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看似在夸赞皇帝勤政尽职, 实则是在暗讽。毕竟这阵子皇帝虽没来凤仪宫, 可没少去莲香殿阮昭仪那坐坐,对此皇后浑然没有感觉。
皇后回应得体,不见丝毫委屈。
皇帝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顿觉憋屈不已, 遂站起身来, 来回踱步。
“二皇子的事, 你还没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皇后弯唇一笑, 想起那日皇帝拂袖离去放的狠话。显然是皇帝想给她穿小鞋, 便去迫害她外甥女这事没有成功, 反倒在自己儿子顾舒晏那吃了瘪, 没法子拿她的宝贝外甥女撒气了,他活活憋到了今日才来找她算账。
“陛下, 当年之事臣妾已经把该交代的都尽数交代了,一切事实皆是臣妾所述。”旋即,皇后话锋一转,又问道:“当年顾侧妃不是给陛下留了一封信?”
闻言, 皇帝脸色大变:“你怎么知道的?
皇后道:“在顾侧妃生产之前, 臣妾无意在她寝殿内看到的。”
信里的内容是什么, 她没看,只知道那封信的封面写的是「王爷亲启」。
提起那封信,皇帝开始慌乱起来,垂下的手略显无措,整个人仿佛三魂丢了七魄一般。
皇后见状,也略有震惊。
方才她不过随口一提罢了,没料到皇帝反应如此失态,于是她小心翼翼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没有回应。
他额间布满密汗,嘴唇也在须臾之间失了血色。在皇后一声声唤他时,皇帝强行镇定站起身,仿佛没有听见皇后的问话一样,抬步直往殿外走去。
皇帝浑浑噩噩地回到了乾清宫,进了殿内,宫人要上前服侍,他挥手撤退宫殿的众宫人。
等殿内宫人皆退下后,皇帝从书案的屉子里拿出一把金钥匙,而后走到殿内最深处的角落,打开了一个黄花梨木柜。
柜子里装有一个紫檀浮雕厚匣。
似乎是有了些年头,匣子外面布满了薄薄的灰尘,应当是被主人很好的保护,却从未打开过。
皇帝颤巍巍地伸手打开了匣子,在里头取出一张古旧且泛黄的信笺,信笺没有被信封包裹,反被折叠的整整齐齐。
他深呼吸片刻,终究鼓起勇气将折叠的信笺打开。
一整页纸张,却只有寥寥十几字。
殿内灯火昏黄,照亮了信笺上的内容:
「我宁可带着我腹中的孩儿死去,也不愿留在王爷的身边。——顾悦」
这短短十几个字,皇帝垂眸看了一遍又一遍,好似想将这些年的不敢承受弥补回来。
更深夜静,偌大的殿内阒无人声。
他将信笺按在自己的心口处,阖紧双目,默默流泪。
昏暗的殿内,中年帝王的身影寂寥且悲伤。
-
次日,皇帝大清早就宣了顾舒晏进宫。
楚淮凝正巧也有阵子没有进宫看姨母了,便也跟着顾舒晏一道来了,一个去了乾清宫,一个则去了凤仪宫。
才踏入了乾清宫内,顾舒晏便注意到有个小宫人端着药碗跟在他后头进了宫殿。
御制紫檀嵌云石屏风后,皇帝身着明黄的寝衣半卧于龙榻上。
顾舒晏走上前行礼,“臣,见过陛下。”
闻言,皇帝勉强地笑了笑。
都相认这般久了,他仍不愿唤他一声父皇,就跟他那母亲一样,一旦怨了他,便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皇帝道:“免礼。”
随后吩咐宫人给顾舒晏赐座。
话语才落,皇帝低低咳嗽了两声,一旁伺候的宫人端着药碗上前,恭敬道:“陛下,该用药了。”
皇后抬手一挥,道:“搁这,一会儿朕自己喝,你们且退下罢。”
等殿内宫人皆退了下去后。
顾舒晏问道:“陛下身子可是有不适?”
