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钱富抿了抿嘴，“少主当真就这么相信朝廷吗？”
余火莲翻看账册的手颤了一下，抬起头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年来，弟兄们跟着宗主都做了些什么事，少主你也许并不全知道，”余火莲是什么性子，钱富跟在身边多年如何不知，许多血淋淋的事，展灏都不让余火莲知道，但钱富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他没有余火莲那么天真，以为真的凭皇帝一句两边都放手，就完全不会追究了，“属下会慢慢把这些事全部告诉少主，只请在少主得知一切之前先不要将弟兄们的名册交给朝廷。”
余火莲听完合上了账册，低头思考了许久，“钱富，这些事从前爹不让我知道，是因为我是宋皇室，所以这些事，你……还是去告诉方旭吧，他为人宽和坦荡，相信他能够妥善处理这些事的。”
“少主！”钱富急了，对他来说，方旭什么都不是，甚至不算是无间道自己人，从一开始方旭就是打入无间道的奸细，这些事如何能跟方旭说，“兄弟们不会听从方旭调遣的，十几万兄弟的性命就在少主一念之间，少主三思啊！”钱富一下子跪了下来。
这却教余火莲为难了，他已经答应了皇帝，也答应了包大人要放手，而且就算不放手，他现在又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来领导无间道呢，他是长皇孙啊，是无间道上下痛恨的人啊！
“你……现将你知道的告诉我吧。”以余火莲对方旭和皇帝的了解，既然做出了承诺，那么只要不是里通卖国，都不会再追究，而他对展灏的了解，即使再痛恨宋皇，也绝不会做出卖国的事，所以他要先听听，权衡之后再考虑要不要将名册交给包拯。
听见少主松动，钱富连忙将他所知的一切，包括他掌握的各地据点、生意往来线人、展灏的相关布局和盘托出，一直讲到入夜，这其中的事，余火莲大部分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有些是钱富负责的细节部分，不必他来操心，有些则是展灏刻意隐瞒他的，而展灏对钱富所讲的布局，却是真假难辨了。细细盘算钱富说的这些，加上他自己知道的，余火莲发现，算上他自己手里的亲兵——煞堂幽冥座，以及喜鹊夫人手里的娘子军——水堂川河座，以及极少一部分鬼堂冥火座死间，也不到十八万人，但爹临死前分明说过是二十四万人，“你知道的是无间道的全部吗？”余火莲问。
钱富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么多，除了宗主没有人知道无间道的全部事情，少主只怕还要去找其他人。”
余火莲点点头，便又不说话了，钱富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又着急起来，“少主，那名册……”
余火莲抬手打断了钱富的话，“此事容我想想。”钱富说的事情，果然如余火莲所料，很多无辜的人死在无间道手上，甚至还有忠臣和幼子，但仅仅是这些，相信包大人和……和他都不会反悔食言。但既然钱富都如此说法，那么底下的兄弟对朝廷想来也是有此担忧，说实话，余火莲自己对朝廷也并不信任，并非不信任皇帝，而是不信任整个朝廷。
余火莲的语气不容辩驳，钱富也未再多言，只低头行了个礼应道，“是。”便退在一旁了。
余火莲站在廊下看着池水中的锦鲤，脑中的思绪似乎清晰了一些，他拿起鱼食撒向水中，立即便有鱼儿上来争食，看着余火莲的背影，钱富忽然觉得与曾经的展灏重合，余火莲虽然并非宗主亲生，但他才是无间道的少主，如今宗主不在了，他就是无间道的宗主！
第3章 【三】
余火莲想起小离下午的邀约时，已经月上中天，他急匆匆的赶到中丞府，晚宴早就散了，于是他只是站在后院的屋顶上远远的看着坐在闺房门外的方离，直到丫头小芳把方离拉进屋去。
余火莲飞身跃出中丞府，却忽然听见背后有衣袂列列，下意识回头便推出一掌，低声喝道，“谁？！”身后之人仓促之间也举掌相迎，两人对上一记，却是各自飞退三步，在伯仲之间。天风吹散薄云，月光照亮两个相对而立的人的脸，“火莲？”对面传来方旭惊讶的声音。余火莲这才看清，身后追出来的人竟是方旭。
方旭有点意外的走到余火莲身边，“来了怎么不进去？小离一直在等你。”
“我……”不等余火莲说出什么，方旭一把抓了余火莲的手腕就往中丞府大门走，“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来见小离的。”方旭回头就看见余火莲一脸的欲语还休，不由扑哧一笑，“放心吧，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小离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方旭这样一说，余火莲竟难得的脸一红，就这么被方旭给拉进了中丞府。方才两人动手，已经惊动了府里的人，这会一家老小全都挤在门口，看见是余火莲，众人皆窃窃而笑散去了，就留下方离一个。
方旭笑着拍了拍余火莲的肩，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方子庵无奈的摇摇头，似乎想要训教余火莲几句，但不知为何却忍住了，最后只是说了句，“下次记得走大门。”就叹着气走了。
