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觉得她安分才留她在身边的,要是觉得她不安分……
颜乔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懊恼地将手机丢到一边,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心想主动解释的话只会越描越黑,待会见到孔峙一定要装作无事发生。
万一他无意间提起或是试探验证,务必要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岔开。
心念至此,她忽然惊觉,跟在运筹帷幄的孔峙身边不过短短一个月,当初她给陈茵留下的“老实人”印象早已无迹可寻。
她不再单纯,不再稚嫩,机灵得像一只圆滑的小狐狸。
从不跟别人废话的孔峙经常会教她解决问题的思路,条分缕析地讲解他某些做法的用意。
他教她如何诱捕,如何成为一个高端的猎手。
他教她如何追猎,如何不放过任何一只入瓮的猎物。
他教她如何蛰伏,如何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独善其身。
他教授,她模仿,她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心腹。
有一瞬她沉溺于妄自尊大的骄傲里,觉得自己神通广大,十分了不起。
然而她没膨胀多久就被前来送餐的机器人打败了。
她如此“聪明”,居然连顺利取餐都做不到,好不容易按照指令在机身上戳戳按按拿到了一杯豆浆,不知道点错了哪个键,机器人原路返回了……
她只好打电话给前台,把机器人叫回来。
用过早餐,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她实在不知道有什么事可干,百无聊赖之际,纠结了片刻,还是给孔峙发了条信息,说自己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了。
绝口不提昨晚的事。
孔峙也若无其事地说“那就提前动身吧”,让她多穿一点,穿得行动方便兼顾御寒。
颜乔一听就知道,这是极度耗体力的一天。
海城是被山林覆盖的海滨城市,所在的省份绿化面积高达百分之七十,当真当得起“清新”二字。
孔峙有个朋友大概六七年前竞到了政府的标,开始开山辟地,在荒山野岭大兴土木,筹建了一个新时代文明村镇,今年又靠山吃山,在周边落成了一个生态度假村,成了名副其实的“山大王”。
年轻人想法多,点子新潮时髦,引用Bushcraft的概念,将轻量化野外露营做得风生水起,不少富家子弟的钱都进了他的腰包。
这次邀请孔峙,为的其实也是合作,只是关系过于亲密熟络,成交的几率反倒不大,就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让他们去山上玩玩。
一开始颜乔听说要进山,担心山路上碎石遍地会硌坏轮胎,出发前特意提醒孔峙在后备箱存一个备胎。
当时她不理解孔峙为什么要笑,后来驶上山路才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海城的文化底蕴没那些历史名城那么厚重,保留下来的习俗多过文化,十来岁辍学打工是当地的常态,因此出了许多拼搏奋进的实干家,富豪多不胜数。
只不过由于隔岸就是海峡,政治环境敏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闷声发大财,就算靠着海也不比谁家邮轮大,而是比谁家房子建得雄伟壮观,村里的房子个个建得跟城堡似的,“村”得和其他城市很不一样。
正因为有他们这些企业家做贡献,海城的GDP在全国数一数二,政府自然不缺钱,山路修得比城里的路都好走,一条通天大道平顺无比。
一没红绿灯,二没测速器,赶时间的时候飙起车来堪比星际战舰启航。
他们上午十点启程,不到十一点就到了孔峙朋友的露营基地。
这个原生态的生态度假村已经成了二世祖们新晋的高格调消遣好去处。
车辆集中停放在草场旁划了标准线的空地上。
复古的、改装的、新能源的,一水的豪车。
草场以栅栏相隔,一分为二,左边是马场,右边是十八洞的高尔夫球场。
颜乔下车的时候看见有人开着车往山上跑,便问孔峙:“我们不开上去吗?”
孔峙说:“先在这里等一下东道主。”
颜乔“哦”了一声,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客人身份,请示孔峙:“我们既然是来拜访主人的,空着手不太好吧,是不是应该带点礼物?”
孔峙跟朋友很熟,平时见面不讲虚礼,你来我往至今分不清谁欠谁,不过听她这么说,也知道她有主意,配合地说:“那你看着置办一点吧。不过这里不是传统民俗景区,没有礼品店,需要另想办法。”
颜乔表示包在她身上,在路边的卖鲜榨甘蔗汁的小推车旁,花双倍价钱跟老板买了一根甘蔗,赶在孔峙的朋友来之前跑回来,顶着通红的脸蛋对孔峙说:“礼轻情意重。而且寓意很好,节节高。”
孔峙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还是我助理想的周到。”
没多久,孔峙的朋友姗姗来迟,看见他们后跑着过来,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们没来过会绕点路呢,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找对地方了。”
孔峙也笑着说:“不是有导航吗?定位定得挺准的。”
孔峙的朋友闻言眉飞色舞,骄傲地拍拍胸脯:“鄙人亲自搞定的。”
说完他看到了颜乔,问孔峙:“这位是?”
