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仰望着她,许久回不过神来。
好不容易将羊赶回到羊圈,阿玉娘却站在家门口远远就骂起了她,怪她太晚将羊赶回来。她却笑嘻嘻地不在意擦了把脸,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阿黄,你刚才差点儿就被雨淋透啦。”
他只将脑袋往她湿得滴水的怀里蹭了蹭。
阿玉娘看清了她怀里的东西却马上变了脸色,想要将那东西从她怀里扯出来却又似是顾忌些什么,只能低声斥责她说:“昏了头了你!什么东西都敢往家里带!这是能碰的吗!赶紧给我扔出去!”
阿玉诧异地看着她,嗫嗫说道:“他,他是我的好朋友……”
“什么好朋友!这么晦气的东西——”
阿玉娘气得举起手来要打她巴掌,却被她怀里那东西忽然精光四射盯着她的眼珠子给镇住,不由自主地胆寒了一下,只得强撑着骂道:“赶紧给我扔出去!不扔掉你别进屋!”骂罢气汹汹地进了屋去。
阿玉有些难过地低下头想对他说些什么,却不察觉被他双腿一蹬跳离了怀抱。
他蹲在地上,定定地看了她一刻,转头跑入雨幕中,往山上跑去。
“阿黄!阿黄!记得找地方躲躲雨!”
小姑娘的呼喊混着些哭腔,让他不得不停了下来,站在半山上回头望她。
那时候他才感觉到,那天的雨有多大,打到身上有多疼,可是之前都让小姑娘的怀抱给挡去了。
后来,阿玉娘就不让她再上山放羊了,终日只让她在屋前屋后割草喂羊。
云越从山上跑下来看她,有几次被阿玉娘发现了,捡起石块就往他身上砸,一边嘴里还要骂骂叨叨。她赶紧从屋里跑出来拖住阿娘的手,急声叫他快跑。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跑,他只是想她了,来看看她也不行吗?
可是看到她快急哭了的样子,他还是跑了。
因为他跟阿玉和阿玉娘长得不一样,所以阿玉娘不让他们一起玩吗?
还有一百年我就能化为跟你一样的人形了。阿玉,等我啊!
然而,他并没有料到,凡人的寿命竟是那么短,短得连区区一百年都熬不到。
这些年来,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成亲生子,看着她带着孩子上山,偷偷告诉孩子自己有一个叫阿黄的好朋友,后来看着她老去。而到那个时候,离他能化形的一百年还差了一大半呢。
但他就已经要看着她死去了。
她走的那天,孩子们早就搬走了,老伴也比她先走了,只有她还坚持住在那山脚下的村落里。
所以没有人送她最后一程,只有他。
她静静地凝望着从窗子跑进来,蹲在床头的他,开怀地笑了,跟当年在山上初次见到他时一样的笑颜。
“阿黄,阿黄,你来送我吗……你还是跟我小时候见到的那样,可是我要先走了……如果有来生,你还在的话,你还会认得我吗……”
她最后的呢喃消散在柔柔的暮光中。从未曾哭过的他,突然涌起了很难过很难过的情绪,难过得他张开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见她说话了。
再也不会有一个叫阿玉的小姑娘,抱着他软乎乎地喊“阿黄”了。
她说,如果有来生。
会有来生吗?
他期盼有来生。
如果来生她的样子不一样了,声音不一样了,他要怎么认出她来?
他伸出小小的爪子,轻轻抱住了她苍老安详的脸,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了她的,向她的魂魄渡入一丝自己的妖气。
他真的好想再见到她,哪怕她已经不是阿玉了。他真的好想有一天能让她看见自己化成跟她一样的凡人人形,然后告诉她,
阿玉,我也好喜欢你。
第63章 番外云玉第二世上
云越在那座山上守了好多年,也等了好多年,一直等到山脚下的那个村子最后一户人家都搬走了,村子里再也不会有人了。
那时候他已经度过化形劫,再也不是黄鼠狼崽子了。他知道他要离开那里,往山外有人的地方去。
有人,才有机会找到阿玉的来生。
他一直往山外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渐渐地就看见越来越多人烟,越来越大的村落,然后是镇子。他生来就一直生活在山中,从未曾见到过那么多的凡人。想起从前凡人对他的厌恶与驱赶,他不是不心怯得慌。可是凡人多也意味着他有更大的机会找到阿玉的转世。
他便随着自己的感觉一路走下去。
肚子饿了的时候,他就偷偷潜入人家的鸡圈里偷鸡吃。偶尔半夜偷鸡的时候他会被人发现,然后一家子拿着棍棒喊打喊杀,跟他小时候还未能化形那时候一样。可他已经能很熟练地叼着到嘴的鸡逃掉,没有一次被抓到。
但最后一次偷鸡的时候他终于栽了,竟被人抓住。他非常惊讶,因为他已能化形,也就能使出一些种族赋予的简单障眼妖术,以前从未被凡人发现,这次竟然没躲过?
