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安把手里的洁白餐巾攥成小小的一团,这话重了些,可他必须要说给她听。
昨晚在急诊科走廊里, 他独自坐了很久, 想了很多, 也想了很远。
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一阵紧过一阵的心跳声, 宣告他和这个女孩之间,早已不仅是过家家的游戏。
纵然她有家人的宠爱,有关心她的人的保护,可她的人生还很长,还有很多未完成的梦想和经历,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才能走得更远。
宁织里忽然笑了,充满自嘲。
“江临安,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不负责任,不知轻重。但你没有资格评判我,别忘了谁才是甲方爸爸!”
江临安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你是甲方,不代表就能为所欲为。”
宁织里嘲讽一笑:“没错,我不该强迫你。你的时间金贵,我的时间也很宝贵,有听你教训的功夫,我不如多画会画。我长到这么大,能做好的就这么一件事,我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做好。既然你看不上我,咱俩的合约也没什么继续的必要了,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你被解雇了。”
宁织里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她看中的是江临安的美貌,而他也一如既往地美,按说她没什么不满意的,可也许是他一向表现得太不像乙方,让她滋生了除合约以外的别的期待。
江临安把餐巾掷在桌上,声音冷了下去:“浪费时间?很好,那你的确该及时止损。”
张北茫然抬头,不明白怎么自己低头扒拉两口菜的时候,原本腻歪的气氛就急转直下了,直接合作破裂了。
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他抹抹嘴:“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两人都不说话,各自生闷气。
“从我们专业角度来看,食物过敏虽然不好根治,但还是可以预防的,不是什么大病,不至于哈二位。”
张北说完,宁织里和江临安俱是一愣,各自回忆了一下为何吵架,似乎早与当初的意图南辕北辙。
服务员适时送来了账单,宁织里掏出手机,爽快地付了钱。江临安一脸郁色,岿然不动。
张北继续打圆场:“江临安,你这就格局小了,惹甲方小妹妹生这么大气,怎么也该请人家吃顿饭嘛。来来来,都是朋友,不要一时冲动耽误了生意。”
江临安却全然没有从台阶上下来的意思,她这么轻易就说出解雇自己的话,还说这份合约是浪费时间,可见从来只把自己当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他冷着脸:“既然你提出来了,那就这样吧。”
这种关系,早就该结束了。
宁织里轻轻一哂:“买卖不成仁义在,祝你早日找到可心的富婆。”
宽大的桌布下,她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但脸上却十分豁达,微微上挑的眼睛轻轻眯着,显得漫不经心。
张北不合时宜的哈哈一笑:“这话说的,好像江临安是个吃软饭的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两道目光齐刷刷转向了他。
来自江临安的目光危险而冰冷,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嘴。
来自宁织里的目光先是迷惑,后又了然。
她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吃软饭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江临安定然是瞒着自己的老同学的。
出于本性的良善,宁织里决定不戳穿他的真面目。
她利落地站起身:“他碗里的饭,硬气得很呢。”
江临安,中国驰名软饭硬吃大户。
江临安也站起身:“走吧,回医院。”
宁织里吃了一大惊:“难道你才是有那个大病?你不会以为,咱俩合作都破裂了,我还会跟你回医院吧?”
“那你去哪?”
“关你什么事?”
“说好的吃完饭回医院。”
“呵呵,白纸黑字都能毁约呢,口头承诺算什么?”
江临安按了按眉心:“是你说要毁约的。”
宁织里心火乱窜:“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还想讹我的赔偿金怎么着?”
江临安心里也有火气,她怎么能这么歪曲他的意思?可又怕她真的一走了之,干脆顺着她说:“没错,你要赔偿我的精神损失,我们回医院好好谈一谈。”
张北在旁边听着,心中惊奇,万万没想到,高岭之花江临安当了资本家之后竟然这么不要脸!
宁织里也大为震撼:“难道不是你先嫌弃我幼稚不懂事?”
江临安一愣:“我没有嫌弃你。”
宁织里更加生气:“你果然觉得我幼稚不懂事!”