“哦，是。”每次被方子庵抓包余火莲都没脾气，只好低头答应着。其实余火莲是很喜欢方家人的，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会因为一些小事被长辈训斥，也会被告诫不准调皮，似乎他还有调皮的权利。当然他最最喜欢的，是这个家里有小离。
待人都走了，方离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拉起余火莲的手，“你的事忙完了？”
余火莲摇摇头，“夜里凉，进去说吧。”边说边拉着方离进了屋，两人坐在桌前慢慢的喝茶，“我的事恐怕还要处理一阵子，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能过来了，所以……想来看看你。”
“需要帮忙吗？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你可以找我哥，也可以找包大人，他们一定都会帮你的。”方离还是担心余火莲，不放心他一个人，“还有，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余火莲笑着为方离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放心吧，这些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我会尽快处理好的。”见他不肯说，方离知道火莲不想说的事，她是问不出的，所以她也不再问，只要火莲好好的活着，她就什么都不多求了。
余火莲直到方离睡着才离开，出了门就发现方旭在等他，“有事？”
“火莲，你的身体好些吗？”方旭问。
余火莲点点头，但他知道方旭堵在这里，绝不只是为了来关心他的身体，于是什么都没说，静等方旭下文，方旭想了想说，“火莲，我想知道这二十年来无间道做的所有事。”
“是你想知道，还是包大人想知道？”余火莲回头去想包拯早上来看他时的神情，恍然明白他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事。
“这有差别吗？”方旭不解。
“那他为什么不亲自问我？”余火莲心中到底还是对朝廷有芥蒂，他不是不信任包拯，而是怕朝廷对无间道另有打算，有不能告诉他的打算。
“早上包大人本来是要去问你的，但是他担忧你的状态，想给你点时间，我想也许你会多信任我一点，所以我才来问你。”方旭说的很坦白，他对余火莲一向都是如此毫无隐瞒。
而余火莲对于方旭的坦白是从来都招架不住的，原本的戒备立即就软化了下去，“我……我知道的也不是全部。”余火莲简直是被掐住了软肋，只好把他知道的大部分事情都告诉了方旭。两个人在属于余火莲的湖边一直聊到天光放亮，但余火莲却还是将无间道最不堪的那一部分隐去了。
方旭一边听一边将之与自己在无间道得到的信息相互印证，他知道火莲所说绝无虚假，听着火莲溯说这二十年来无间道的一桩桩一件件，虽然他说的和平和，但方旭还是听得直流泪，为了复仇，展灏牺牲了很多，而火莲更是受了二十年的折磨，他的孤独和悲伤刺得方旭双眼生疼，只有流出泪来才能稍有缓解。展灏确实很冤，展家、赵家村都很冤，但是火莲又何其无辜。当火莲说到原本以为他一死一切都可以结束的时候，方旭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了火莲，“火莲，这二十年来是爹亏欠你，我一定替他补偿你！”
“喂你！”余火莲被方旭抱住，本是要推开他，但看方旭哭成那样，又不忍心了，“喂，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再说……”余火莲深吸口气，“这是我欠爹、欠展家和赵家村人的，爹他不亏欠我什么，也不用你来补偿。”
“谁说的。”方旭放开火莲抹了把眼泪，“欠了展家和赵家村的人是先皇，关你什么事？我是你哥哥，爹欠你的，当然要我来还。”
余火莲被方旭的逻辑逗乐了，“如果要父债子偿，那我来还先皇的债不是应该的吗，如果父债不必子还，那你还替爹偿还什么？”
“我……”方旭被火莲堵得一时语塞。
“好了，”余火莲站起来往回走，“我这段时间要去各地处理分堂的善后，可能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京师，好好照顾小离。”
“你放心吧，等你回来，我保证给你个白白胖胖的小离。”方旭也站起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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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火莲与方旭分开后直接去了御香斋，他想问问喜鹊都知道些什么，然而出乎意料的，喜鹊虽然是最早跟随展灏的几个人，却因为是女人，展灏极少让她参与困难的任务或者太过不堪的事，竟知道的还不如钱富多，反而是驼叔告诉了他许多不知道的事，整合了驼叔那里的信息，余火莲终于将无间道的人数扩充至二十三万左右，至于最后的一点只怕要去边关问鲁风了。