抓住他的是两个穿着术士袍子的男人。被偷鸡的村民对他俩感恩戴德,再三拜谢他们给村子除掉了这个作祟的妖物。其中一个术士将他丢进一个特制的笼子里,故作淡泊名利地说道:“吾等追踪此妖数日,总算将其擒住。吾等只为替民降妖除魔,不必挂齿。”
那两个术士看不上村民的那点酬谢,他们为的是云越这只黄鼠狼小妖。
回到两人的住处,他们要云越化出人形。云越哪里搭理他们,只呲牙舞爪要他们放他走。他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偷了几只鸡而已,凭什么将他关起来。
但那两人却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狞笑着随手往那笼子拍了道符,他就猛然受到一股强烈电击穿过体内,浑身剧痛痉挛着瘫倒下来动弹不得。他还太弱小,随便一道符就能把他制服。
那两人轻蔑如对待蝼蚁一般命令他化出人形看看,否则还要受到惩罚。他违逆不过,只得屈辱地慢慢在空中化出人形来。
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模样,瘦弱的身躯蜷缩在狭小的笼子里,只有一双倔强的眼眸不肯屈服地瞪着那两人。
那两人却毫不在意,得意又满意地大笑起来,仿佛终于得偿所愿似的。其中一人掏出一枚刻着奇特纹路的铜刺,刺破了自己的右手中指,继而伸手入笼中一把拽起云越的额发令他面朝自己,一边诵念咒语一边将中指挤出的鲜血滴入他的额中。只见那滴血转瞬便没入他的额头,他却忍不住一阵晕眩欲吐。
那人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小妖物,以后都给我记住了,我就是你的主人。以后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给我做什么。”
云越又怒又恨。然而每当他要反抗那二人的命令时,便止不住地头痛欲裂,浑身如遭火烧,折腾得他死去活来。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掉那二人的辖制,终于认命地屈服了。
那二人算是有点道行修为的术士,将云越抓来却是为了招摇撞骗坑钱。
将云越带到了一个稍大的城镇后,他们便先暗地里打探好当地最有钱有名望的人家。二人先命云越化回原形溜进那座宅邸去捣乱作祟,继而他们便带着化作随从童子的黄鼠狼小妖上门去替那户人家作法驱邪,同时令云越暗中施展些简单的妖术蒙蔽在场的人,令人们对二人更深信不疑。
凭借着这些手段,那二人不但赚到了酬赏,更迅速在当地站住了脚跟。当地的大户们为了留住他们庇佑一方,筹钱重修了一座废弃的庙观供奉他们。那二人便在此地混得风生水起。但他们的修为与术法不高,只会那么寥寥几招,待不得长久。待敛财敛得差不多了,他们便带着云越离开,去到下一个城镇故技重施。
云越虽然不得不屈服于那二人的威压,但天生的野性与桀骜不驯没少让他吃苦头。日子在跟随着那二人辗转于不同城镇间一天天过去,他的内心越来越焦灼。他到山外来是为了寻找阿玉,可如今他却被囚困不得脱身,额间灵台更是被那人的脏血污染,如何还能寻到她?都怪他太不小心,都怪他太过弱小无力抵抗!
少年无垢的心被日复一日的囚困虐待缠上越来越浓厚的愤恨憎怨。
又一次被那二人困在庙观后封闭的小院子里背着人打骂发泄后,他遍体鳞伤地趴在地上,五指紧紧抠着泥土,眼眸恨得几近滴血。
他要、杀了那两个杂碎!就算同归于尽,他也要杀掉他们!
瘦弱的背影紧绷得用尽了全身力气,尚未足够浓厚的妖气一点点地积聚了起来。
“你……还好吗?”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蓦然在墙角响起。
他顿了一下,慢慢抬起了一点头,布满戾气的眼睛投向声音来处,将那人吓得一窒。
原来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约摸十一二岁的年纪,小心翼翼地躲在墙角草丛间,瘦得下巴尖尖的脸蛋隐约在杂草中,只有一双清澈的眼眸带着些怯怕与关切看着他。
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她来了多久。
云越不想理她,自己挣扎着起来,要去找那两人同归于尽。
见他痛苦地挣扎着一直起不来,那小姑娘终究还是不忍心,咬了咬嘴唇便跑过去将他搀扶了起来。
原以为她自己已经够瘦小了,没想到这个少年竟比她还要轻瘦,身上还布满了新旧交织的伤痕。她的心里油然而生起一股怜惜的心疼。
云越不喜欢她可怜自己的眼神,一把推开她,自己却摇晃着差点又摔下去。
她却一点也不恼,急急地又扶起他,不顾他的挣扎先把他带到门前台阶上坐下。
这少年却还拿困兽一般戒备又愤怒的目光瞧着她。
她感觉自己应该比他大一些,便也没在意他的态度,只在他身旁坐下,小声地对他说:“别害怕,我只是想帮帮你。”
云越的眼睫颤了一下,但仍是不肯放松戒备。然而这副身子确实已到了极限,一坐下来就又疼又累,令他只想躺下来缓一缓。
他痛恨这样无用的自己。
“是谁打了你呀?为什么会打你?”
