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见到了。
但很快他便记起了当初他离开生长的大山踏足凡世的原由与目的。他要找到阿玉的转世。
“我，大概很快便要离开这里。”
他只是这样回答。
小满轻轻哦了一声，未尽的余韵里有着淡淡的失落，心却如同被捏了起来。
也是啊，他终究是妖，不属于这里。他终究是要走的。
他又问：“你呢？”
她顿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最终低下头轻声说道：“我家，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下个月我便要过门了……”
定亲，过门，这些事云越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前阿玉便是这样嫁人的。
但从前并没有觉得如何的事情，如今听她一说，云越竟怔住了，心堵得有些难受，甚至隐隐有些疼痛。
就好像自己的宝物突然就要被抢走了。
而他却连说不要的立场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在凡间，凡人都是要婚配嫁人的，由不得说不。
只是，为何从前阿玉嫁人，他并不曾有过这样难受，如今小满要嫁人了，他的心境却变了？
之前曾有过一些时候，他觉得小满与阿玉对他来说有些相似。如今看来，她们俩分明是不一样的。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云越却仍是有些茫然，只能任由心里的窒闷蔓延，却束手无策。
那夜，他们的交谈止于小满的那句话，然后他们相对无言了许久，云越便茫然离去了。
原本他是打算见过小满以后，就启程继续上路去寻找阿玉。但因为心底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他留了下来，一直待到一个月后。
小满成亲过门那日，是个天清气朗的好日子。云越隐在观礼凑热闹的街坊人群中，静静地看着她被人牵出自家屋子，一步步牵到婚车上。
身旁的大婶们窃窃私语，谈论着她会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着急被嫁出去，是因为法会那日她竟失心疯般护着一只黄鼠狼妖精，她家里怕她被妖精缠身迷惑惹得家宅不宁，便随便相看了一户人家将她嫁了过去。
那些窃窃私语如同遥远的琐碎噪音回响在周遭，渐渐地都在云越的耳边消失了。他的世界里空白一片，只余下那个身穿嫁衣一步一步走向婚车的纤弱背影。
在那一刻，心里一片空落，仿佛被她挖去了一大块一并带走了。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但已经太晚了。
————
小满嫁人后，云越也并没有离开那个地方。他在小满的夫家附近山里找了个安全又隐秘的地方，一边修行一边守着她。
他还是要去找到阿玉，但在那以前，他想先陪着小满过完这一辈子。
而且他也明白了，在这尘世中，没有足够的修为与实力根本无法立足，只能任人欺压。所以他也不急着去找阿玉了。他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走得更远去找她。
守着小满的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在这数十年间他的修为虽然还未能有极大增长，却早已不是当年刚离开大山的那个小妖可以比拟。而且经过多年苦心钻研，他对于妖术的研习与操控都大为精进纯熟。他相信，日后离开此地，他应当再也不是仅凭两个不入流的术士就能随便欺压的弱小妖精。
终于到了小满要离开人世的那一日。
云越施法避开了她的家人，独自走进她的寝室在她床边坐下，轻轻握起她的手。
昔日曾经那样稚嫩而鲜活的小姑娘，如今已是枯萎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一般，只要再来一丝风便会凋零离枝。就跟当年的阿玉一样。
云越是眼看着她从小姑娘如何一点一点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的。当年看着阿玉老去的时候他还未化形，还不曾懂事，所以怅惘与感慨并不像如今这样深。
小满缓缓睁开了干皱的双眼，模糊的目光在努力辨认出他来时，欣慰又喜悦地笑了。
“你来了……”
那夜一别数十年。再见面时，她已是风烛残年之际了。
他却仍是年少时的模样，只是比那时长大了一些，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了。
真好啊。在她就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还能再见到他，还能再重温起她年少时的那些时光。
