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最令玛丽开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圣诞节早晨,碰见了她的老朋友,帕金森夫人。
大概在一年前,帕金森夫人的红酒中不幸出现了马钱子,这让她受了不少苦。最令人生气的是,这个案子治安官也没有给出交待,玛丽也没能发现一丁的点蛛丝马迹。
帕金森夫人也因此放弃了自己经营的小旅馆,搬到了伦敦。这期间她们曾经通过几次信,却一直没能见面,这次偶遇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小玛丽,真没想到今年会在这里见到你。这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帕金森夫人握着玛丽的手,欣喜不已。她穿着一条豆绿色绸子长裙,外面是一条水獭皮披肩,头上还戴着一顶兔毛软帽,看来她在伦敦生活得很好。
“快告诉我你的近况。”玛丽拉着帕金森夫人在餐厅里坐下来,穿黑色礼服的侍者立刻为她们端上了果味儿香槟。
“你之前说,你准备在伦敦再开一家旅馆,现在怎么样?”
“我早就不干了。”帕金森夫人接过香槟,享受地喝了一口,“开旅馆太累了,我总有要操不完的心。而且伦敦的房价很高,如果我像以前那样买下一座二层小楼开旅馆,这会让我的经济变得很紧张。”
“我现在在一个贵族家里当女佣。他们很大方,活儿也不多,不然我也不能穿成这样,然后在圣诞节出来度假呀。”
“女佣?”
第21章 21
玛丽有一点惊讶,她并不是看不起女佣这个职业。在这种整个社会都要求女性依附于男人的时代,任何一个敢于出来谋生的女性都值得尊重。她只是为帕金森夫人放弃自己的事业敢打遗憾。
“你在哪干活儿?我明年或许会去一趟伦敦,到时候可以去探望你。”
“你能去看我?那太好了,不要忘记带一些你酿的葡萄酒给我。”帕金森夫人又喝了一口香槟,转头看向玛丽。
“我的雇主是约翰公爵,他住在希腊街13号。”
“约翰公爵?”玛丽微微一愣,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哪个约翰公爵?”
“还能有哪个约翰公爵?当然是约翰·霍华德,整个伦敦难道还有第二个约翰公爵吗?”帕金森夫人喝完香槟,又向侍者要了一杯马丁尼。
“他是一个十足十的混.蛋,但是他的夫人是一位非常善良又慷慨的女士,而且出身高贵,来自法国。”
“你在那里不会受欺负吧?”玛丽忧心忡忡,她对约翰公爵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了——这个险些把爸爸害进监狱的大恶人!
“放心吧,我大部分时间只在公爵夫人身边干活,很少约翰公爵本人。”帕金森夫人笑了笑,双颊因为酒精的缘故微微泛红。
“可怜的公爵夫人,嫁给约翰霍华德简直是她的噩梦。老约翰总是在外面沾花惹草,和那些不检点的年轻女孩儿混在一起,公爵夫人却总是一忍再忍。”帕金森夫人把酒杯重重放回桌子,有些生气。
“不仅如此,老约翰今年还在生意上吃了大亏。他不知道从哪买来了一批破烂袋子,那东西叫什么来着?灭火器,对,就叫灭火器。这东西现在在伦敦可流行了。”
“他买回了一堆袋子破了洞的灭火器,结果非但没有得到赔偿,还被卖灭火器的人反咬一口,说他贼喊捉贼。现在,整个伦敦都在看他的笑话。”
“你说什么?”玛丽有些发愣,一时间搞不清楚老友所说的故事,和自己所知道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
“灭火器呀,你不知道灭火器吗?这东西现在可流行了,尤其是老约翰吃亏以后。买灭火器的人更多了。”帕金森夫人狐疑地盯着玛丽,“你不可能不知道呀,我听说这个东西是从赫特福德运出来的呢。”
“我是说,约翰公爵真的买回一堆烂灭火器吗?”
“当然了。我那天恰好去给车夫送东西,到那的时候他们正在拆箱。我看得清清楚,箱子里的灭火器袋子全是烂的,袋子上的竹筒也全是裂缝。”
玛丽还是呆呆愣愣,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希斯克利夫不是说他们送去的灭火器根本没有毛病吗?
她知道帕金森夫人这个人最不会撒谎。所以货物肯定是出现了问题。
那么,希斯克利夫究竟又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如果他知道,那么为什么要撒谎说没有问题;如果他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这件事的逻辑就根本说不过去。
所以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希斯克利夫从一开始就知道货物真的有问题。
他为什么要撒谎?