皇帝笑道:“小毛病,不过是些安神的汤药。”
顾舒晏紧抿着唇,没有接话。
皇帝凝视着他的脸庞,沉吟道:“我昨夜梦见了你的母亲。”
顾舒晏神色不明,静静地望向皇帝。
他知晓陛下不是在等他接话,只是想跟他谈谈,是以便耐心听皇帝说下去。
“晏儿,你母亲她恨我,你可知道?”皇帝终究艰涩开口,说出了自己一直不敢面对的事实。
顾舒晏墨色的眼里浮现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继而沉默不语。
皇帝靠在塌边,似在回想,紧接着将他与顾悦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二十几年前,李平允因母族与顾家夹带点姻亲关系,幼时曾在靖安侯府居住过一阵时日。便是那时,他认识了小他四岁的顾悦。
他与顾悦少时相识,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该是一对心意相通的爱侣。
可随着李平允年岁的增长,渐渐明白了权利的重要性。他喜欢顾悦,可他仅仅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那时他无法给顾悦更多的依靠与保障,而他想拥有更多,便只能努力往上爬。
虽说靖安侯府门第也高,他若迎娶顾悦更是门当户对,可那会儿他年少气盛,自尊心作祟,将目光放在了比靖安侯更有权有势的长乐侯身上。
他鬼迷心窍去先帝跟前求娶长乐侯的嫡长女秦盈。
是他的错,他注定辜负顾悦。
在儿女私情与成就大业上,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他本该觉得他与顾悦的缘分尽止于此,可当他得知顾悦即将嫁给他的七弟时,一种难以言明的嫉妒怒火直接将他所有的理智尽数浇灭。
他为了求娶来顾悦费尽了心思,因为他的自私,让顾悦这样的高门贵女做他一个皇子的妾室。
她本该可以为皇子嫡妻,一切都是他害得。
为了弥补顾悦,他想爬上那至尊荣耀位子上的心情更加坚定,倘若他登上了宝座,届时他就更能给顾悦全天下女子都无法触及的万千宠爱,他会叫全天下的人都明白,顾悦才是当今帝王最爱的女子。
他将顾悦纳进了王府,日日夜夜捧着宠着,生怕惹她不快,可顾悦仍然憎恨他厌恶他,从始至终都不愿给他一丝好脸色。
顾悦生产那日,他在宫中抽不开身。
却没料到,从此与她阴阳相隔。
顾悦去世的当晚,他在她的寝殿内发现一张信笺。自从那以后他才彻底清醒,接受了这个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
顾悦恨他,宁可死了也不愿留在他的身边。
即便带着她与他的孩子死去,她也不愿留在他的身边。
顾舒晏听完整个故事,静默了许久。
皇帝眼眶湿润,将积压在心底二十来年的事倾泻而出,现在竟觉得松了一口气。
“陛下,我母亲的死,陛下到底在隐瞒什么?”顾舒晏对皇帝的含泪倾诉不理不睬,只冷着声问了这句。
皇帝眼眸闪躲,避开他的目光。
他怎么能告诉顾舒晏,顾悦是因为恨他才离世的?
顾舒晏不出意外,皇帝果然在躲避事实,他道:“罢了,总归我差不多要查出真相了,无论陛下是在护着谁,我都会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
皇帝惊愕看着他。
若是顾舒晏查出真凶是他,可是会为了顾悦而与他脱离父子关系?
“晏——”他颤着声,却被顾舒晏打断。
顾舒晏站起身,走到龙榻的案几旁,端起那晚即将凉掉的汤药,“陛下,用药吧。”
皇帝眸色动容,哽咽道:“好。”
-
凤仪宫内。
楚淮凝身子靠在皇后身上,挽着她的臂弯,姨甥二人又互相说了一些体己话。
想起什么,楚淮凝抱怨起来:“姨母,那个翊王,他欺负凝儿。”
听到翊王二字,皇后的面容上略有变化,诧异问道JSG:“凝儿快跟姨母讲讲是何事。”
楚淮凝将自己被翊王绑架的事告知了皇后。
皇后听完,板着脸训斥:“这都发生多久了,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楚淮凝没想到皇后的反应会这么大,被凶了后顿觉得有些委屈,姨母还从未对她这么凶过。
“姨母,因为凝儿没有出事,不想让姨母担心。可我现在心里又十分好奇,这个翊王为何要针对姨母?”
皇后冷哼一声:“男人就是气量小,把气撒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楚淮凝不明所以,继续追问。
见她一直追问,担心翊王今后还会私下针对楚淮凝,皇后便将这事都告知了她。
楚淮凝听完后,气得小脸噌红,甩了甩衣袖骂道:“这个翊王,自己负姨母在先,竟还敢抱怨姨母?我看就该将他丢到那碧广池里去喂鱼!!”
皇后被她的反应逗得笑了出来,而后轻轻拍了她的脑袋,提醒道:“怎么说他也是顾舒晏的养父,对顾舒晏恩重如山,凝儿今后在他面前,多少还是收敛一些罢。”
楚淮凝知晓皇后是为了她好,怕她在翊王面前口无遮拦,到时还影响到她与顾舒晏的感情。
对此,楚淮凝只能先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听了皇后与翊王当年的事,其中还牵扯到当今陛下与顾舒晏的母亲。
四个人之间来回绕圈,当真是复杂。
楚淮凝自己琢磨了一会儿。
据她所知道的,当年情况应当是,自己的姨母爱翊王,翊王爱顾侧妃,皇帝爱顾侧妃,而顾侧妃怎么好似谁也不爱。
旋即,她思绪一转。
难不成,顾舒晏的性子便是遗传的顾侧妃?故而上辈子才对她的所有示好不理不睬?
