做自己的事。”
巧兰和桂冬又看了一眼楚淮凝,犹豫再三后,终是应了下来,退出去后关紧了房门。
很快房内只剩下他二人。
顾舒晏摸了摸楚淮凝的脸颊,冰凉一片,又摸了摸她的双臂,凉丝丝的好似刚从冰窖中出来。
顾舒晏洗盥洗后,脱下外衫躺了进去。
他半边身子紧紧抱住她,指腹摩挲她的双臂,感受到她平日温软的身子现下竟比他的身子还要冰冷,心中顿时犹如被千斤石所压,令他喘不过气来。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凉风吹打着薄薄的窗纸。
昏暗的室内,榻上的二人依偎而卧。
直到黄昏时分,楚淮凝才渐渐苏醒。
她轻声嘤咛,顾舒晏很快也睁了开眼。
见她有醒来的迹象,顾舒晏松开了怀里的人儿,起身去桌上接了一盏热茶,放置榻边的案几上。
楚淮凝缓缓睁开了双眼,看到坐在榻边的人,有气无力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过半了。”
楚淮凝皱着脸,裹了衾被慢慢吞吞坐起身,顾舒晏递了盏热茶过来。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眸子湿漉漉地仿佛能挤出水,平时红润的唇瓣也无一丝气色,如瀑的青丝凌乱地垂落在她的周身,笼罩住她娇小单薄的身躯。
她眼睫轻颤,看向他的眼神无故透露着恳求垂怜的意味。
顾舒晏蓦地感觉自己的心口被狠狠揪了下,须臾之后,僵硬地错开她的视线,干涩道:“先喝点热水,我去帮你准备晚膳,用了晚膳再喝药。”
说罢,不等她的反应,穿好外衫就往门外走了去。
楚淮凝望着消失在转角处的那抹素白衣袂,抿了抿泛白的唇,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何滋味。
她不是没有感觉,昏睡的途中有个人紧紧抱着她,时不时在她耳边呢喃,而醒来后第一个看到的人便是顾舒晏,想来也是他一直在照顾她。
上辈子她也这样病过,但不是像现在这般。
那是一次她来月事时,头天疼得实在厉害,那日也是刚新婚时她破天荒的,没有去顾舒晏的书房为他送宵夜。
她痛得直不起身,浑身无力躺了一整日。
夜半时,模模糊糊感觉到腹中有处异常温暖,她艰难睁开眼,便看到顾舒晏转身即将离开的背影。
她腹中贴着那汤婆子,想来是病中脆弱,他又是头一次表露出关心她的举动,当时她很想求他留下来陪陪她。
可话还未说出口,顾舒晏便走出去了,接着彻夜未归,又在书房留宿了一整晚。
正在楚淮凝回想上辈子时,顾舒晏准备了一些清淡的食物进了寝屋,而后来到榻边,扶她下了地。
坐到饭桌前,楚淮凝看了看桌上布满的饭菜,显然都是一些病中之人吃的清淡食物。
她现在饿得脑子发昏,没空想那么多,直接埋头吃了起来,顾舒晏见她有了胃口,心里也舒服了许多,便陪她一道用了晚膳。
顾舒晏匆匆吃完,便又走了出去。
很快,他端了一眼热腾腾的褐色汤药进来。
这药是他晌午时便用慢火煎熬的,厨娘们帮忙在旁照看着,约莫黄昏左右才煎好,正巧赶上了楚淮凝苏醒的时辰。
顾舒晏站在楚淮凝身侧,垂眸看她,温声道:“凝儿,把药喝了。”
楚淮凝望着这黑褐色的汤药,将将才有些血色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顾舒晏沉稳又不可抗拒的语气,倏然让她想起幼时被穆落之端着药碗追在身后,频频逼迫她喝药的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
她扬起脸,圆溜溜又水润的眸子微微闪动,眼尾缓缓弯下,习惯性地撒娇道:“凝儿可以不喝么?”