小姑娘有些迟疑地问他。虽然自己也没啥能力帮他,可她也没办法就这样丢下他不管。
少年却只是抿紧嘴唇,垂着头不说话。
除了阿玉,没有一个凡人值得他搭理。
小姑娘有些气馁,但也没有法子,更不敢在这里逗留太久,毕竟她是偷溜进来的。她便只好起身离开。
走了几步,她终究踌躇地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不舍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饴饧,放在鼻下喜爱地闻了闻,回身塞到云越的手里,小声对他说:“吃点甜的,就不疼了。”
然后像害怕自己会后悔似的,急急地跑走了。
云越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着手中的饴饧,原本想扔掉,可不知怎的却一直没有动手。
愣了半晌后,终于慢慢地将那小块饴饧放到鼻下闻了闻,有一股很香甜的气味。
他迟疑着,终究还是把那块饴饧丢进嘴里。一种陌生而黏糯的甘甜瞬间盈满了口腔,是与他从前在山上吃过的蜂蜜不太一样的味道,但也很美味,在此时让他觉得,比蜂蜜还要甜。
甜得让他有点想哭。
慢慢品味着嘴里的甘甜,身上的伤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
从那以后,云越时不时就会在那个关着他的后院里遇见那小姑娘。
她似乎是从狗洞里偷偷爬进来的,为的是这座老旧庙观里从前栽种过还活下一些的几种药草。她阿耶病了,家里没钱买药,她只能溜进来偷偷摘一些。
每次溜进来,只要遇上云越也在,她便总会陪他坐坐,跟他说说话,尽管他从来没搭理过她。她不忍心这样一个少年总是被孤独地关在冷清荒凉的后院里。
偶尔她也会给他带一点吃的,或者是一小块饼,或者是几个小果子。这让他想起从前在山上,阿玉也是这样时不时从家里偷偷给他带点吃的。所以虽然他并不爱吃,但他也没扔掉。
慢慢地他知道了她叫小满,因为她是小满那日出生的。她家里有阿娘与生病的阿耶,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她十二岁了。
但他从没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
她也曾问过他,为啥不逃走。其实他可以从她溜进来的狗洞跑出去,或者从后院的树上翻过墙去,以后就不用再被关被打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嘲谑地笑了笑。
灵台被结了主仆契,跑到哪里都没用。
这些事情她一个凡人小姑娘不懂。
不过随着日子流逝,他的心里还是接受了小满的陪伴。
每当他被折磨得内心充满了炽烧的愤恨与痛苦,恨不得杀人却又无能为力而无比自厌的那些时刻,她是他撑下去的唯一的安慰。
她安静地坐在他的身旁,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她的样子很普通,笑起来的时候却能让他觉得那个瞬间天色都明朗了许多,空气也没那么沉重,让他窒闷的心腔透过气来。
有她在身旁,他仿佛又感受到了久违的山间清爽的风。
所以,当终于有一日那两人又再要离开此地,前往下一处行骗时,他第一次抵死不从。
身体被荆条抽打得没有一块好皮肉,骨头被踢断吐出血来,神魂被雷击疼痛撕扯得昏厥过去一次又一次。无论被惩罚成什么样子,他都不肯离开,即使失去了意识仍死死抱住后院的柱子,掰都掰不开。
他再也不愿再回到那种孤独舔伤暗无天日得绝望的日子。
他会疯掉的!
那两人见他不知为何竟突然发疯不肯走,又怕真的弄死了这棵摇钱树,一时拿他没办法,只能暂且再待一段时日,等他疯劲儿过去了再走。
他却在心里下了决定,在这段时日里找机会再拼一次,至少将那个与他结了契的杂碎杀掉。
但这个机会一直迟迟未至。不觉间他已在这里待了两年了。
小满也已长到了十四岁。
小满已经与他混得很熟稔。即使后来已不需要再为她阿耶摘药草,她仍时不时溜进来见他,尽力给他带点吃的或者治疗外伤的草药。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很喜欢与他呆在一起。总觉得就算什么也不说不做,只要坐在他的身旁她就会感到难得的宁谧与安心自在。
一起坐在台阶上分享着果子的时候,她侧头看了看他,突然凑近了他的脸,细细地端详。云越已经很熟悉她的样子了,却仍被那双清澈的,将他透映在上面的眸子一时慑住,茫然间心窍竟似突然静止了,只知道怔怔凝视着。待她的脸退后,眼眸离远了,他才突然从屏息中呼出一口气来,心窍也砰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