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在这深深庭院中伫立片刻,直到红莺轻轻悄悄地掩了房门,走进院中收了柳惜音的座椅和琴架,想来惜音是熟睡了,叶昭颇有些不舍地望着那扇紧掩的房门,“惜音,晚安。”
熟睡中的柳惜音嘴角上扬,徬佛做了什么美梦;叶昭当夜也没有回未央宫,而是倚在柳府后院的梧桐树上,一夜安眠,不提。
……
第二日,清河镇上便新开了一家装潢精致、气派十足的名为“昭惜堂“的药房,因着坐堂先生是个年纪轻轻的俊秀后生,且此药房出手阔绰,“前三天凡是进店的人,瞧病加之抓药,无论所患何种疑难杂症,无论何种药材一律免费。”,便在城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久居深闺的年轻小姐们也抛头露面,不知是来瞧病,还是来瞧人。
半月下来,昭惜堂在清河镇声名广播,日日门庭若市,相比之下,这边几家柳家药堂的生意可就大不如以前了,惜音这几日在饭桌上有意无意间听见天拓叔父的叹息,心中不忍,这柳惜音虽然看着柔弱,骨子里却是无比坚强,她不容许任何人做出有损自己至亲的事,虽说这人无百日红,花无百日艷,柳家药堂经过三代的经营在清河镇已成气候,还开了几家分店,但商界沈浮,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柳惜音有预感,这位“昭惜堂“的少东家,来头不小,不过,呵呵,也是没有商业头脑,“开业三天之内,瞧病加之抓药一律免费“,若是普通治疗风寒的柴胡、地黄之类的,白送也无妨,她自己也每月朔日(初一)代表柳家药堂为镇上贫苦的病人免费瞧病发药,可是,像阿胶和冬虫夏草这种,甚至是千年人参也白送的吗!更何况,何等疑难杂症都可以治的?听着镇上的人说,昭惜堂包治百病,这就让人惊奇了,昭惜堂一夜间从天而降,又颇懂神通,柳惜音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果真是财大气粗,手眼通天,想要和叔父家的药堂一决高下,挤垮柳记,从而独占鳌头?
“惜音,惜音,在想什么呢?”叔母轻轻地唤席间出神的柳惜音。
“无事,叔母见笑了。”柳惜音回神。
“惜音姐姐快些吃,再不吃,菜就要凉了,演表哥特意托人从太湖带来的大闸蟹,此间正是好时节(上文提到梧桐树,清河镇地处南北中央,大抵为秦岭淮河线附近,但更偏南,故而梧桐四月开花,约十一月中旬落叶,结合惜音夜间抚琴时的穿着推测此间应是初秋,即八九月,清风明月,秋高气爽嘛;而太湖大闸蟹九到十一月份应是蟹黄最丰盈饱满,可口怡人之时。),快些吃吧,来,我帮你。”说着紫衣少女便开始帮柳惜音“处置“大闸蟹。
“那便多谢画儿了。”柳惜音微微点头示意,虽然看不见,但柳怡画说到演表哥时内心抑制不住的欣喜,柳惜音自是可以感觉到,柳演表哥,与自己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了,早年两家人常常来往,彼时自己也不过八九岁,演表哥虽只有十三岁,却已然通晓音律、博览群书了,自己几日前夜里弹奏的其中一首曲子,《凤求凰》便是出自演表哥之手,“惜音表妹,这是为你作的。”如今自己已然及笄(十六岁),表哥也已然弱冠(二十岁),若非自己十三岁在救治父亲时过分自信于自己的医术,自己的这双眼也不会,也不会被薰瞎。柳惜音自以为自己的容貌才情不输于四妹妹柳怡画,可人家,是个正常人,而自己,不是,罢了罢了,年少时的事怎么作数呢?