楚淮凝嗓音还处于病中的嘶哑,求饶的语气绵软到好似会挠人心尖,顾舒晏面上不显,心里头却不禁荡了几荡,嘴上仍强硬道:“不行,不可任性。”
显然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楚淮凝的小脸骤然一垮。
见她病恹恹,小脑袋可怜兮兮地垂下,顾舒晏缓和了些语气:“快趁热喝了,我给你准备了蜜饯。”
楚淮凝只能伸手接过药碗,深深看了一眼这深褐色的汤药,而后紧闭着眼,一鼓作气灌了下去。
喝完了整碗药,她眉间与眼皮紧紧皱成一团,顾舒晏忙将备好的蜜饯塞入她的唇瓣。
楚淮凝闭着眼,本能地将唇外的蜜饯纳入口中,唇瓣微微开启,下一瞬间却连同顾舒晏的手指一起含了进去。
她急于吸取甜分,双眼紧紧闭着,伸着湿/润柔软的舌/尖/舔了几番,顾舒晏忽地感觉到一股电流从他头顶贯入他的四肢百骸,身子不禁颤着吸了一口气。
在楚淮凝睁开眼前,他急忙将手收了回去。
楚淮凝吸取到甜分,闭着眼细细嚼着,很快吃完了一颗,却还觉得不够,便伸出红润的小舌舔/了舔/唇瓣外的糖分。
顾舒晏望着她那红软小舌,眸色渐深,呼吸亦微不可察的不禁加重,他面色僵硬,用力攥紧方才被她舔到的两根手指。
楚淮凝睁开眼,满意到眉眼都舒展了许多,她仰面冲站在一旁的顾舒晏道:“我还要。”
顾舒晏侧过身,故作自然地用眼神指了指桌上的蜜饯,嗓音略沙哑道:“碟子上,自己拿。”
楚淮凝没察觉出他的怪异,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埋头去拿起蜜饯,送入口中。
夜里,顾舒晏去了书房歇息,只说她身子不舒服,让她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才方便归宁。
想起明日可以回府看爹爹,楚淮凝生怕自己的身子没出息到病情加重,就也乖乖去躺着睡觉了。
第19章 回门之日
翌日,天光微明。
昨夜落了一宿的雨,清晨冒出了金灿灿的光辉,绚丽的阳光铺满了偌大的风箫院。
休息了整晚后,楚淮凝的身子爽利了许多,巧兰和桂冬进来替她盥洗梳妆。
顾舒晏正从东面书房进了正房寝屋,眼神轻飘飘扫了一眼楚淮凝的脸色,见她气色好了许多,方道:“回门礼我已经派人备好了。”
楚淮凝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照映出顾舒晏的面容,轻轻“嗯”了一声。
正在这时,顾舒展进了正房,看到顾舒晏离楚淮凝有一段距离,二人显然很是生分的样子,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唤了一声大哥后,便往里走去。
“楚淮凝,你JSG身子好些了没?”
楚淮凝坐在妆奁前,巧兰为她涂抹口脂,听到声音后,她抿了抿唇,好半晌才回了一句:“好多了。”
顾舒展立即笑了起来,搬了把秀墩坐到离她不远的距离,面色嫌弃道:“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身子骨差成这样,动辄便生病,可真没用!”
楚淮凝听得火气直冒,可她身子才将将好转了一些,不想被他气得复发,省的还回不了门。
但是,她亦实在受够了顾舒展对她的恶劣态度,良久后,等巧兰和桂冬为她梳妆完毕了,才侧首看了他一眼,无力道:“顾舒展你这人不会说话就别说!”
听出她的恼意,顾舒展反而更开心许多,嘴角咧得更深,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
他就爱楚淮凝对他生气。
顾舒展顿时觉得心里都畅快极了,于是笑道:“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玩罢。”
楚淮凝正预拒绝,就听身后不远处,传来顾舒晏淡淡的嗓音:“收拾好了吗,该启程了。”
她眼神望向窗外天色,见的确不早了,懒得与顾舒展多说什么,起身后便往门外走去。
才走了几步,顾舒展便凑了过来,楚淮凝顺手一推,带着巧兰和桂冬径直往外走。
顾舒展踉跄站稳,还乐得笑了几声。
听他酣畅的笑声,楚淮凝不由猜想。
这顾舒展,果真是有点病。
-
靖安侯府的马车浩浩荡荡行至楚府门前停下。
马车将将停稳妥,楚淮凝便迫不及待跳了下来,顾舒晏的心也跟着一跳,念道:“小心!”
她像是没听见,踏着阳光,提起裙裾,直往府内奔去。
紧接在后头跟着下来的巧兰和桂冬,下意识去看了顾舒晏一眼,便很快也跟了进去。
顾舒晏立在马车前,看了一眼楚府。
前两日他来楚府迎亲,就总觉得此地很是熟悉,现在周遭没当时那般热闹了,这种熟悉感又更强烈了些。
这个大门。
没错,就是这个大门。
这个大门,他似乎异常熟悉,好似曾经看到过很多次。
他眉宇微蹙,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大步流星跟了进去。
楚淮凝穿过了花厅,进了燕苍堂入口,便看到堂内除了父亲之外竟多了一个人,待看清那人是谁之后,倏地冁然而笑。
“爹爹,落表哥!”
