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于良夜——湛夏
时间:2022-07-12 06:52:01

  “我们无法颠覆世人脑海里对于穷酸文人的印象,无法对抗世人冷漠而没有来由的鄙视嘲讽,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别人都在追名逐利而把自己当成沽名钓誉的傻瓜。”
  “你的文字会记录你的生活片段、你的思想变化、你接触学习到的新鲜事物,这些都将是你与陌生人分享的财富,会在无形中帮助别人走出逆境,这是功德无量的大善事。你的福报,再后头呢。”
  临了,老先生还送给他们两张京剧票。
  经典曲目《锁麟囊》。
  颜乔喜爱传统文化,但午饭过后没休息,到了下午瞌睡就来了,她怕自己在剧院睡着,故而不太想去听。
  谁知孔峙听了她给的理由无所谓地说:“出来玩还讲什么规矩,睡就睡了,能怎么样?”
  于是颜乔就和他一起去剧院听戏了。
  谁知进了剧院孔峙竟然出尔反尔,变了卦,不但自己听得津津有味,每当她昏昏欲睡时,他就故意找话题跟她闲聊,成功驱散了她的睡意。
  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唱着曲,演员都是名角戏骨,每一场演出都相当卖力。
  想到在剧院里睡觉确实不太尊重人,颜乔努力克服了困意,恰好在高/潮时清醒,听到戏里的一句唱词:“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颜乔不知前情,听来只觉得哀怨凄婉,还以为是个俗套的爱情故事。
  因为乍一听确实像被背信弃义的渣男抛弃后,还被渣男疏导情绪。
  渣男头头是道地劝她早日彻悟,独自美丽。
  太令人心梗了。
  颜乔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孔峙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刚才睁着眼睛也是白睁,全然心不在焉,耐心跟她讲起剧情。
  “主人公生来富庶,嫁的人跟她也算登对,本该一生无忧,却不幸遭遇天灾,与家人离散,从养尊处优的大家千金沦为了苦海沉沦的苦命人。他指的是掌控命运却并不仁慈的上天,整句唱词是她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的自我安慰,颂扬的是她面对变故时乐观坚韧的精神。名篇之所以是名篇,是因为站在人生的高度来创作,只拘泥于儿女情长,格局未免太小了。”
  跌宕起伏的故事让他这样一概括,顿时有种歌唱主旋律的感觉。
  凭他说的这段话,颜乔听出了他的态度,沉溺于小情小爱不值得提倡。
  对他重度迷恋的颜乔大失所望,意兴阑珊地“哦”了一声,忍过一个哈欠,眼里顿时雾雨朦胧,红唇轻轻咂动。
  孔峙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自顾自感叹:“可戏中的苦难,怎么能跟现实相比呢?你经历的切肤之痛,比她难熬多了。”
  颜乔忡愣一秒。
  没理解错的话,他这是在心疼她?
  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始至终他都相信她对他述说的冤屈,相信她不是为了博取同情用的苦肉计。
  对于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的他来说,信任是他怀中最珍贵的东西。
  她得到了。
  曲毕,她听见孔峙说:“我收回之前劝勉你的那些话,就祝你余生顺遂平安吧。”
  他给了觊觎他的她希望。
 
 
第二十一章 
  颜乔是与世无争的慢性子,不论是搭乘公众交通工具,还是去吃食堂的大锅饭,从来不争不抢,以前生活没这么拮据的时候跟朋友去观影,也总是拉着朋友把彩蛋看完,等场内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才不紧不慢地离场。
  所以当孔峙说“走吧”的时候,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老先生送他们的票也是别人送的,位置非常好,在舞台的中轴线上,也在过道旁。
  他们不走,这排的人很难走,留着就是挡道。
  他们一前一后被人潮推着走,孔峙走在前面头也不回,颜乔紧紧地跟随在他身后,唯恐被人潮冲散。
  从没有一个时刻她像现在这样期望孔峙能够回头,或者牵着她的手走。
  可直到他们到达演播厅的出口,孔峙也没有如她所愿,只是在出口停下步伐,等了她片刻。
  他好像总是十分吝啬流露出缱绻的温情,却在一些细枝末节上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丝丝温柔细心。
  他说他是个坏人,但在颜乔心里是个嘴硬心软的好人。
  剧院里人员密集,摩肩接踵,出了剧院才知道里面有多暖和。
  颜乔一出来就迎面撞上冷飕飕的寒气,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满脑子的瞌睡瞬间被撵跑了,早上醒来都没这么清醒。
  曲目的场次是下午场,为期两小时,结束时已经是黄昏了。傍晚时分夕阳落山,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漫天的火烧云渐渐隐没褪去,被浑浊的灰蓝色替代。
  海城剧院是古堡式的建筑,尖尖的屋顶直戳云端。
  门口接着百来级台阶,台阶下是宽阔的音乐广场,广场中央是圆形的喷泉。
  广场上铺满了光滑的地砖,有许多十来岁的孩子戴着头盔护具、穿着旱冰鞋在上面溜冰。
  广场空旷,四周没什么遮挡物,一年四季都刮着很大的风,晚饭后有很多家长带小孩出来放风筝。
  各式各样的风筝上挂着五彩斑斓的夜灯,一闪一闪光芒万丈。
  触目所及皆是人间。
  颜乔已经好久没有放过风筝了,成人好几年,却始终童心未泯,路过风筝摊的时候,目光一直盯着五颜六色的风筝,压根移不开眼。
  孔峙看见了,倒退几步,拽着她回到摊边,问她:“要哪个?”