货物里的问题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玛丽知道货物在运输过程中会出现一些正常的破损,但是绝不会像帕金森夫人所说的那样,“全是破的”。
除非,除非货物在被放进箱子里之前就已经全坏了。
玛丽越想越头痛,脑子糊成一团。按照现在逻辑,完全就是希斯克利夫在贼喊捉贼。
他故意卖出残次货物,然后在约翰公爵提起诉讼时,假装自己是被白磷陷害,还让父亲伪造了约翰购买白磷的签单。
怪不得他要父亲帮忙伪造签单,因为约翰根本没有买过白磷,所以他所谓的,这份“早就被销毁了”的单子从来没有存在过。
如果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玛丽最初怀疑,约翰公爵明明没有让人在货物里放过白磷,那么当希斯克利夫放出消息,说在制作作坊里发现白磷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人来探查。
希斯克利夫给出的解释是因为他们心虚。玛丽当时就觉得这个理由牵强,却没有怀疑。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玛丽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约翰公爵贼喊捉贼”这件事中,让灭火器的名声大噪,一个月内,订单足足翻了两倍。希斯克利夫也大赚一笔。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希斯克利夫才是贼喊捉贼的那个人,这个计划他一定想了很久,说不定连接近父亲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因为他需要父亲帮忙伪造证据。
他就是一个大骗子!
白磷、来小木屋探查的男人、甚至包括那个告诉她希斯克利夫行踪的孩子,都是假的,都是希斯克利夫一手安排好的。
他演了好大一出戏。
玛丽越想越生气,恨不得现在就跳下船游回赫特福德,找希斯克利夫算账。
但是她显然不可能这样做。
今天是圣诞节,整只邮轮都飘散着火鸡的香气,每扇舱门上都挂着一个绿色的圣诞节环,主餐厅内还摆着一棵三米高的圣诞树,树顶上有一只金色的星星。树上挂着各式彩带和铃铛,还有各种小巧的礼物球。
每个人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礼服,男士们打了领结,女士们戴着羽毛帽子和手套,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微笑。
只有玛丽高兴不起来,她满脑子都想着要和希斯克利夫算账,就连树干蛋糕也引不起她的兴趣。
“你今天怎么了?一直闷闷不乐?”伊丽莎白给玛丽盘子里放了一块苹果软糖,试图哄妹妹开心。
玛丽撇撇嘴,她能说她起初想撮合伊丽莎白和希斯克利夫,结果却愈发发现后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吗?她不能。
至少不能在圣诞节期间说。他们一家好不容易走出财务危机的阴影,她不想让家人扫兴。
“我只是香槟喝多了,有点头晕。”玛丽把锅甩给了桌子上无辜的香槟酒。
圣诞晚宴仍在继续,女士们戴着钻石项链,穿着精致的纱裙在舞池中央翩然起舞。小提琴手拉完完一支《鳟鱼》,又开始演奏《圣母颂》。
所有人都沉浸在美妙的音乐和食物的香气中。船长穿着一身传统的黑色礼服前来致辞,他高举香槟,向客人们献上节日祝福。
直到凌晨两点,这场盛大的晚宴才结束。人们相互告别,然后打着哈欠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海上静悄悄的,只剩下浪花拍打内底板的声音。
“帮帮忙,拜托帮帮忙。”一个年轻女人瘫倒在沙发上,她的脸上全是冷汗,腹部有一个明显的弧度。
“拜托帮帮忙,我的孩子要出世了。”她大口呼吸着,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她的丈夫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看上去比他的妻子还慌张。
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宾客全都围在舱口,紧张地看着女人。
随船医生拎着一只小箱子,脚步匆匆地赶来。人们一看见他,就“唰”的让出一条路来,好让他尽快通过。
随船医生吩咐丈夫把妻子抱回他们舱室的床上,从箱子里拿出消过毒的工具,开始为妻子做检查。
“我不要男人为我接生。”妻子忽然挣扎着坐起来,试图把随船医生赶走。
“亲爱的,这没什么,他是医生,他在帮我们迎接孩子出世。”那个傻瓜似的丈夫总算反应过来,他抱住妻子,不断安抚着她,又对随船医生抱歉地笑了笑。
“我不要他接生。”女人在丈夫怀里断断续续哭泣着,仍旧在挣扎,但是很快就因为疼痛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无关的人全都出去,不要阻挡空气的流通。”随船医生冲着门口喊,然后他又大声问,“我需要一个护士帮忙,有没有谁当过护士?”