思及上辈子,楚淮凝又心生怨气。
感觉到楚淮凝的视线停在自己的身上,顺着看过去,便是一双明亮的眸,里头是隐藏不住的幽怨。
顾舒晏顿觉得有些好笑,问:“怎么了?”
此时马车正在返回楚府的途中。
楚淮凝熟练地爬到了顾舒晏的身上,而后挺直了腰身,双手覆住他两侧脸颊,让他正脸看着她。
这双眸子沉的毫无波澜,真叫她看不出一丝情绪。
她本身有一句话想问,到了唇边,却硬生生压了下去。
“顾舒晏,你可真有本事。”她慢悠悠道。
他问:“什么?”
楚淮凝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嘟囔一声:“你身上冰,舒服。”
顾舒晏揽紧她的腰,失笑道:“那若是冬日到了,你是否又会嫌我?”
她眨巴着眼,嗯哼了一声。
顾舒晏渐渐收紧了手中的力道,淡笑不语。
第54章 弹劾什么
夜色如泼墨, 月光微弱,乌云笼罩下的金銮殿外一片死气沉沉。
殿内,皇帝身姿板正地坐在御案后, 昏黄的灯光拉长他伟岸的身影。
他随手拿起一本奏折,扫了一眼后, 顿时觉得视线一晃, 望着手中的奏折, 他蹙紧眉头, 脸色崩得极其难看。
王公公在旁伺候着, 见皇帝铁青的面容,便走上前帮他按捏颈肩,松缓疲劳。
王公公的手法极其到位,可皇帝紧绷的面色丝毫不见缓和, 而后他用力将手中的折子朝地面上掷去。
王公公忙去将奏折捡起来, 眼神往里暼了一眼。
折子上尽是弹劾太子奢靡淫逸, 不思进取, 整日沉迷酒色的内容。
王公公仅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多看, 双手将手中的折子递上了御案。
皇帝沉着声道:“现在就给朕将太子找来!”
王公公应了一声, 退出宫殿忙去执行了。
出了金銮殿, 外头夜色已经极其深了,夜风拂过颇有凉意。王公公吩咐自己的徒儿王顺去东宫请太子来金銮殿。
王顺满脸为难, 小声道:“师父,这个点太子怕是已经就寝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吵醒太子的美梦啊。
王公公冷冷看了他一眼,斥道:“糊涂啊你!陛下都还在处理政事,岂有太子睡大觉的理?速速去请来!”
王顺闻言, 也不怕太子撒气在他身上了, 忙接下这烂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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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内, 太子今夜难得没在妃嫔处就寝,独自宿在了自己的寝殿。正在他甜蜜酣睡之时,却被殿内宫人喊了起来。
李彦躺得仿佛被黏在了榻上一般,身体纹丝不动,眼皮都没睁开,眯着眼骂道:“哪个不想活的,敢惹着孤的清梦?”
小宫人的声音都在瑟瑟发抖:“太子殿下,您快起身……”
小宫人的话都未传完,就被身后一道狠厉的眼神惊得丢了心魂。
李彦不为所动,继续呼呼大睡。
“太子——”一道阴沉的声从榻前响起。
李彦睫毛颤了颤,旋即又没有多想,继续睡着自己的美觉。
皇帝冷笑一声,脸色铁青的更加难看。
他眼神扫了眼自己带来的小宦官王顺。
王顺得师父王公公的真传,立刻便懂了皇帝的意思,忙噔噔几下爬上了床榻,将李彦揪了下来。
李彦连人带着薄薄的衾被一同丢到了白玉石地面上。
李彦毫不防备地从软榻到了坚硬的地面上,被用力砸了一下,整个人都给疼醒了。
他噌地站起来,黑着一张似要将整个宫殿宫人陪葬的脸,骂道:“来人!!有人胆敢谋害孤,拖下去乱棍打死!”
皇帝坐在昏暗处的紫檀桌旁,用力掷了一个茶盏到李彦的脚下,阴沉沉道:“太子本事见长啊,竟敢在朕的面前喊打喊杀。“
瓷杯碎片滚至李彦的脚下,听了这声,他身子不禁抖了几抖,难以置信地颤道:“父皇?父皇您怎么来了东宫?"
一盏茶前,皇帝本想让人将李彦请到金銮殿,临时却忽然改变了主意,选择自己亲自前来。
皇帝朝王顺使了使眼色,片刻后,殿内宫人皆退了出去。
李彦现在心里狂跳,瞌睡也尽数被赶跑了,方才也不知道有没有迷迷糊糊对父皇做什么失礼的事。正在他忐忑不安之时,脚底下又飞来一本折子。
“你自己打开看看。”
李彦弯腰捡起折子,颤着手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