  颜乔闻言难为情,口是心非地说:“小孩才会玩的玩意,太丢脸了。”
  孔峙就问她:“真不要?不要就走了。”
  她要……
  颜乔指着金鱼形状的风筝问他:“这个可以吗?”
  孔峙一笑:“可以啊。”
  老板也说:“当然可以了,我这没卖出去的都可以,质量保证没问题。”
  两个人的“可以”不是一个意思。
  颜乔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想要的风筝,一边走一边摆弄,也不看路。
  每当她快要撞到人了,孔峙就把她往自己这边拽一下,任由她自顾自捣鼓。
  差不多五点钟的时候颜乔就感觉到饿了,只不过碍于面子没好意思说,没想到孔峙四点半的时候已经亲自安排了晚餐,安排在了剧院附近的自家经营点。
  由于德世旗下的产业实在太多,孔峙每次出行都像极了微服私访。
  他手里有一张旗下所有门店的联名储值卡,走到哪刷到哪,比银行的黑卡还能彰显尊贵身份——全球独一无二的尊荣。
  德世在中西合璧的方面一直很能挖掘引领时尚潮流的创新点,兼容并蓄,先锋前卫。
  比如这家中式Bistro,在海城把Bistro普及推广并且独具一格的只此一家,
  别的餐厅纷纷效仿,但都是邯郸学步,不伦不类。
  中午在老先生家吃的都是海城菜系的传统私房菜,道道勾芡,高油脂、高热量,吃完就得消化不良。
  颜乔不喜油腻荤腥,吃得非常少,孔峙是因为一直被迫接受两位老人夹到碗里的菜,比她吃得稍微多点。
  店内的装潢设计泛着浓浓的工业风,进店以后首先注意到的是白而粗粝的墙,其次是裸露在外的黑色钢架和明亮的橘调白帜灯泡,桌位间的隔断上摆放着清一色的白瓷蜡烛,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氛,洋溢着浪漫到极致的氛围感,环境在海城的餐厅里数一数二。
  作为一间酒馆,吧台、高脚凳是标配,进店用餐的客人情侣居多,都非常年轻。
  他们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可以星空下的露台,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巍峨楼宇。
  如果不是风大,外面的夜景更适合当作用餐的背景。
  菜单上罗列的都是当季的新品,以冷切肉为主,可生吃的舶来品为辅,刚上线不久,孔峙也没有品鉴过。
  他将点餐的权利交到颜乔手中。
  颜乔的注意力完全在和周围的高端环境格格不入的风筝上,孔峙一叫她,她就像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一样,把风筝藏到了身后,毫不扭捏地开始浏览菜单,心不在焉却故作认真,随便点了几道名字新颖且看起来诱人的。
  颜乔点完以后孔峙接过菜单,又补了两道合自己口味的,交由侍应生通知厨房备餐。
  酒馆里的菜当然都是用来配酒的,每一道都很精致,但份量只能塞塞牙缝。
  颜乔点的主食是用来泡在咸汤里面包,配菜则是依赖高汤和酱料点缀的时蔬。
  她点的时候有参考那天去孔峙家吃过的早餐,故意迎合的他的口味。
  孔峙看过她点的菜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用意,添了道食材五花八门、口感层次极其丰富的大杂烩,和她点的菜互补。
  另一盘是店内主打的招牌冷切牛肉,上面撒了坚果碎和迷迭香,佐以甜而不腻的秋梨和开胃爽口的泡菜。
  最后,他还叫人上了一瓶低度数的梅酒。
  喝不醉,却能满足女孩子对酒的贪恋。
  “上次去海边出差,看过海了吗?”用餐过程中孔峙忽然问道。
  颜乔停止切牛肉,专心回答他的问题:“本想等交流会结束后到海滩上走走的,可一瞥就被叫去应酬了,最后也没能去成。其实我读书的时候有很多去海边的机会,但是离海太近了,反而不觉得稀奇,也没那么强烈的欲望,毕业后却后悔没有在海边留过影,没有静静聆听过海浪拍打沙岸的声音。”
  她没有告诉他,她大学期间唯一一次想去海边,是大四那年想纵身跃入大海,让大海终结她悲哀而又痛苦的青春。
  “会游泳吗?我跟俱乐部约好了,明天去潜水,一起下水吧。你喜欢海的话,应该也会喜欢潜水。”
  他问她问题,终于有了目的。
  颜乔依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百依百顺的态度:“好啊,只要先生愿意,我都可以的。”
  孔峙笑了笑,不置一词。
  之后他们缄默地用餐,除了时不时碰杯,一起喝完了一瓶梅酒。
  餐后孔峙刷卡结账,她趁孔峙不注意悄悄抓走了收银台上无用的小票,收进了口袋里。