江临安欲言又止,表情精彩纷呈,终其一生,他也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又不可理喻的人。
张北看他吃瘪,十分畅意,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俩快决定一下,谁带我回医院,我还要值班呢。”
宁织里刚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张北就跳出来打岔,心中气恼,道:“你跟谁来的跟谁回去,我要走了!”
她狠狠瞪了江临安一眼,朝门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忽然手机响起,宁织里看见来电人,吓得夺门而逃。
——是她,一位大姐。
宁织里出了门,压低声音接起电话:“姐……”
“你在哪?”
“饭店……”
电话那头的声音骤然放大三倍:“宁织里!你昨天刚吃蛋糕吃进了医院,今天又跑出去胡吃海塞?不要命了!”
“你听我解释,我的毕业作品马上要交稿了,我……”
“你不要找借口!呆在那里不要动,我现在就过去,这次非把你绑在医院不可!还去法国留什么学,你想也别想!”
宁织里深吸一口气:“是这样的,我……”
她正要解释,忽然一只手从她头顶绕过,拿走了她的手机:“是我带她出来的。”
宁织里跳起来去夺手机,却被江临安一只手搂住了肩膀,只能在他怀里扑腾,听他跟姐姐对话。
“我和医生一直陪着她,她身体状况很稳定。对,吃的都是她以前吃过的东西。是张北。好,我知道了。”
江临安沉着应对,说完这些,低头对宁织里道:“她在医院等你。”
宁织里伸手去够手机:“谁让你接我的电话的?”
江临安拿手机的手又往上举了举:“我得送你回医院,不然没法向你姐姐交代。”
“我管你向谁交代?咱俩掰了,你和我姐以后也不会见面了,你不必费心讨好。”她往上一跳,却只堪堪够到江临安的下巴,巨大的身高差让她气急败坏:“你还给我,不然我喊抢劫了!”
江临安的声音不疾不徐:“有始有终是我的原则,是我带你出来的,自然要带你回去。你要是不想再见我,我以后不会烦你。”
宁织里动作一滞,胸口忽然涌上细密的疼痛,不剧烈,但压得人说不出话来。
再也不见他吗?对啊,解除了合约,他们就没有再见面的理由。
刚才的话是出于一时意气,她没想太多,直到亲耳听他说出不再相见,她才真正明白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也好,反正早晚是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她半晌没说话,感觉肩上一轻,手里一沉,原来是松开了禁锢她的手臂,把手机放到她手里。
张北适时伸出头来:“你俩商量好了吗?我搭谁的车?”
江临安把车钥匙扔给他:“你来开。”
会医院的路上,宁织里和江临安肩并肩在后排坐着,却各自望向窗外,谁也没有说话。
夜晚的京城车流不息,霓虹在湿黏的空气里闪闪烁烁,这座城这么大,毫无干系的两个人一旦分开,大约再也不会偶遇了吧?
张北受不了车里沉闷的气氛,开始没话找话:“小姐姐,你为什么学画画?”
江临安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前方,支起了耳朵。
“我有天赋,不学浪费。”
张北由衷赞叹:“我欣赏你的自信。”
宁织里有天赋,江临安是知道的。艺术品投资是□□的一大业务板块,他虽然没学过艺术,但鉴赏力在线。
她的作品用色大胆,线条精准,最难得的是能捕捉到人物的内在神态,她笔下的自己,是连自己也没见过的样子。
宁织里笑了笑,又说:“其实是我小时候缺课太多,文化课跟不上,我爸妈怕我考不上大学,只好走艺术。”
比起上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更接近真实。
比起天赋,她只是有很多时间画画,别人在外面上学、玩耍的时间,她都用来练习、想象和观察。
“你也爱逃课?这倒是和江临安一样。”
宁织里咬了咬唇,逼自己咽下了好奇地问句——对一个以后不再见面的人,了解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张北不用人问,就倒豆子似地把江临安的少年往事说了出来:“不过他是因为智商太高,上课没什么好学的才逃课的,我们苦哈哈做习题册,他却到天文楼看卡夫卡。”
“卡夫卡?”这次宁织里没忍住,她实在太震惊了,毕竟爱看卡夫卡的高中肄业生不太多。
“他小时候就这么爱装?”反正要分道扬镳了,她也不怕得罪人。
她此刻深刻地体会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的前乙方,是生来爱装。
“张北。”江临安面色铁青,声音低沉地叫了一声张北的名字,以示威胁。
张北当年确实挺怕和江临安说话,因为他一脸高傲,似乎谁也看不上。可他这些年已经渐渐明白,江临安是有点子闷骚在身上的。
他哈哈大笑,仿佛江临安并不在场:“你对他的评价,倒和我们班长一样,大家都觉得他高深莫测,只有我们班长觉得他爱假装清高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张北: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为什么人一谈恋爱就降智?到底有没有人带我上分?
