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安心中盘算,宁父宁母出国已经有一阵子了,并非短短一天,他试探道:“阿姨您别着急,织里她……”
中年妇女回过头,目光犀利:“江先生是吧?大小姐说了,若是在这儿看见你,就要把你扫地出门。我看你长得蛮体面的,不要让我难做,自己出去吧。”
宁织里赶紧拉她的手:“误会误会,杨姨,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要赶人家。”
杨姨充耳不闻,蹬蹬蹬上去开了门:“江先生,请吧!”
在宁家,宁知梦是大小姐,宁织里是织里,谁说了算一目了然。
江临安被狼狈驱逐,竟然还有一丝释然。既然现在不宜坦白,他还是晚点再来吧。
既走之则安之,正好宁织里也不想江临安盯着她过敏的脸看,于是美滋滋喝起了补汤。正惬意着,忽然田凌打来了视频电话。
不定时查岗,是她每天的必选动作,可她如今又红又肿像个猪头,怎么也不可能蒙混过关。
她看了看床头的鸢尾花,心生一计,把电话怼到杨姨面前,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杨姨连连摆手:“那怎么可以?我不能骗宁太太的。”
宁织里叹了口气:“唉,都怪我,昨天不该偷偷放您回去看孙子。”
杨姨很是纠结了一会儿,虽说织里进医院不关自己的事,但她为了多拿一天工钱,确实没向自己的正经雇主请假,偏偏织里又出了这档子事,少不得要被田凌念叨。
她狠了狠心,按下了接听键,凑得近近的,整张屏幕只看得到她一张脸,背景部分则被一束鸢尾填补得严严实实。
“太太,织里去洗手间了,您着急找她呀?我在插花呢,要不要我去叫她呀?”
田凌被杨姨的大脸唬了一跳,皱眉道:“杨姐,你靠这么近干什么呀?我看得见你。”
杨姨一脸茫然:“什么?哎呀这个手机太高级了我不会弄,怎么能调远一点呀?”说着眯着眼睛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无意中”按到了结束通话键。
宁织里看得叹为观止,朝她竖起大拇指:“杨姨,我错了,你才是真正的演员。”
身边人才济济,一个比一个能演。
杨姨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以前是我们镇上剧团的。”
宁织里吃饱喝足,又睡了一觉,待养足了精神,遣走了杨姨,才发现自己昏昏沉沉忘了一件大事。距离毕业作品交稿还有两天时间,而她还没!画!完!
她心中着急,动作却慢之又慢,控制着病床缓缓升起。凭她多年住院经验,躺了这么久忽然起身,多半要头晕目眩栽回床上一朝回到解放前。
她坐直了身体,脚尖在地上探了探,才下了床。
饶是如此小心,宁织里还是眼前一黑,她扶着床沿缓了一阵,忍过胸前的恶心烦闷,然后脱掉蓝色条纹的病号服,换上适宜出逃的黑色外套。
今年入夏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穿得这么严实,哦不对,除了遛狗的那次。
她把身上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又戴上大大的口罩,溜出了病房。
江临安处理完紧急的工作,就匆匆赶往医院。
医院大厅熙熙攘攘,电梯门一开,形形色色的人就涌了出来。他让开两步,目光不经意地一扫,捕捉到了人群中一个娇小的影子。
那人一身黑衣,披散着头发,戴着大大的口罩,眼睛低垂,步履匆匆。
看到她的那一刻,江临安忽然明白了,有些人扎眼,并不是因为衣服花里胡哨,而是她本身就扎眼。哪怕是这样低调的装束,他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她。
“宁织里,你去哪?”
黑衣女孩闻言一抖,机警地环顾四周,然后看见了面前玉山一般的江临安。她眼睛一亮:“你来得正好,开车了吗?带我去学校好不好?”
江临安表情严肃:“不行。”
宁织里摇了摇手机:“给你转账?”
江临安两条好看的浓眉紧紧绞在一起,语气重了些:“这是钱的问题吗?医生让你出院了吗?跟我回去好好待着。”
这是宁织里第一次见他这么凶,不禁有些委屈,语气也生硬起来:“不行就算了,我自己去。”说着就朝门外走。
她刚走出两步,忽然身上一轻,双脚离了地,惊慌之下拼命扑腾。
江临安双手掐在她腋下,轻而易举把她搬了起来,退回到电梯旁边。
宁织里双脚落了地,惊吓一下子变成了愤怒:“你干什么?!”