她突然笑开了，孱弱地对他说：“我都要走了，可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云越这才想起来。原来他们相识的那两年里，他都从不曾告诉过她他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下意识地就不想在那样困窘的境况里，让她知道自己是谁吧。
后来守着她的那些日子里，他也从未曾出现在她面前，从未让她知道他就在附近守着她。
而如今她都要与他永别了。
云越俯下身，附在她耳边轻轻地对她说：“我叫云越。”
云越……
她轻喃着这个名字，仿佛一生的夙愿都已偿了。
她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云越也阖上了眼睛，默默忍耐着。
这次与她的离别，并不像当年与阿玉的离别。那时候，他是不舍，不舍得老朋友。
这一次，是锥心之痛。
他终于，永远失去了心里的那个小姑娘。
他忍不住将头轻轻地靠在了她的额上，不是为了与阿玉一样给她留下妖气的印记，仅仅是想最后再靠近她一次。
然而，当他俩的额头一相触，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小满的额间灵台上，竟然有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他的妖气！
她竟然，就是阿玉？
他心心念念着要寻找了那么多年的阿玉，原来他早就重遇上了！
竟就是小满！
在那一刻，云越的心里堆涌上难以言表的各种情绪，如浪潮翻滚着糅杂交织到一起，令他一时失去了所有反应。
过了许久，他终于回过神来，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的小满。
他遇上了她，找到了她，却又失去了她，与她失之交臂。
世事何其可笑！
他想大笑，却不禁捂住发热刺痛的眼眶。思绪纠缠了许久，复杂的眸光终于伴随着情绪沉淀了下来。
他坚定地再望了她一眼，俯身再次将额头碰上她的。
他再次将自己比上一次浓烈得多的妖气渡入她的魂魄。
也许是当年他的妖气太弱了。
也许是灵魂投胎转世后魂魄携带着的妖气就会被削弱。
所以才使得他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竟一直都未曾发现她魂魄上的妖气。
若是如此，他就一次再一次地给她印下自己的妖气印记。
总有一天，他会再找到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他们的第三世。
第65章 番外云玉第三世一
云越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心急着找到阿玉。
如今对于他来说，阿玉不止是阿玉，还是小满。
对于阿玉，他只是想再见到老朋友。可对于小满，他想将她留在身边，不想让她再穿着嫁衣，走向别的男人。
所以他不止要让自己变得强大，还要为她建造一处可以安心生活，不怕被世人指点诟病她与一个黄鼠狼妖在一起的家园。
离开那个小镇后，他便向南而下，一路游历修行一路寻找合适的安家之地。
百余年间，他已踏过大江大河，来到了巴陵附近的纯云山一带。
纯云山离巴陵不算太远，却难得地脱离凡嚣，群山苍郁遗世独立，灵气亦十分充沛，是一个挺理想的地方。云越将此地记在心里，作为日后定居的备选，便要继续南下前往下一处。
然而前方山林却被一群打斗正酣的妖族占去了去路。
云越不欲被波及，正要绕开前行，不期然却发现打斗的其中一方，应该说是被压着打的一方，原来是一群黄鼠狼妖。
他打小就是独自在山上生活，下山后偶尔也遇见过一些同族，却不曾有过什么交集。这次既然遇上了这么一群同族落于下风，他心念一转，还是转身往打斗的方向走去。
打斗的双方，数量占多的那方是黄鼠狼妖族，却因为大都是年幼小妖而被压着打。另一方是几个强壮彪悍的猿猴怪，将比自己弱小得多的黄鼠狼妖随意碾压，手下毫不留情。几个方化形不久的小妖被踢打至一边，奄奄一息。
云越走近了战场，双手幻变一挥，一股妖风化作无数风刃直冲猿猴怪袭去，霎时将他们割得鲜血淋漓，皮毛尽毁。
猿猴怪们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幸好仗着皮糙肉厚才撑了下来。他们大惊之下发现原来又是一个黄鼠狼妖，虽然有些忌惮他的妖力，但见他只是独自一个，哪里肯吞下这亏，纷纷朝他扑了过去。
云越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对战经验早已十分丰富，当下也不惧，不慌不忙地施展着妖术应对朝他围攻过来的猿猴怪。林中一时狂风频起，妖气腾舞，将被扔到一边的那群黄鼠狼小妖们看得眼睛都定住了。
那几只猿猴怪一向在纯云山一带欺压惯了这地界上的黄鼠狼妖，哪里见过这么强横的，一时轻敌竟被他几招就打得七零八落，折损了好几个同伙。眼见情势不妙，他们也顾不得丢脸了，深深记住云越的气息，虚晃了几招就迅速跃进莽莽丛林逃掉了。
云越见他们逃走也不追，收回攻势就准备继续上路。