“惜音姐姐,给你。”
“多谢四妹妹。”接过柳怡画的太湖蟹,柳惜音细细地品尝,他还记得我的口味,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我复明了,我们……可想着四妹妹方才的幸福,自己已然给叔父一家增加大多麻烦了,又怎可再自私到剥夺四妹妹追求幸福的权利?就暂且随他去吧,缘分这事谁说得清柳,何况这些年哥哥也好,叔父也好,为自己请了多少大夫,甚至最后都寄希望于走方郎中,江湖术士,也不见得有一丝一毫的起效,冤枉钱倒是花了不少,虽说她柳家也不缺这些钱,但毕竟淘神费力,于是现在只要叔父提起要给自己找大夫治双眼,惜音一概称病避而不见,包括替自己张罗人家也是一样的,惜音心里很清柳,那些前来求亲的人,不是真的可以接受双目失明的自己而是觊觎柳家陪嫁的丰厚嫁妆,更有甚者提出只要天拓叔父没意见,自己完全可以入赘柳家(柳天拓膝下无儿,育有四女,大女儿怡琴已然于一年前嫁于甘陇节度使赵壹作了正妻,如今已是一个男孩的母亲了;二女儿怡棋三月前刚和一户做漆器生意的富商订了亲;三女儿怡书个性沈静,终日待在书斋里,研究些儒释道经典,无半点婚配之意,叔父叔母和姐姐妹妹也都多次劝说过,但多次无功而返后,也就由得她去了;四女儿怡画便就是刚才那位帮惜音的了,正值豆蔻年华,虽说容貌远不及惜音,但放在普通人里加之富家出身,自有一股天然富贵风流蕴于其身,倒也是不错的。),柳惜音因着自身的好修养表面上对这些人以礼相待,背后实则嗤之以鼻。自己虽说双目失明,但自己的心却是极是清明的,也是孤傲的,自己才貌双全,德艺双馨,又怎会看得上那些凡夫俗子?大姐姐虽嫁得不错,婚姻倒也幸福美满,但到底节度使大姐夫也不大可能只有大姐姐一个女人的,到时候,待大姐姐芳华逝去,年轻的莺莺燕燕,花团锦簇的,大姐夫可还会一如既往地珍视大姐姐?就算大姐夫想,他位高权重的,手下为了巴结,难道不会送钱送女人?上头为了拢络他,难免会安插女人在身边,唉,她柳惜音想要的不仅是才貌德行与自己相匹配的人,且她更想的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生一代一双人,说谎话,甜言蜜语,谁不会?这般的标准,虽说难,但她不怕等,母亲不就等到了父亲?柳惜音想起父母亲又有点难过,但想来二人在一起的日子也是幸福洋溢的,只要二人幸福,无论多苦多难,她都甘之如饴。
“老爷老爷。”急匆匆,气喘吁吁的声音,很是急切。
一家人刚放下筷子准备叙会子话,这时小厮急急忙忙地前来通禀,手上还用青色瓷盘托着一封信。
“什么事?直接到内庭来了?”柳天拓看了一眼自己的夫人和惜音、柳怡画(柳怡棋这几日身子抱恙在房里歇着;柳怡书基本处于带发修行阶段,不食荤腥,故而不与家人共进食。),有些不满。
“老爷恕罪,这是那家新开的昭惜堂少东家派人送来的,说务必这个时候送给老爷,小人看此事干系重大,便想也没想就来了,望老爷恕罪。”眼前这位身着蓝色粗布衣裳的小厮头很低很低,说着双手将书信呈给柳天拓。
柳天拓接过书信,问小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怕小的的名污了老爷的耳,大家都叫小的小叶子。”依旧没有抬头。
“知道了,辛苦了,下去领赏去吧。”柳天拓一挥衣袖。
“这是小的的本分,多谢老爷。”说完便躬着腰退下了。
奇怪的,柳惜音有闻见了一股子似淡不浓的龙涎香。
……
至于那昭惜堂是何人所开,小厮传来的信中又写了些什么,柳惜音、柳怡画和那位演表哥之间又该何去何从?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5章 悬壶济世边观世情金风
那位蓝衣小厮躬身退出柳天拓等人用餐的恩醴堂后,又查转过一个四沿装点着大红、淡紫、浅白、靛蓝颜色各异的十样锦(即须苞石竹,茎秆似竹,叶丛青翠,自然花期为5~9月,从暮春时节可开至仲秋)花坛,见四周并无人走动,便一个幻影移形出了柳府,心想,狐狸就是狐狸,挑的时间真不错,也省去了本君不少麻烦,。
“哈哈哈。”此笑声的主人正是“狐狸“本尊,司命星君,此刻正捧腹笑着的司命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本君有这么好笑吗?”叶昭绷着脸。
“南斗君这么注重自身衣着仪表的人也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甘愿穿成小厮的样子,我倒想看看那女子到底是何方仙女。”司命的调侃不减,说着用胳膊肘怼了怼叶昭,“喂,南斗君,那柳惜音比银川公主如何?”
叶昭不语,惜音她,和银川是不同的美。
司命虽说有些嘻皮笑脸,不过所言也不虚,叶昭的确为了见到惜音费了一番周折,毕竟自小出身高贵,虽不曾存有瞧不上他人的想法,但什么位置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却是一直恪守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万物自有其准绳。
一日前
“司命,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呀,竟,竟让本君扮作小厮!”叶昭拎起一件做工粗糙的蓝色布衣,“还,还穿这种衣服!这,这万万不可!”叶昭连连摆手。
“南斗君呦,我且问你,你想不想见到柳惜音?”