孔峙顺势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得力助手,颜乔。”
孔峙的朋友大方地冲颜乔拱手作揖:“幸会幸会,我叫杨琅。”
颜乔差点被他带偏,跟着回礼,最终腼腆一笑,端庄地伸出右手:“您好,杨总。”
孔峙的朋友礼貌性地跟她短暂相握,注意到她手里的甘蔗,疑惑地问:“这甘蔗是?”
孔峙借花献佛:“给你带的礼物,祝你生意兴隆,节节高。”
孔峙的朋友大笑:“可真有你的。到我办公室喝会儿茶还是直接上去。”
向来不容置喙地做决定的孔峙这次偏头问身侧的颜乔:“想喝茶还是想上山?”
这是她说了算的吗?
颜乔怔了怔,本想说都可以,话到嘴边临时改了主意,轻声说:“想上山……”
喝茶等同于叙旧,他们男人之间的话题她又听不懂,坐在那里怪无聊的。
不等她编出缘由,孔峙便扭头回了朋友:“直接上山。”
第二十五章
山道宽阔,车也不多,车速不知不觉就提了上去。
杨琅每逢弯道才想起踩一脚刹车。
他这辆保时捷911双门四座,孔峙坐在副驾陪他,颜乔孤零零地坐在后座反倒比跟孔峙坐一起自在。
两个男人东拉西扯聊着行业未来的发展趋势,各执己见,颜乔插不上话,也没兴趣听,随意看起了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
都快要入冬了,还能看见皮厚毛软、轻盈奔跑的松鼠,很难得。
辽阔的水域澄净如镜,上方白鹭纷飞,碧空如洗。
原始的景致美不胜收。
刚才在半山腰有建筑遮挡,温度和城市里差不多,现在他们被绿林裹挟,森冷的阴气从山体上渗出来,直往毛孔里钻。
羽绒服内芯膨胀,风衣又大又长,毛呢大衣笨重臃肿,无异于累赘,颜乔出门的时候就没有往行李箱里装。
她穿了一件保暖内衣,一件毛衣,还有一件外观时尚却并不挡风的棉麻外套。
看起来穿得够厚了,到了气温低冷的山里,还是冷得打颤。
颜乔冻得鼻尖通红,下车以后走到孔峙面前娇娇柔柔地问:“先生,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口袋,太冷了。”
孔峙穿得跟她差不多,里面也是穿了一件保暖内衣,一件羊绒衫,一件避风的皮夹克。
如果他穿的不是皮夹克的话,还能给她焐焐手,但是皮料本身就是遇冷则冷的材质,和冷风接触了这么久,比她的手还凉,总不好让她把手伸进他的毛衣里。
孔峙看起来是准备去握她的手的,但是这时候杨琅从车里拎出一个两百毫升的金属酒壶,对他们说:“冷的话我这里有茅台,早上刚灌的,小姑娘要不要喝一口,喝一口就不冷了。”
孔峙也就收回了手。
他说话算话,有他在别人甭想让她沾一滴酒,把颜乔护得死死的,闻言道:“她酒量浅,一会儿喝醉了你背她回来?”
杨琅性格爽朗,放得开,跟孔峙插科打诨接上了他的话:“好啊,颜小姐这么漂亮,是我得了便宜。”
孔峙笑着说:“没正形。”
到底没把颜乔拱手让出去。
他不动声色地将颜乔冰冷的纤纤玉手握在自己火炉一样温热干燥的掌心,十指相扣。
颜乔喜欢这样温柔随和的孔峙。
从见到他第一面起,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孔峙给她的印象都是严肃、苛刻、冷漠、孤傲,还有极强的掌控欲。
她崇拜、敬畏,却也不敢接近。
但是她这几天看到的孔峙是人脉广阔的社交达人,他的朋友都非富即贵却能愉快地谈天说地,看得出他们的交情不是浮于表面虚与委蛇的塑料友谊,相处的模式能让她感受到人间自有真情在。
她已经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露营基地在沟壑纵横的山谷之间平坦的土地上,泥里嵌了许多零落的花瓣和甘草屑。
旁边是一条汩汩流动、清澈见底的小溪,水源充足,可以直接饮用,也可以用来洗菜。
临岸支起了一片军绿色的帐篷,像极了古时候行军打仗的驻地。
他们到的时候营地还有别的游客,好像还没上来之前颜乔看到过这些人的车。
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有活力也有大把的青春时光,家里或者自己稍微富裕一点都可以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可这些人俊男靓女身上穿的都是大牌新款或限量款,不像是愿意屈尊为别人打工的,一有时间就可以三五成群约起来潇遥快活,嬉笑怒骂闹得正欢。
他们就地取材生起了火,把带来的食材架在火上烤,炊烟袅袅,飘香阵阵。
地上铺了野餐布,餐布上却没有超市货架上买得到的零食,皆是些新鲜蔬果和上一秒还活蹦乱跳的高档海鲜。
杨琅问孔峙:“怎么样,搞的还不错吧。”
孔峙评价得很保守:“还行。”
杨琅挑了挑眉:“就只是还行?”
