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卫习以为常地从宜春手中接过伞柄,将身侧少女头上的阳光尽数遮住。
她今日穿着远不似昨日那般郑重,带着几分刚及笄女孩的灵俏。
“是不是把你堵在这里了?”
安阳往他的方向一凑,稍微近一些的距离她甚至能越过低领看到眼前少年平整的脖颈。
除了瘦出来的一点点骨骼,几乎看不到喉结的痕迹。
当然也绝不会有人把褚卫误认为是女扮男装就是了。
“不会,奴只是担心打搅了您的安排。”褚卫轻叹,而后略蹙着眉头,问,“殿下可是未曾用膳就出门了?”
安阳眼神一飘。
“还好,没觉得饿…你若是早有安排,就洗漱后来与本宫共进早,唔,午膳如何?”
褚卫立刻松了口气,他哪里能容自己这般不齐整的模样在安阳面前久叙。
便立即抬了抬手,吩咐下去,后与安阳道了声告退迅速离去。
看他步伐急匆匆甚至有些凌乱,安阳抬着手遮住嘴角笑了下,而后在下人指引着走开。
褚公公平时看着总是和其他老太监有模有样学着的老成味,这下反而让他整个人有了几分“真”。
甚至有人才迟钝的反应过来,若是按照平常男子,他好像也不过才及冠没多久。
而对于这个年纪的、还习武的男子,洗澡向来是急匆匆的所谓战斗澡。
褚卫是个讲究人。
但他也不会在明知安阳在等着他共进午膳的时候,做作的讲究。
迅速将衣衫除尽,泡在水中,拿着澡豆混着水快速地搓洗着这具还有些发热的身躯。
突然,看着倒影出自己的水面,褚卫心下漏了一拍。
其实他昨夜几乎彻夜未眠,在黑暗之中,负面的情绪总是滋生的格外迅速。
他像是被关在名为自卑的奴隶牢狱之中的囚徒。
这牢狱挂着一把摇摇欲坠的锁,他却连伸手的勇气都匮乏,懦弱的令他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绝望地抱着头,甚至缺少落下眼泪的力气。
他在没有鸡鸣的清晨准时醒来,像是一具傀儡,带着面具般的笑容将每一件事都安排好,而后逃跑似的躲到了练武之地。
试图用最直接的暴力宣泄那晦暗又难言的情绪。
其实到太阳从东边升起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从浑浑噩噩的状态脱离出来了,只是还不想停下。
直到安阳公主意外前来。
看到那纤细的身影带着清浅的笑意走过来,褚卫才感觉今日的太阳终于在他心中升起。
太过紧张与无措,所以方才也未曾发觉。
褚卫抬起手,泛白的指尖按在脸上,盯着水面的眼神有几分疑虑和审视。
方才,他穿着那身练功服的时候,安阳公主看他的眼神是不是…有几分不同?
虽有些不可思议,但自从他来到安阳公主身边之后,她明显就少了对外界的刻意伪装。
也因此,他好像能通过自己习以为常的手段,来分析出几分…让他无措、茫然,却又难掩兴奋的事实。
这幅残缺的身子,莫非是能勾到殿下的?
只要用衣服掩盖着那丑陋的缺憾…只、只要殿下看不到他的残败,若是单凭借这份看的过去的外表,也能有“伺候”殿下的机会呢?
一想到这里,他脚踝紧了紧,有些狼狈地爬出木桶,抬手将侧边放着的木盆里的水倾盆而下,将身上的水沫冲了个干净。
等褚卫衣衫齐整,匆匆来到安阳所在的正堂时,她也才坐下饮完一盏茶的时间没多久。
金铃般的细簪垂下细丝,她侧过头,看着动作极快的褚公公行过礼,抬着手随意地招了招。
“免礼,快过来。”
她这样的态度,好像又轻易地将昨夜冰成了窟窿的心态暖了几分。
褚卫几乎毫不掩饰眼里的和煦与温和,上前坐到了安阳的身边。
安阳抬起眼望了宜春她们一眼,她们立刻会意躬身退下,离开房内,更不谈本就只是在外沉默守着的褚家奴仆。
“你方才嘴上说着本宫,多半你自己也没用早膳吧。”
安阳拿筷子,阻拦了他下意识想伺候她、给她布菜的动作,认真地指了指椅子。
“坐着,吃饭。”她又不是四肢不全。
褚卫这才放下手中的工具,乖乖地坐到了一边,相当不习惯地在安阳的旁边拿起碗筷。
明明他脑子里还在滚动着注意事项,安阳的喜好,现在却要与他的敬爱的主家共进晚餐,率先安排好自己。
当真是…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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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篇文的虐大部分是他自虐啦,其他的倒没啥(思索)
但这是我的XP,我就好这口(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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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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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本来只是想拉着他吃个饭。
虽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在她面前她就是规矩,皇帝外谁都管不了她。
而皇帝本人也不管她。
但鉴于昨天从阮明樱嘴里捞到了新消息,少不得找他做些事。
于是褚卫终于也能从考虑说些什么缓和自己厌食心理的困境中解脱。
褚卫蹙起眉:“造反?裴家?”
