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来,背后这人好似并不是真的想害我性命,倒像只是要引我来此留下来?但他要我来此留下作甚?”
听到这里,玄苏目光一动,默然将整件事从头至尾又再过了一遍,蓦然变了脸色,禁不住连嗓子都沉了下来,“背后之人的目的不是你,是我!他是要引我来此!”
舒绥绥一怔,还未来得及问清楚他为何这样说,便见他身影一闪,竟是连掩藏道行都顾不上了,直接施展久违的御风术往城里直奔了回去。
回到淇梁春后头的院子,甘萝果然已经不在了。屋里只有她出门前留下的一小张纸条:我去城南郊小石潭救长啸。
玄苏强压下狂跳的心,脸色更添了几分铁青。如今他倒宁愿这一切都只是长啸搞的鬼。但如若不是……
他马上又奔赴到城南郊小石潭边,仍是不见人。他便确定,果然出事了。
眼下天色尽黑,四野荒寂,只有隐隐风声穿过山林。九尾狐仙的眼眸在一片晦暝中透出锐利寒亮的光芒,一寸寸地找寻着周遭方圆一点一滴关于她的信息。
很快地,他果然在林中一处寻到她的一点微弱的气息,就仿佛是特地给他留下来的。如果是甘萝自己留下线索,不会是以这种方式,——这种妖兽间才惯使用的方式。
背后之人的目标,果然是他。
此刻,他的眸光已经完全冷凝,胸膛的怒意再也压抑不住,翻涌澎湃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竟敢对他的人下手,找死!
但此刻他不得不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仰起头阖上双眼逼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清楚,才能将他的阿萝周全地救回来。他不能让她有事!
————
甘萝的神识恢复过来时,脑中昏沉仍未彻底散去,便也不急着睁开眼睛,先在脑海里将昏过去前发生的事再回想了一下。
她阖上眼睛前闯入眼帘的那个身影,并不是长啸,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脸孔,面庞瘦削苍老,眼窝深陷,目光深敛淡漠,直直向她探来。正是那如观猎物的目光令她明白过来,她会变成这样定是他下的手。
她能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妖气。
也许对长啸下手的也是他。
甘萝突然很懊悔在小石潭边贸贸然大呼了那一声长啸,把自己暴露了出去。如今不但没救到长啸,还把自己也搭了进来。
她努力平复下又悔又忧的心绪,缓缓睁开眼睛,发现眼前还是一片昏暗。待眼睛逐渐适应了,她才看出来自己身处的地方,貌似是在一个山洞里。洞里昏黑一片,洞口就在不远处,隐约透进了些许外面微弱的天色。
看来此时仍是深宵,未及天明。
她放缓了呼吸,很快便发现身旁不远处还有一个人。那人虽然无声无息仿若不存在,但她多年来在山里讨生活练出来的对旁物与危险的触觉不是白练的。
之前见到的那张脸不期然浮现在她的脑中。
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抓她到底有什么目的,但目前看来他还不想要她的命。甘萝思忖了一下,决定冒险打探一下,总不能一直这样睁眼瞎连自己的处境都没搞明白。
“你抓我来要做什么?”
久久都没有回应。
她不死心,继续问:
“你把长啸怎么了?”
洞内仍是一片寂静,那人连呼吸都不曾透露一点。要不是她确定自己感应到了身旁的存在,她差点要以为洞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看来那人一点儿也不想搭理自己啊。那他把自己抓来到底要干嘛?威胁长啸吗?难道长啸逃走了?
既然对方没有回应,甘萝索性也不问不想了,先把自己顾好,再找机会跑吧。这人她虽然没法从那阖眼前的一瞥看出他的道行,但从心计以及她感应到的危险来看必定是她对付不了的对手。
她先闭目感应了一下自己体内的情况,赫然发现自己的灵力竟被封禁住了。她试图调动灵力,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冲破那道封禁之力。灵力可是她安身立命之根本,如今竟然被封住,别说她再也使唤不动玄铁伞,画不出符咒,就连乾坤袋她都打不开了!
原先还想着伺机逃跑,如今她什么倚仗都没了,拿什么跑,拿什么保住性命!
她的心里陡然一慌。
尽管她的呼吸变得沉重又凌乱,那人仍是没有理会,似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开头一阵措不及防的心头狂跳的慌乱过后,她逼着自己慢慢稳下呼吸,告诉自己遇事不能再这么慌张了,好歹她都与玄苏一道经历过那么多棘手的险况了。
对了,她留了话给玄苏的,这么久没回去,他应该会来找自己。
可就算他来了又能怎样,这人深不可测,就算他们二人联手都不定能从他手下逃出去啊。
想到这里,她又宁愿玄苏别来寻自己了。如果真的会遭遇不测,那还是她自己去面对吧,不能再把他搭进来了!
虽然是这么想着,可她知道玄苏很有可能还是会来找寻自己,于是只能咬着牙压下浮躁焦虑的心绪,慢慢回想着师父曾教给她的那些对付侵体邪秽的法子。不管行不行得通,总要试一试,至少在玄苏找过来时尽量别拖后腿啊!