闻言,楚廷源和穆落之含笑往外看,却没看见顾舒晏的身影,二人面上笑容同时猛地凝固,正在想女儿和表妹是否受欺负时,顾舒晏也慢条斯理地跟了进来。
望着女儿跳脱的步伐,楚廷源板起一张脸,训斥道:“凝儿,怎么成家了还如此急躁?都不等等云昭一块儿进来。”
楚淮凝才进了堂内,没料到父亲的第一句话便是数落她,小脸怏怏不平道:“哼,是凝儿想早些来见见爹爹,不行么?”
楚廷源见爱女撒娇,紧绷了几日的心情尽数瓦解,刚板起的脸色也即刻柔和了起来,摸了摸她的脑袋,便笑道:“好了,爹爹逗你呢。”
楚淮凝这才满意地哼唧一笑,旋即又朝站在一旁的穆落之甜甜地唤了一声:“表哥。”
穆落之含笑颔首。
正在这时,顾舒晏也飒然地踏入了大堂,他首先去楚廷源面前恭敬行礼,拱手唤道:“小婿见过岳父。”
楚廷源见他通身一副芝兰玉树之派,举止亦彬彬有礼,心中更是欢喜满意,便笑着拍了拍顾舒晏的臂膀,朗声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多礼。”
说罢便引着顾舒晏上前,笑道:“云昭,同你介绍一下,落之是凝儿的表哥。”
顾舒晏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穆落之,勾唇浅笑,拱手道:“表哥。”
穆落之早在顾舒晏进门之时,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前两日迎亲时场面热闹,人实在太多,他也没有怎么看清顾舒晏的长相,只知晓这顾舒晏坊间传闻他少年英才,年纪轻轻便已是四品官员,更是圣上跟前排的上号的红人,且相貌面若皎月,典则俊雅。
现下细细看来,这气度的确绝非凡人。
穆落之收回了打量的目光,笑道:“云昭不必多礼。”
楚淮凝见他们都互相介绍完了,这才笑着插话:“落表哥今日怎么也来了?”
穆落之睨了她一眼,佯装生气道:“怎么,凝儿不愿表哥接你回门吗?”
楚淮凝笑着摇头,上前扶着穆落之坐下,带着讨好的意味道:“不是,这不是想着表哥大忙人嘛,还以为表哥前日便离京了。”
楚廷源见楚淮凝自进门后便当顾舒晏如空气般,心里顿觉怪异,但也不好当着人面问什么,便只能笑着请顾舒晏落座。
四人坐下后,楚淮凝坐在父亲和表哥的中间,穆落之笑着回道:“手头上的生意我派给了刘管事暂时帮我盯着,可以不用那么着急离京。”
楚淮凝笑得眼睛都弯了,连连叫好。
顾舒晏坐在她的对面,见她自从回了自己的家,笑容便未停下来过,心里头也不禁舒心了许多,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了,他也不介意多多陪她回楚府。
只是这个穆落之,顾舒晏心里有些诧异。
若是他没记错,楚淮凝的表哥表姐们都是唤她阿凝,为何这个表哥好像与她异常亲近。
思及此,他不由多看了几眼穆落之。
看起来约莫二十有五,俊朗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明眸铮亮,似能洞悉人心,肤呈小麦色,想必是常跑外地。
端的是成熟稳重之态,比起表哥,更像是从小将楚淮凝带大的长辈。
就连出嫁后的归宁日,他都亲自过来一趟。
顾舒晏沉思了须臾。
谈话间,楚廷源和穆落之只简单对楚淮凝问了几句成婚后过的如何,楚淮凝都笑着回答道很好,接着便是同顾舒晏讲了讲楚淮凝有些任性,劝他多多忍让云云。
顾舒晏只正色应道。
晌午时,楚淮凝和顾舒晏在楚府留下用饭,到了申时末刻,见天色不早了,楚淮凝这才恋恋不舍同顾舒晏回了靖安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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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侯府后二人一道去了荣春堂,同顾老太太和靖安侯夫人回了话。
楚淮凝从前世便隐约能感觉出来,靖安侯夫人待顾舒晏不甚亲近,但也从未苛刻过。
对顾舒晏,靖安侯夫人凡事都笑吟吟的,挑不出丝毫错,但也没有一丝对顾舒展那种事事关爱的慈母心。
她上辈子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这辈子既已不准备与顾舒晏过下去了,自然更不打算细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