  小酌了几杯后,微醺的状态十分美妙,愉悦得想哼歌,想去大街上跑跑跳跳,心灵不受禁锢,身体却心甘情愿地留在孔峙身边。
  她酿酿跄跄,脚步虚浮轻盈,手上紧抓着风筝当红扇,翩翩起舞。
  意外就发生在一瞬间。
  就在她思考要不要借酒壮胆,大胆挽住孔峙的胳膊时,孔峙高大的身躯突然直挺挺地朝前倾倒。
  她赶紧抛掉风筝,下意识去接他,结果因为力气不够,自己反被他压得摔倒在地,掌心蹭破了皮,鲜血淋漓。
  孔峙分明前一秒还在她面前笑得摄人心魂,现在却面色惨白,薄唇乌青,猝然在她面前陷入昏迷,一动不动垂着眼睫。
  颜乔吓得不知所措,轻轻拍着他的脸颊叫他“先生”。
  无人回应。
 
 
第二十二章 
  自从奶奶过世,医院便成了颜乔心底最恐惧的地方,恐惧到只要想起,浑身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战栗。
  万万没有想到,造化弄人,当孔峙被救护车就近运送到海城人民医院,她又避之不及地回到了这里。
  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痛苦求死的病患,崩溃无助的家属,遗憾惋惜的死亡宣判,冷漠得逞的笑,悲恸欲绝的哭……
  一幕幕回忆像洪流一样灌回脑海,时光仿佛回溯到年初奶奶濒死前的那天。
  颜乔手脚冰冷,心口发凉,先是六神无主地蹲在急诊室门口发呆,脚站麻后毫无知觉地在急门前徘徊。
  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的泪。
  多亏她第一时间镇定正确地呼叫了急救中心,送医还算及时,孔峙经过简单的抢救已无大碍,没多久就从昏迷中苏醒,恢复了神志。
  颜乔接到护士通知进去看他时,孔峙正在挨训。
  医生将听诊器塞进孔峙里层的黑色针织衫里,没好气地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按时睡觉不行吗?你要是像我们这样加班轮班,我也不说什么,都自己当老板了还天天熬夜,间歇通宵,不要命了啊?”
  原来是熬夜熬出来的。
  也是,他前阵子为平内乱殚精竭虑,思虑过甚,难免晚上睡不安稳。
  孔峙默不作声地听着,看脸色,没有生气,没有厌烦,也没有听进去。
  平时都是他训别人,第一次见别人训他,颜乔心想他肯定不愿意让人看见他挨训的样子,善解人意地在门口守候。
  他不出来,她就不进去找他。
  平安无事就好,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
  颜乔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中式Bistro的地理位置不在商业街里面,而是中心城区人流密集的道路旁。门口是不久前才修葺过的人行道,砖与砖之间藏满了尖利的沙砾,她的掌心在上面轻轻一蹭就刮下了一层皮。
  此刻她的掌心黏满了蜷曲泛白的皮,皮的根部连着肉,肉上灰掺着血,分不清界线,看上去狰狞可怖。
  她从一旁的饮水机里接了点纯净水打算自行处理,孔峙一边扣着西装的扣子一边从急诊室里出来,瞥见了她手里的伤,非小题大做地带她去挂了个外科。
  角色颠倒了过来。
  排号的时候孔峙温柔地用口袋巾给她擦眼泪,轻声细语地道歉:“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颜乔难为情地说:“还好,没受到很大的惊吓。”
  孔峙就笑:“没有受到很大的惊吓还哭了?瞧你哭的。眼眶红得像兔子一样,还说没有受到很大的惊吓。不是吓哭的,怎么还哭了,难不成是疼哭的?那就是疼哭的了。小姑娘怕疼正常,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颜乔不经逗,被他这么一调戏腾地羞红了脸,破罐破摔地顶嘴:“您今晚的话真的好多哦。我承认是为您哭的还不行吗?我就是害怕您生病,害怕您死掉,害怕您被人暗害陷入危险。”
  孔峙叹了口气:“可是我和你无亲无故,把你留在身边也只是为了利用你,为什么要为我哭呢?”
  颜乔当即反问:“有人为您哭难道不好吗?”
  孔峙被她问住,旋即陷入了沉默。
  颜乔想了想,决定还是把某些话说清楚:“我当时之所以会垫在您身下,并不是因为和您一同出来,您出了事我会被人往不好的方向揣测,受到责备批判,而是出于本能反应,也算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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