随意睡了一会，余火莲便立即启程往边关去，路上快马加鞭跑了八日，到了边关，这里还没有收到京师的消息，赵家村的铁矿山虽然已经停产，但仍旧在无间道手中，鲁风见到余火莲第一句话就是问，“少主，十二日前收到宗主命令，准备起事，怎么至今再无消息，莫非出了什么状况？”
余火莲将前前后后的事情对鲁风讲了一遍，鲁风听闻展灏死讯如遭雷击，一瞬间便觉得六神无主，过了好久他才一把拉住余火莲的手，“少主！你当真要投靠朝廷？无间道这些兄弟你当真不要了吗？”
“我……”余火莲眉头紧皱，他心中亦是挣扎为难，“我身上流着皇家血脉，就已经没有资格做无间道的少主，何况，皇帝答应过，既往不咎，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何必刀头舔血？”
鲁风听了却大怒，他与余火莲自小一同长大，虽然并不亲近，但是彼此性情却十分了解，鲁风狠狠推了余火莲一把，“余火莲，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妈了？”而后又一把抓住余火莲的手腕，将他拉到窗口，用手扫指着外面无间道的下属，“你好好看看，这些人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他们也是从小长在无间道，为无间道付出了一切，你难道要随随便便把他们的命交给朝廷？皇帝是你爹，你信他，我不信！你若敢将我手下弟兄名册交个朝廷，我立即就杀出边关，鱼死网破！”
的确，无间道的主力军，年纪都在三十岁上下，还都很年轻，看着他们的身影，余火莲久久无语，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太久了，却忘记了无间道中有这么多与他一样，失去了无间道就不知道该去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他怎么能弃他们于不顾？
也许真的不能将名册交给朝廷，至少不是现在，再等等，等到他们也能够信任朝廷，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的时候。
“你已经将名册交给了朝廷？”鲁风怒问。
“还没有。”余火莲说。
“你既然要投靠朝廷，要去作你的太子，怎么还不交出名册呢？”鲁风盛怒之下有点口不择言。但这几句话却是戳到了余火莲的痛处，他一把抓住鲁风的肩，“鲁风！那你想如何？！你想带着兄弟们去和朝廷拼命吗？现在西夏与辽战事一触即发，因为有宋做为牵制双方才不敢妄动，一旦宋境内乱，便是三国同时生灵涂炭，到时死的就不止是无间道的兄弟，不止是朝廷的军队，还有三国的百姓，那是多少人命，多少人命！！”
第4章 【四】
鲁风一把甩开余火莲的手，痛苦叫道，“那宗主的抽就不报了吗？！那这二十年的筹划到底还有什么意义？！”鲁风勇敢、正直、善良，却并不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对于国家政事也并不精擅，所以方才余火莲说的这些他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也不希望牵连无辜，他连那些矿工的命都舍不得，更何况是三个国家无数百姓的命。但是他不甘心，二十年前的血债，债主不仅仅是展灏一个人，还有当初牺牲了的那些禁军亲属，这二十年来他一心复仇，期望有一天能杀了皇帝，讨回血债。可是现在，这又算是什么？！
余火莲知道他是当初那十九名禁军的遗孤，知道他心中的怨恨，“鲁风，当今圣上是个好皇帝，有他在才不会再出现二十年前的错误，”余火莲垂下手，一截锋利的枪头就从袖筒滑进了余火莲手里，他将枪头塞给鲁风，“你如果要报仇，就杀了我吧。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不能起事造反，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能，别做涂炭生灵的罪人。”
鲁风紧紧握着枪头，余火莲已经闭上了眼睛，只等他手起刀落。鲁风虽与余火莲不亲厚，却也从没想过要杀他，哪怕是知道他是长皇孙以后也没想过。“你！”鲁风举起枪却刺不下去，最后只能狠狠将那枪头摔在地上。余火莲睁开眼睛时，鲁风已经走出了屋。余火莲慢慢蹲下去，捡起枪头却无力站起，颓然跌坐在地上，抱着膝垂头呆坐。
余火莲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知道太阳已经下山，屋子里一片漆黑，又不知过了多久，有光从门□□进来，余火莲抬头看去，是鲁风举着烛台展昭门口。余火莲不习惯被人看见脆弱的摸样，下意识的伸展开身体，想要站起来，鲁风却走了进来按住了他的肩，与他并肩坐在了地上，“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鲁风问余火莲，他的声音很平静，看来是已经冷静了下来。
“我想，暂时不将名册交给朝廷，等兄弟们能适应普通人的日子，再慢慢将名册送给朝廷备案。”
“朝廷真的能信任吗？”这才是鲁风最大的疑虑。
“我……”余火莲顿了顿，“不知道……”他……其实也不能确定，他多希望他可以一口肯定的说，能够信任，但是他真的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