就这样静下心来专心对付体内封禁,不知不觉洞外天色已转亮。一夜过去了。
经过几个时辰的努力,她体内的封禁终于有了松动。也许是道家术法对上妖类的法术毕竟还是有着天生的压制,即使她与那人实力悬殊,她还是有机会撬动体内那霸道的封禁。
正当她不易察觉地轻轻吐出一口气,准备继续对付封禁时,身旁一直没有动静的那人蓦然起身,将她吓了一跳。
那人继而手往她这边一伸,一道力量将她拽了过去,被那人箍在手中。
怎么回事?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人便箍拽着她一道走出了山洞。
山洞前是一小片平地,铺满了从上面山林落下的厚厚的枯叶。平地外开阔无阻,能看见极远的天际。原来这里竟是山崖的一侧。
此时虽然日已东升,天色仍是灰蒙蒙,天际压着又厚又低的浓云,似是在酝酿着什么。寒刺入骨的冷风从山侧刮过来,捎着远方山林的呼啸声。
甘萝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洞外的光线,便一眼看见前方平地上静静伫立着的那个身影。
凛冽的寒风将一身青色衣袍与墨色长发曳动着纷扬在天地间,但那身影岿然不动,仍是那身熟悉的从容淡然,仿佛连天地都不放在眼里。
此刻在他的眼里,只有对面那个看上去幸好毫发无伤的女子。
甘萝怔怔地凝望着那道身影,眼眶一阵酸涩。明明对自己说过要镇定,会有办法的,明明其实并不希望他会来的,可一见到那人,心里的委屈突然就再也压不住了。
她多想冲上前去抱住那个修长而温暖的身躯啊!可她办不到。
身旁的人紧紧钳制住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淡漠的话音响了起来。
“既然你来了,想必我要什么你也明白吧?”
他的话令甘萝又是一愣。难道,原来他的目的是玄苏?可为什么竟是长啸给她的鹿蜀珠将她引过来的?
而且,他这样道行修为的大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将她抓住来对付玄苏?玄苏那样只有几百年道行的小狐妖到底有何凭依能令他如此忌惮?
确实是忌惮。她能感觉到,自一出山洞对上玄苏,身旁这人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身体骤然就绷紧成如临大敌的状态。
满脑子想不明白的疑惑搅得她一时懵了圈,就听见玄苏不徐不疾地说道:“你先引舒绥绥到城外,又用她引我过去,目的就是为了将阿萝独自引到这里来,利用她来要挟我。”
甘萝身旁那人没有回应,不置可否。
玄苏冷然看着他,没有笑意地哂笑了一声:“你以为杀人手法和那根随处可见的麻绳不会暴露你的身份。你为了掩藏身份,只将道行禁咒的一部分下在舒绥绥身上,但那就足够了。能接触到那种禁咒的只能是鹿蜀族中的核心人物。你猜我有没有去问长啸,当年对他说是我杀死他父主的,到底是谁?”
玄苏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甘萝便感觉到身旁那人原本淡漠的气息陡然一变。就在那转变的一瞬间,一道妖气趁着他心神一摇之际猛然攻入体内,乘势钻到十年前玄苏重伤他至今尚未完全痊愈的体内旧患,宛如翻江龙般毫不留情地用力一绞一炸裂,霎时痛得他几近昏阙过去。
该死!竟还是被那九尾狐发现了!
当年他明明已将矛头导向了玄苏,诱骗得长啸将杀父恨意悉数放在他身上,十年来一直将心神都放在针对他的行踪上,而自己正好乘机掌管了鹿蜀族。虽然族里仍有顽固分子与他作对,但他利用鴸鸟族逐渐拔除了大部分异己,将族里年青一辈都压制在自己手中。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中了道行禁咒的玄苏竟坚持了那么多年都没被夺走妖丹,而前阵子长啸不但突然得到了上任族长的妖丹,竟然还为痛恨了十年的玄苏解除了那个禁咒!
如今他在族内的势力正逐渐被长啸瓦解,而恢复了道行的九尾狐想必也不会放过他,他已被逼得无路可走,索性放手一搏。若这一举能逼出玄苏的妖丹,则不但来自九尾狐的威胁能解掉,他更能利用这颗妖丹获得那边的支持,重夺鹿蜀族。
今日眼见玄苏果真为了这女人来了,他还觉得这一步赌对了。但他万万没料到玄苏竟会一夜间跨越重重山水去向长啸打听他的身份,进而利用当年的旧患对付他!
即使炸裂神识的剧痛令他几近昏阙,但那钳制的手仍下意识地丝毫没有放松,她是他的所有倚仗!
眼见对面之人乘他恍神一刻闪身过来,他的五只利爪即时毫不犹豫地倏然从指尖伸出,蓦然穿刺入甘萝被钳制住的肩膀,激得她惊痛呼叫出来,自肩膀那五个血洞快速渗出的鲜血很快就浸湿了她的胸襟。
玄苏呼吸一错,不得不在他们几步远硬生生停下身形,目光好似要撕了他一样死死盯着他刺穿她肩膀的利爪。他甚至不敢看她煞白的脸孔疼痛成什么样子。
“赤、燎!”