她大病初愈,江临安不想惹她生气,放缓了语气:“抱歉吓到你了,你去学校做什么?我去帮你拿好不好?”
宁织里向来吃软不吃硬,见他态度尚可,也后悔朝他喊叫,低声道:“还有两天要交毕业作品了,我还没画完。”
原来是因为这个,江临安耐着性子劝她:“毕业作品重要,身体更重要。你再休息一天,明天医生检查过让你出院的话,我送你去学校。”
宁织里摇摇头:“那就来不及了。”虽然改动的地方不大,但她不愿意随意敷衍,每天的进度是计划好的,今天已经落下了,绝不能再等一天。
昨夜她奄奄一息的样子太过骇人,他心有余悸,也绝不肯再让步:“那就晚两天再交,我去和你们院长谈。”
宁织里轻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除了我还有谁会对你有求必应?”
江临安抓住她的手腕:“那我求你,在医院再待一天。”
住院楼的大厅人声鼎沸,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宁织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诧地对上他的眸子。
江临安从来不是个合格的乙方,从不肯对自己小意讨好,事实上,她经常忘记他是乙方,因为他的下颌线那样高傲,举手投足又那样矜贵自然。
这样一个人,竟然求她?
他的目光沉静而认真,昭示着那不是一句笑语,而是真心的请求。面对这样深邃的眼睛,这样诚挚的目光,实在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可她不得不拒绝。
“不行,江临安,这次不行。”
第23章 、银黑
江临安第一次恳求宁织里, 她却说了不行,她只能说不行,即便是他。
她轻轻用力, 试图挣开他,却被他拽得更紧。
“那我只能用强,还是你希望,我打电话给你姐姐?”
类似的话她听过无数次。
从小到大,她身边的每一位朋友、老师甚至陌生人都被家人打点周到。
小学时, 她想和同学一起去操场堆雪人,老师叫住她:“宁织里, 待在教室不准出去,不然我告诉你妈吗!”
中学时,胆大的男生给她递情书, 班长一把抢走:“你不知道她姐姐是谁吗?她可是一中的老大,小心她来揍你!”
大学时, 同学组织去郊区露营,唯独没有通知她, 春晓悄悄告诉她:“辅导员告诉了你爸爸, 他不让你去。”
如今她即将大学毕业, 竟然还是不能为自己做一个哪怕小小的决定,就连自己的乙方也要用家人拿捏她。
“你、放、手。”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我要是不放呢?”
“那我就……”句子说到一半就中断了,宁织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江临安手背上咬了一口。没想到好看的手咬起来口感也不错。
她向来嘴利, 但江临安没想到, 她的牙这么尖。
他一时吃痛, 下意识松了松手。宁织里身手矫健, 一矮身绕过他的手臂,朝外跑去。
“你别跑!”昨天还喘不上气,今天就敢疾奔,真是……欠收拾。
江临安着了恼,长腿一迈,轻而易举追上了她,一把扛在肩上,朝外走去。
“你干嘛!你带我去哪?”宁织里拼命挣扎。
“你不是想出去吗?我带你出去。”
江临安步子迈得很大,宁织里害怕坠落,只得使劲攀住他的肩,颠簸之中,她深刻感受到二人在身高力量步长上的全方位差距,不由瑟瑟发抖。
“你、你这是强抢民女!”虽然是控诉,但声音发颤,全然没有先前的气势。
“还敢不敢咬人?”
“我后悔死了,后悔自己嘴下留情,给你留了一手!”
江临安抿了唇不再说话,一路扛着她疾走。
宁织里愈发心里没底,说到底,她对江临安的了解也不过一个名字、一个电话号码而已。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江临安不理他,带着她穿过医院地面停车场,然后一把塞进了自己车里。
宁织里身体落到实处,下意识抓住座椅:“你不是要拐卖病人吧?”
江临安扯了扯嘴角:“现在知道自己是个病人了?”
他毫不留情地关上车门,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是我,江临安。你下班了吗?”