宁织里:卡夫卡?我真是低估了乙方装样的程度
江临安:她还小,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
作者:他俩是打情骂俏小打小闹,小吵怡情
第26章 、银黑
“英雄所见略同啊。”宁织里感慨一声:“不愧是能当班长的人, 眼光就是犀利。”
不过听张北的意思,江临安中学时成绩不错,怎么会没上大学呢?原来他家境困难到这个地步。
她回想起和江临安签订合约之初, 他就让自己给他买车的迫切样子,还有这辆看上去光鲜亮丽的特斯拉,其实不过是充面子的二手便宜货。
她的心中涌上一丝怜惜,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实在深远,若他生在富贵之家, 大约也不会成为这样的人了。
但她及时止住了这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对一个即将陌路的人, 还是不要浪费感情比较好。
江临安借着窗外的路灯,悄悄打量着宁织里脸上的神色变换,不知她又脑补了些什么, 内心一阵烦躁。
这哪里是英雄所见略同,明明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一世英名,全栽在宁家两姐妹手里了。
张北犹嫌不够热闹, 提议道:“江临安, 你可以攒个局介绍班长给她认识呀, 上次班长还夸她长得清纯可爱呢,说不定投缘。”
江临安揉了揉眉心,语带无奈:“我迫不及待,现在就带她去见班长大人。”
事实上,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哈哈, 这大半夜的, 班长肯定对你没有好脸色, 我倒没发现, 你还是个急性子。”
宁织里连忙拒绝:“别,斩草除根是我的原则,咱俩关系已经破裂了,就断得干干净净,别拖泥带水。张北大哥,你人不错,我原本想带你上分的,可惜你命不好,先认识了江临安,咱俩以后别联系了,我明天就转院。”
话音刚落,车顶上的灯忽然亮了。
宁织里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不满地转过头去,正对上江临安幽深的双眸。
灯光落入他的眼睛,像一颗火种,点燃了层层叠叠压抑的情绪,让他的目光亮得吓人。
“你真的再也不想见我?”
江临安目光灼灼,比夏日热浪更滚烫。一时间,宁织里以为他这辆便宜二手电动车的空调失灵了。
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他先说以后不再见她的吗?
难道不是他盛气凌人地说自己不知轻重吗?
怎么,又舍不得自己这条大鱼了?
她勾了勾唇,微扬的双眼像只猫咪:“怎么,你以后还想见我?”
“如果我想呢?”
“如果你想……”宁织里唇角的笑意扩大,干脆笑出了声:“那又怎样?你从来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你想要就能得到吗?”
江临安盯着她的眼睛,没有放过她戏谑之下隐藏的羞恼。他倾过身:“没错,我想要的,都能得到。”
在他靠近的一刻,宁织里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离得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鸦羽般的睫毛,和他左眼下方一颗玲珑的小痣——他的确有资本让女人有求必应。
此刻钻入她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现在灯光这么亮,她脸上红斑未消,定然不好看。她下意识地偏过头,深吸一口气,不知该如何抵御这样咄咄逼人的自大。
张北实在听不下去了,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尖利的鸣笛声响起:“你俩打情骂俏能不能避着点人?我很难做的。”
江临安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才意识道自己当着外人的面说了些什么。
可是听见她毫不留恋地说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他忍耐不了。他迫不及待要看清她脸上每一个表情,问清楚她每一句真心话。
他抬起手臂,举到宁织里头顶,微微一顿。
宁织里屏住了呼吸,以为这是一个摸头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