“我……”玛丽刚准备出去,就被母亲拉了回来。
“你是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怎么能去干这种事!”班纳特太太紧紧拉着玛丽的胳膊,生怕一个看不住她就跑出去。
“她在生孩子,妈妈。她需要帮助。”玛丽使劲抽出自己的胳膊,但是今天母亲的力气大得吓人,她抽了半天也没有抽出去,连父亲也挡在她前面,不让她过去。
“这条船上总会有结过婚又懂得护理知识的人,他们会来帮忙的。”班纳特先生语重心长地说,“玛丽,你还没有结婚,不能做这种事。”
“这和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玛丽急得满头是汗,但是班纳特夫妇像两座山一样一前一后挡着她,她哪里也去不了。
“别担心,会有人去给医生帮忙的,这里不是未婚女孩子该来的地方,你应该回去了。”班纳特先生继续劝,并试图把玛丽推回自己的舱室。
“有没有护士?或者有接生经验的人也行,我需要她的一点帮助。”医生继续大声问。
这艘邮轮上有不少有过生育经验的女人,但是她们大多生活在富贵家庭,不需要帮人接生,因此也就没有经验。
“我当过护士。”玛丽跳了一下,举起手,好让医生能透过父亲的肩膀看见自己。然后她趁父母分神的空档,跑到了医生和产妇身边。
第22章 22
“我当过护士,但是我没有帮人接过生。”
“没关系,你只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好。”随船医生递给玛丽一把银色的剪子,“去把这个消毒,再拿一些干净的毛巾和烧开的水。”
女人疼得满头是汗,她大口呼吸着,嗓子里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
“放轻松,你的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随船医生拿了一些纱布垫在桌子上,又吩咐玛丽,“待会儿我会拖把婴儿抱出来,你用剪子把脐带剪断,能做到吗?”
“我可以的,医生。”玛丽擦掉产妇头上的汗水,肯定地点点头。
当看见那个小婴儿的时候,玛丽总算明白为什么刚出生的孩子会被称为“赤子”,因为他们全身都是红通通、黏糊糊。
班纳特太太生凯瑟琳和莉迪亚的时候,她年纪也不大,所以直到妹妹们被清洗干净,她才见到她们。直到今天晚上以前,她都不知道刚出生的婴儿竟然是这幅模样。
“是一个健康的女孩儿。”玛丽把婴儿包在柔软的毯子里,抱给那对年轻的夫妻。
“这个孩子会得到上帝的祝福。”
随船医生又嘱咐了几句关于婴儿和产妇的注意事项,然后看向玛丽,“我还没有来得及问,您叫什么名字?我从来没有见过想您这样勇敢的年轻女士。”
“玛丽·班纳特。”玛丽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又替那位新晋的母亲盖好被子,跟着医生走了出来。“您呢?您叫什么名字?”
“我是兰迪·威尔逊。”
“威尔逊?这听上去可不像一个英国姓氏。”玛丽有些诧异,因为威尔逊医生的发音很纯正。
“我是美国人。”威尔逊医生解释,“但是一直生活在伦敦。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发音很英式,完全听不出来是一个美国佬?”
被人看穿了心思,玛丽有点尴尬,于是连忙转移话题,“您一直都是在船上行医吗?”
“不,并不是。”威尔逊医生摇摇头,“这条船原本的随船医生请假了,我只是临时来帮船长的忙,他是我的老朋友。事实上,我是一名军医。”
“军医?”玛丽更惊讶了,她的眼睛微微瞪大,月亮倒映在里面,闪着一些细碎的光。
“军医也会帮女人接生吗?”玛丽忍不住问,在她眼里,军医应该整天拿着镊子帮士兵取子弹,并且皮肤粗糙、满手老茧。
但是威尔逊不同,威尔逊医生的脸蛋又光又滑,像女人一样,但是又不至于看上去娘里娘气。他很年轻,应该不到三十岁,但是举止沉稳,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绅士风度。让人很难想象他居然是一个军医,玛丽认为他更像一个诗人,或者一个音乐家。
“我在德国念医科大学,那里什么都教。我们不仅要学接生婴儿,还要学照顾老人。”威尔逊解开两颗紧绷的衬衫扣子想透透气,但是很快又系上了,因为他想起来自己身边还有一位年轻女士。
“您呢?您在哪里就读?”
“我在家里学习。”玛丽突然有点难受,她没受过系统的教育,更没有念过大学,她的知识都是来自家人和自学,以及格雷女士。平生第一次,玛丽感到自卑,但是为了维护一点点尊严,她硬着头皮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我还不到念大学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