孔峙是抱着考察的态度来的,给出建议:“以原生态为噱头很吸睛,但原始得有些过头了,山里出没的野生动物太多,安全没保障。被蛰咬了,受伤了,没法及时送医。隐患摆在这里,相关部门来检查的时候不可能不提。”
杨琅托腮想了想:“确实不太好办,还请孔大师赐教啊。”
孔峙转而问颜乔:“你说呢?”
颜乔突然被cue,猝不及防,错愕了两秒。
杨琅笑:“你问她?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知道什么。”
颜乔本无意出这个风头,但要是瞧不起她,那就别怪她大显神通了。
她随即说:“有自然水源的地方必定栖息着许多原生生物,我们可以不跟它们抢地盘,换个地点做营地,净化过的水源还是会干净卫生一些。出于安全的考虑,还是应该在我们刚才上来的停车点那块设立医疗站,就近安置意外受伤的游客。”
孔峙收回赞许的目光,问杨琅:“听到了?”
杨琅冲颜乔竖起大拇指:“高啊,不愧是我们孔总麾下的一员虎将,实至名归哇。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小才女见谅。”
颜乔被夸得难为情,转念一想,灵机一动想出的主意可行性极高,也没有什么不敢当的,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只说:“我没有介意。”
在孔峙潜移默化的濡染下,她逐渐恢复了往日的自信。
野外露营的装备花不了多少钱,配置也用不着那么奢华,更加注重的是如何将场地布置得合乎心意,兼顾实用和舒适。
杨琅陪他们忙活了一阵,屁股刚着地就接到了客户的电话,要临时去处理一些事情,知会了一声就跑了。
就在这时,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颜乔眼前经过,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被蝴蝶吸引,起身跟上去,闲来无事扑起了蝴蝶。
她蹦起来,蝴蝶就飞得更高。
一会儿她便不耐烦了。
正当她气馁时,蝴蝶飞行的高度降了下来,飞到了孔峙面前的一朵月季上。
她和孔峙同时去捉,蝴蝶没捉到,两只手撞到了一起。
肌肤相亲,让人心猿意马,生出几分缠绵悱恻的心思。
她的手一顿,僵硬地定格在了花蕊上方。
孔峙的手也一顿,随即欲盖弥彰地拎起她的手腕,看她指尖有没有沾到花粉,末了故作严肃地说:“别调皮,野外的蝴蝶说不定有毒性。”
颜乔讪讪应了一声,问孔峙:“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急什么。”孔峙看向她问,“不喜欢这里?”
颜乔摇头。
孔峙就说:“多坐一会,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这是相信杨琅不会抛下他们一去不复返才做的决定。
隔辈有代沟,跟同龄人在一起才轻松自由,饶是孔峙圆滑世故,礼数周全,昨天在老先生那里也是呆了两个小时就想走,今天却想久留。
孔峙气定神闲地给她倒了杯橙汁递给她:“城市节奏快,人浮躁,偶然回归自然,享受一下慢生活也好,能心平气和做许多事,调养生息,有益身心。”
颜乔不喜听他说教,嗯嗯啊啊应付,左耳进右耳出,左顾右盼,环顾四周。
忽然间,她想到问孔峙要什么“救命报偿”了。
她望着岸边的桃林看了一会儿,回头对孔峙说:“先生,您说的报偿还作数吗?我不要多值钱的玩意,只想要桃木簪,您亲手做的桃木簪。”
说着她满怀期待地盯着孔峙,希望他不要拒绝。
会这样提议,纯粹是因为她不想再花孔峙的钱了。
没想到她这一心血来潮,弄得孔峙有点骑虎难下。
手工艺品都是看着简单,做起来复杂。
做着做着就丧失了耐心,只觉得折磨。
就怕孔峙觉得她是听了他说的话产生了逆反心理,故意折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