那群黄鼠狼小妖却纷纷扶携着跪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前辈！求你收下我们吧！”
一众小妖呼喊着朝他磕起头来。
云越只觉得有些可笑。没想到不过短短百余年，他竟就被同族当成前辈了。
“我不是什么前辈。我也不想收人。”
冷淡地说完，他抬脚就要走。没想到那群小妖们竟扑了上来，抱腿的抱腿，拽衣裳的拽衣裳，不知道的还以为云越欠了他们许多钱。
“前辈，求你帮帮我们吧！你不管我们，我们在这里根本活不下去啊！”
领头最年长的一个小妖抱住他的腰，哽咽地仰头看着他。他们从未遇见过妖术修为如此深厚的同族，竟然单枪匹马就将那些强悍的猿猴妖打跑了。而且他不但有能力，还有热心肠愿意对他们施以援手。只有抱上他的大腿，他们这群没有了大妖护着的崽子们才能在这片山林里活下去。
云越还从未遇见过这么死缠烂打的同族，当下被他们这一手弄得有些头疼。他想拉扯开这些小妖，拉了几下他们居然越抱越紧。不远处竟还跑过来几只连化形劫都还未度过的黄鼠狼崽子，学着兄弟姐妹们那样缠抱上了他。更棘手了。
云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不是什么前辈，连千年道行都还没有。这次我只是顺路经过帮一下你们，不可能留下来。”
这下他真的后悔方才的一时心软同情，没想到会招惹来这群甩不掉的同族。
小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领头那个对他说道：“我们不敢奢求前辈能长久留下来，只求前辈能到我们窝里住上一段时日，教给我们一些安身保命的妖术就好。”
“求你了……”
十几只小妖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扑闪着可怜兮兮的祈求眼神望着他。云越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这群小妖的窝就在纯云山深处半山腰上的一处平地间。窝前伫立着一株百余年的银杏树作为标记。
到了他们的窝云越才明白他们为何非要缠着自己不放。——黄鼠狼妖族是通常以家族为聚居的小族群，这群小妖家族中却并没有年长的大妖带领着，难怪会备受欺压。
“几年前我们家族的父辈为了护住我们的窝，与来抢地盘的其他妖族打了起来，结果打不过，全都被杀死了……从那以后我们这些失去庇护的崽子们在纯云山就到处被别的妖族欺负。要不是我们家兄弟姐妹还算多，早就被打死了。”
领头的那个小妖叫阿垚，低落地对云越解释他们家族沦落到如今地步的原因。
云越打量着这处黄鼠狼窝，明白了为何他们的父辈宁死都要护着这个地方，也明白了为何父辈们都战死了，他们这些没有多少自保能力的崽子们却能存活下来。
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是哪一代天赋异禀的大妖占下，竟在银杏树旁的窝前设下了一个高深而殊异的空间阵法。若是从窝外树下看过去，这里只是一小片山间空地，占地不过十多步。而一旦以特殊秘钥穿过布下阵法的入口，窝内便是豁然开朗的一片天地。虽然也不算多广阔，却能容纳下简单搭建的三五间草棚竹屋以及屋前的院子。
此处确实是护佑一个家族保命安居的上好之处。难怪会引来别的妖族垂涎。
云越不期然想到了他想要建造给小满的家。若是建在这样一处能避开纷乱侵扰的世外桃源确实很不错。
他便在阿垚家的窝里住了下来。一边保护这群小妖，教导他们修行与妖术，一边钻研庇护这个地方的空间阵法，试图研究透彻以后将它复刻在日后他与小满的家。
不知不觉间两百余年就这样流逝而去。当年尚算弱小的阿垚等小妖在他的教导下已然成长，虽然还不见得在纯云山一带有多大能耐，但独当一面出外自保已不成问题。
经过两百年的钻研，云越也终于将这个空间阵法研究出了一点门路。经过不断的尝试，如今他已通过化用阵法将原本占地不足十亩的空间扩大了数十倍。但可惜的是，他发现这个阵法需用非常罕见的天外异铁布下，再以足够深厚的妖力灌注其中启动。无论是建阵材料还是妖力，以他的能力都还远不足以达到。无奈之下，他只好暂且作罢。
但扩展的这些空间也发挥了用处。这些年来云越收留了山中一些因为势单力薄实力不足而饱受欺凌的妖族进来，允许他们借居此地，但必须以阿垚家族为尊，为他们做事，必要时还要出力保卫此地。多年经营后，此地再也不是只有一家弱小黄鼠狼妖族瑟缩其中的小窝，被云越逐渐扩建成了一个兴旺强盛的小妖寨。
待完成了这一切后，云越也已是有千年道行，修为与妖术都不容小觑的大妖。他觉得是时候重新起程继续去寻找适宜建造家园的地方，或许也是时候可以同时去寻找小满的今生。
阿垚觉察出了他的离意，特地诚恳地与他谈了一次。
阿垚对他说，虽然如今自己是掌管这个小妖寨的人，但这里是云越建造起来的，他们家族也是云越庇佑教导出来的。即使有一日云越离开这里，他永远都是他们最敬重的领头族长，他们家族永远以云越为主。阿垚恳求他不要丢下这里，忘了这里，以后若有一日他想停下脚步，这里永远是他可以回来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