“当,“ ‘然’字未出口,只是转为以“嗯“代替。
“那您还是穿上吧。”说着把衣服往叶昭身上比划着,叶昭连连后退。
“你,你放肆!”叶昭有些手足无措。
“南斗君难道穿着您身上这件出自神界锈云仙子之手的星云锦去?大声告诉柳府所有人说,我是南斗星君,您,敢吗,啊?”司命说着挑了挑眉,叶昭的眸子暗了下去,他,确实不敢。
“再说了,您现在可是坐镇昭惜堂的少东家,虽隐去了几分容貌,但这镇上多少双眼睛可都盯着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司命,司命,本君以后叫你狐狸吧。”开昭惜堂的主意也是司命出的,叶昭不禁抚额,上了司命这条贼船呀,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多谢南斗君,这个称号吾心甚慰。”当仁不让,司命向叶昭拱了拱手。
叶昭带着那件蓝色的小厮服极不情愿地走到屏风后面。
司命看着叶昭的背影,南斗君,此女的命数近日已然显现在命簿之上,既然是前缘所系,那便今生再续吧,可华殿下的命轨似乎越来越诡谲了(司命掌管六界四海一切生灵的命数,却必须恪守昭,不可泄露,因着知晓太多,司命的寿命一般不长,但也有例外)。
南天星崑仑山清河镇柳府 恩醴堂
“来人,撤了吧。”柳天拓面色有些不虞,从商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如今却轮到一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这,绝不能忍。
柳惜音听出了叔父口中的些许愤懑之情,待侍女们撤下没动几口的饭菜后便起身告退,扶着红莺和紫鸳的手回房去了。
期间经过柳怡棋的玲珑阁,闻着愈发浓重的草药味,在门口轻声道:“二姐姐今日可曾爽利些?”
“谢过曦妹妹,好多了。”依旧是浓重的鼻音和沙哑的嗓子,柳惜音不禁皱了皱眉,二姐姐,唉,恕惜音无能。
柳府 经纬斋(柳天拓书房)
此节虽已过夏至然依旧昼短夜长,日轮虽不似正午灼人却透过窗扉打在柳天拓阴晴不定的脸上,为之增添了几分阴郁。柳天拓和柳惜音的父亲柳天渊虽是同父同母的孪生兄弟,但性情却大不相同。同是经商,柳天渊讲的是仁善和气,相较之下,柳天拓就显得有些强势霸道,在他看来,做生意用儒家那些道道是行不通的,虽然哥哥在南边的药堂经营得不错,口碑相传,颇得民心。可到底商场如战场,不用些强硬的手段如何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这小子提的要求也是新奇,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年轻人嘛,正常正常,自己也年轻过。
柳天拓背着手在布满凹凸格的书架前来回踱着步子,书架嵌入墙中,按着年份与名目记载着柳氏药堂的百年辉煌。
“来人,去东苑叫惜音过来。”柳天拓朝门外喊了一声,小厮应声离去。
柳府东苑流韶阁
此刻柳惜音正坐在书桌前,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惜音小姐,老爷找您。”小厮在门外通传着。
“知道了。”柳惜音微微整了整仪容,“前面带路吧。”
穿堂入室,不多时便到了柳天拓的经纬阁,小厮告退,红莺静立一旁。
“惜音见过叔父。”说着,惜音微微行了个屈膝礼,虽因着双目不便,柳天拓免去了这些个虚礼,但柳惜音依旧坚持着,这柳惜音虽目不视物,然心却知礼法不可废。
柳天拓很是欣赏这位内姪女,虽是女子身份,却在心性才气上半分不逊色于男子,医术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若是惜音没有失明,自己还打算让惜音去自家药堂坐堂。(此间民风开放,女子也并非不可抛头露面)这柳惜音每月出门施药,总会引来许多人,轰动不小,柳天拓药堂的生意也在柳惜音到来后翻了几番,此举倒不是利用惜音,柳天拓对柳惜音还是极为珍重的,毕竟,这是哥哥唯一的女儿,只是因着好好的医术放在家里,一年又一年的,荒废了,可惜。
“惜音呀,你来了。”柳天拓转身,招手示意红莺过来,把手中的信纸,就是那张来自昭惜堂少东家的那张递给了红莺,“红莺,给惜音念念。”
柳惜音那双没有焦距的眼循声而去,探索的模样让人有些心疼,是呀,双目失明后,事事都要劳烦他人,想要看书时更是如此,虽然红莺并不嫌累喊苦,但,唉。
“柳老爷
柳老爷安,小生初来此地,不谙生意之道,只因曾与家父订立契约发誓在此间闯出一番天地,小生惭愧,其中沟壑实全然不知,又拉不下脸回去,只好硬着头皮,凭着性子经营,几日来已然亏空不少,想来这昭惜堂也时日无多,小生已知非生意之材,却深喜药理,您是大家翘柳,德高望重,自然终日诸事繁多,小生也不便打扰,然听闻惜音小姐蕙质兰心、颇通此道,可否请惜音小姐赏光,明日早间巳时(9~11点)昭惜堂正堂一见,小生可趁此佳机观摩学习惜音小姐的行医之道,回去也好向家父交差。
昭惜堂叶昭”
听完这封信的内容,柳惜音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这位少东家终于承认自己不是块开药堂做生意的料子,打算打道回府了;忧的是如此露骨直白的相邀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学习自己的医术?可那一时半会也是学不来的。
看出了姪女的迟疑,柳天拓道“惜音你放心,明日我会派几个人跟在你身后,让画儿也去,“又对红莺强调道“明日好生照顾小姐。”
“是,老爷。”红莺坚定地应声。
柳府东苑流韶阁
翌日卯时(5~7点)柳惜音便如往常一般时辰起身,由红莺和另外两名侍女青鹭、紫鸳伺候着梳洗。
“小姐,今日您是穿哪件衣服?”红莺问着,一旁的青鹭和紫鸳分别拿着两件颜色款式各异的却具是清雅别致的素白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