这消息,他竟没有半分风声?这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事。
他脸上没有出现分毫怔愣,也并没有对安阳口中这个消息而有任何反驳之意。
他只是在思索。
褚卫自认为是个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人,裴家若真但凡有半点迹象和风声——再加上他本来就对和安阳有意见的人格外关注。
他完全没察觉,反而令他有些胆寒。
失去对时政的敏锐度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
虽知道安阳公主并不是在责怪他,但为主分忧几乎是他的天职,若真要她来提醒,那还要他干什么?
“唔,他们可能有所准备,或者现在只是有想法,但是这件事是真的,你不必怀疑。”
安阳看着褚卫一边用身边的银筷给她剔鱼刺,还保留住了鱼肉最嫩的部位几乎是最完整的形状。
有种庖丁解牛的感觉了,好厉害。
安阳很严肃地看着他的手。
要知道,她不太喜欢吃鱼就是因为很费时间,并不是因为鱼不好吃。
尤其是和朋友一起出门的时候,每次吃鱼她都恨不得要和鱼打一架。
不是鱼的错,是她太菜了。
“和你说只是想让你帮我注意一下下。”
虽然她不想让他再伺候,但她这种废物挑鱼刺真的是会死的!
褚卫将鱼完整地用勺子托住放到了她的碗中,而后就看到了安阳盯着自己的视线,手一滞。
……什么眼神。
“是,殿下之意,奴定会想方设法办到。”
而且如果真的能扳倒裴家,陛下指不定比安阳还高兴。
裴家是老牌世家,虽表面清廉,但实则麾下巨富,且管家严苛,平时找到其缺漏也不过让他们出些血。
若是平时,她想要给裴家好看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所以明陵和她明争暗斗多少回,她也只能说是没亏罢了。
安阳可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若是能当场报复的事情她几乎不会往后留。
有些仇越留越深,即便最初不过是件小事,在她的心里也是和滚雪球一样积怨。
时至今日,她对明陵起的可是不折不扣的杀意。
即便皇帝对明陵只是不满她胳膊肘往外拐,可远没有到安阳这样暗地里如此暴躁。
有些人就是能明里暗里,从这个时代能对女性的一切禁锢方面全方位来恶心她,然后表面一副贵妇的小人嘴脸。
安阳也不过是个表面温和笑着应对,让明陵觉得她不吃这套。
其实不然。
激将法,她不光吃,她还吃全之后在心里超级加倍。
别人看不到,宜春她们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给明陵最爱的女儿添了多少堵,她们再知道不过了。
什么“今天天气真好,给她添点堵吧。”“今日风儿好生喧嚣,舞源跑哪去了?”“她想与李家结亲?来人,把李家那小子养的外室送她门口去乐呵乐呵。”
心情好她还愿意藏一藏。
光是裴霁月知道明晃晃是她下的手,就不计其数。
“最近,舞源有什么安排?”
此时,褚公公已经服侍完安阳用餐,甚至拿着丝帕给她擦干净了嘴。
安阳抬着眼,看着凑到自己身前,动作轻柔的少年,挑了挑眉。
“花神节快要到了,殿下莫非是忘了?”
褚公公弯着眼说道。
安阳:……
还有这事?