他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那人的名字。
赤燎虚弱地冷笑了一声,这女人果然是他的掣肘。
“凡人太脆弱了,或许不需要我再出手,流血就能让她死。”
你要与我耗吗?
赤燎无所惧地盯着他,毫不在意自己体内仍在翻腾的痛意。
玄苏下意识破出妖狐利爪的手忍不住紧紧攥起,毫无意识到那尖锐利爪连自己的手掌都刺穿,鲜血汇聚成线不住地沿着指缝滴落。
见他仍无反应,赤燎阴沉着脸指下一用力,甘萝一声闷哼,肩上那五个血洞又更深些,几乎要将她的肩膀刺穿。
玄苏又重重呼吸了几下,最终缓缓稳了下来,那双如雪如霜的冷眸不敢停留地掠扫过她的脸,定定落在赤燎的脸上。眼中冰冷的暴戾杀意竟让一向淡漠沉稳的赤燎也禁不住背脊滑落一丝冷意。
突然,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反正他已活了这么久,今日就算为了她把命给出去也无所谓了。
舒绥绥总说他自私,如今就让他改一回吧。
玄苏直直地盯着他,似是不在意地举起手来,狠狠地往丹田处一插。
甘萝勉强忍下入骨的疼痛刚抬起头来,正看见他举起手来往自己丹田插下去,鲜血蓦然涌出染湿了他一大片衣襟。她突然就明白了赤燎要他做什么。
是要他将自己的妖丹挖出来!
她心悸得比肩膀上的疼痛更甚,想冲口而出喊不要,喉咙却像被堵噎住,张开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不要!会死的!
她的眼眶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哀求地望着他。
不要挖……
玄苏终于敢望向那双蓄满眼泪的眼眸,眼里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手往丹田更插入了一些。
甘萝闭上眼睛,泪流满面不忍再看他,但心里已有了决定。
也许是太过激烈的情绪帮助她又冲破了部分封禁,现下她体内的灵力恢复过半。
足够她画一道符了。
她不动声色地缓缓抬手沾了自己肩上的血,随即在自己身上以最快速度画了一道焚雷符,不管玄苏看向她骤然突变的脸色,随着最后一笔画完,她掐着手诀喊一声:“破!”
那道焚雷符瞬间沿着最初一笔燃起赤红的火焰,伴随着丝丝电流雷击,迅速燃遍整道符画,透入她的衣服,直击她的皮肉之下,将她的身躯击溅出一道道血肉。那电流雷击更透过她的躯体传向连着她的肩膀的赤燎的利爪。雷电一触及妖物的躯体马上就缠了上去,发出噼里啪啦的雷击焚烧声。这焚雷符原本应该画在妖魔身上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但她没办法做到,只能横下一心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引。
那焚雷符用她的血肉之躯作引爆燃的威力虽然不足以重伤赤燎,却足以拖住他一刻。
在焚雷符爆燃开来的一瞬间,全神贯注地盯着玄苏的赤燎被焚雷击得浑身痛麻往后一倒,利爪燃着火从她的肩膀抽了出去。她的胸腹间被爆出一个血洞,身子被震得往前一扑,被抢上前来的玄苏一把抱住。
“快跑……”
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忍着痛喊道。
然而玄苏却并没有利用她争取来的这一刻及时逃离,反而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上浑身颤栗了半晌,最后抬起头来,那双总是温柔和软的眼睛已经染得通红,蒸腾出锋利无比的杀意。
她怔怔地瞧着眼前这样陌生的玄苏,像是从未曾认识过这个她一直以为的羸弱小狐妖。
玄苏却并未将那冰冷杀意向着她,只是垂着眼眸在她的肩膀和胸腹伤处画下两道疗伤的符咒,小心地将她放下在地,慢慢站了起来,抬眸看向对面失去了护身倚仗而脸色终于变得煞白惊惧的赤燎。
一股强大的妖气伴随着无边的杀意骤然漫卷向四野,令人心肺窒闷得彷如被堵住所有气息。眼前的男子化作一只三人高的银蓝色狐狸,身后张开了传说中的九根巨大的尾巴,在灰色的天空中狂肆怒放。那冷傲恣意的张狂身影占满了她全部眼界,令她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九尾狐仙,竟是他……
第49章 分道扬镳
从城南郊的山崖回来后,甘萝将自己关在房里,静默地过了两日。
她浑身提不起力气躺在床榻上,眼神放空地投向窗外那根干枯的枝杈,脑里将她初次遇见玄苏以来一路的经历都过了一遍,又一遍。
——那夜与他联手打败了狗猴鸠鸟三妖后,与他一道躺在山谷的草坡上,他温柔诚挚地侧头凝睇着她说:若不是有你在,我肯定逃不过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