“我专门为你调了班,你说我下没下班?”对面传来戏谑的男声。
“我在你楼下,下来吧。”
“哟,专车接送?这待遇我受宠若惊。”
“别贫,有急事。”
宁织里被强塞进车里,看着窗外背对着自己打电话的江临安,像极了找同伙一起把自己卖掉挖肝挖肾的样子,不由得一阵惊恐。
知人知面不知心,长得美如谪仙的男人为什么要干这种非法勾当?!
她拍着玻璃:“江临安,迷途知返回头是岸!你年纪轻轻不要做傻事!”
她正叫喊着,忽然另一边的门开了,坐进来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
宁织里呆住了:“你是谁?”
那男子也呆住了:“你是谁?”
两人面面相觑之际,江临安坐进了驾驶座,对男子道:“麻烦你给她看看。”
那人凑近了些,看清了宁织里口罩之外的红疹,面容严肃起来:“口罩摘下来。什么时候有症状的?过敏原是什么?除了红疹还有什么症状?”
这语气莫名熟悉……
宁织里愣了一愣:“你是医生?”
“北医一院变态反应科副主任医师,张北。”
三甲医院的医生都是博士起步,学制长不说,还要在住院和急诊轮岗,这个张北看上去和江临安差不多年纪,就评上了副主任,可见有点东西。
宁织里向来对医生心存敬畏,乖乖除了口罩,一五一十回答:“昨天晚上,坚果,呼吸困难,四肢发麻,很痒。”
张北观察了一下她的皮肤,又问:“有休克吗?血压多少?”
宁织里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有……刚才护士量的,65/92。”
张北皱起眉:“还是偏低,昨天刚休克过,建议继续住院观察几天。”
宁织里看了看江临安,哀求道:“医生大人,我有急事,就出去两个小时。”
“我不建议你出院。不过……”张北忽然又凑近了些:“我怎么看你有些脸熟?”
从驾驶座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拽着张北的衣领,把他拎回了自己的位置:“有医生随诊的话,她能出去待一会儿吗?”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宁织里嗫嚅:“写作业。”
张北沉默片刻,竖起了大拇指:“真是个好学生,可歌可泣,如果有医生跟着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那走吧。”江临安发动了车子。
张北后知后觉地拍了大腿:“那个医生不会是我吧?你不是说请我吃饭吗?结果是骗取我的劳动力?”
宁织里这才明白江临安的意思,原来不是阻挠自己,而是贴心地给自己找了医生陪着,心里又感动又愧疚,决心帮他维护好关系,忙对张北道:“张医生,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临安一定是真心想请您吃饭的,只是他不会说话,您别介意。”
江临安心里有气,冷冷道:“你老实呆着,不要说话。”
宁织里怎么能不说话,书上说了,比女人更会口是心非的,是男人。
她继续对张北道:“张医生喜欢吃什么?你随便点,我请客!”
张北忽然双手一拍,指着宁织里:“你你你……我想起来了,你是和江临安一起逛游乐场的那个甲方小妹妹!”
宁织里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脸上一红,羞赧道:“原来临安给你说过我呀?还给你看过我的照片?幸会幸会。”
张北哈哈一笑:“不止是我,我们全班都看过你的照片,没想到今天见到真人了。当时大家都不相信江临安会带人去游乐场玩,只有我们班长……”
他说到一半截住了话头,因为他忽然想起宁知梦曾私聊威胁他不准把自己骂江临安假清高的事说出去,班长大人的话,他万万不敢忤逆。
宁织里全然不觉,暗自欣喜。书上说了,男人把女人在朋友圈公开,那就是想要长期维护这段关系。
她羞涩地捂住脸:“让你见到我这副样子,见笑了。”
张北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我就是干这个的,每天见的病人多了去了,你这算是好的。”
宁织里抱了抱拳,瞟了一眼前面的江临安:“蒙大侠不嫌弃,不如你跟我透露一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吃人的嘴短,张北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可能不喜欢女的,这么多年,各式各样的小姑娘都往他身上扑,也没见他和谁谈恋爱。”
平稳行驶的车子忽然抖了一下,江临安冷声道:“张北,你想好了再说。”张北迫于威势,紧紧闭了嘴。
宁织里眼睛一亮:“这么说来,他没有过正经女朋友?”
张北不知道她为何要在女朋友前面要加上“正经”二字,但确实是没有过,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