褚公公一顿。
他们面面相觑。
花神节,顾名思义,乃花神之诞辰,是每年玉京的少女们最关心的节日之一。
令人有些觉得恐怖的是,即便是古代,不少女孩依然把包括上巳、花神、七夕等节,全部可以归咎为祝福婚姻、亦或是萌生爱情的节日。
像极了在未来的某一段时间里,即便是光棍节都被情侣们霸占的可恨现状。
当然,这种事在她的时代已经不存在了。
只是仅在这个时代里,这依然是一个极端的现象。
“今年的花神节是您主持的呀。”
褚卫有些好笑,他压着声音与忽察不对劲的安阳公主说。
他的笑意带着些许无奈,但更多的是包容与亲近。
安阳感觉耳边有些痒。
她还没有意识到身边这个少年刻意压低声线,造成本来清亮偏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有些喑哑,是故意在勾她。
——因为褚卫平时也是习惯故意压着声音和她说话。
像是生怕自己的尖嗓子如呕哑嘲哳之音,唐突了她。
安阳自然不觉得。
褚卫本身就在意,便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怀。
“本宫主持?”安阳挑起眉,“那好办,中途给本宫把舞源光明正大地当掉。”
她原先就主持过诗画会,更不提棋坛云集这种有她旁观的活动。
即便她不想动,她的恩师也会拉着她去,然后和她叨叨些闲话。
退休了的尚书令就是随意,大半年出门游学,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一股子名仕风范。
即便他看起来就是个白胡子老爷子,在街道上还被小孩子叫过老顽固。
历年的花神节都是让公主们参与感极低的节日。
前几届都是华阳公主来主持把控,安阳在一旁与她说话出主意,大权还是掌控在继后与贤妃手中。
她们制衡之中,根据贵女们的外表与才艺,选出一年一度的花神,而后赐予皇家雕琢的花神印章。
每年花朵不一样,却都是仅此一枚。
就是限定。
安阳那有一整套,她只是不平日里印着好看的,对外从来不会用。
“殿下可有心意的花神人选?”
“暂时没有。”安阳直率地说,“本宫不在意这个噱头落到谁头上,只要不落到本宫厌烦之人头上便好。”
褚卫笑意愈浓。
“殿下莫要担心,此事容易,奴定会让您满意。”
既她不在乎,那褚卫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最少也能再给她添个公平公正的名头。
安阳公主的风评向来是玉京之中相当好的,大抵也是有华阳公主的衬托,显得她要好很多。
即便肉眼可见的是她们关系挺好,安阳也是支持她长姊的。
可是没有人在意,这背后也自然也有人做推手。
舆论往往掌控在有权和财帛的人手中,自古不变。
正如同之前所做的每一件事一样,这次他绝不会出现上次刺杀那般大的纰漏。
“你这般自信,倒也不错。”
安阳抬手,指尖在他下巴上勾了一小下。
那如鸟羽般擦过的柔软触感,让他大脑都被迷惑了。
向来谨言慎行的褚卫几乎是反射性地顿在原地,像是被松了发条的傀儡,失去了动力。
“不过这回花神节,想必也有不少热闹可以看。”
安阳这才想起来历年的这个时候,是除了秋猎外宫内最为热闹的时候,远非宫外那些宴会可以比拟的。
人多,是非便多。
“只要不在宫内闹出什么耸人听闻的丑闻,本宫也愿意看个乐,褚公公可知晓?”
安阳看着褚卫,见他迅速答应下来,才满意地站起身来。
蓦然,不经意间看到了他黑发之下通红的耳廓。
安阳眨了下眼。
“奴已备好了马车,殿下可要现下回宫?”
褚卫迅速眨了下眼,将那些不自在掩饰下去。
又不是什么年少慕艾、没见过世面的半大小子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语毕,他即可咬紧有些发酸的牙齿,暗地埋怨着自己的不争。
却不想,本是随着褚卫侧过身指引的动作往前走的安阳,在经过他时骤然停住,而后稍微靠近了他的脸。
“殿下?”他声音讶然。
“可有不妥?”
安阳眨了眨眼,脸上并无半分无措,从容至极,毫无缺漏。
门还未打开,只有依稀的阳光进来,落在少女洁白的脸上,倾斜在她澄澈的眼眸里。
“你家布置的很好,我很喜欢,现在先回我家吧。”
褚卫略微睁大了眼,明明外表从容不迫,但他此刻极其惧怕。
害怕那胸膛中的心跳如雷贯耳,惊扰到了眼前的、他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