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于良夜——湛夏
时间:2022-07-12 06:52:01

  颜乔抬眼看向他,端详了片刻,顿时心知肚明,怄气地抱怨:“先生下回试探我能直接一点吗?横是一板斧,竖是一把刀,不讲道理。”
  孔峙眼底笑意盈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是在指望你的上司跟你论理?”
  颜乔口不应心地奉承:“不敢,先生就是道理。”
  讲这种话向来违不违心不重要,重要的是强势的一方听得顺耳,弱势的一方图个舒坦。
  “好了,不逗你。”孔峙说着便将给她看的视频文件关掉。
  颜乔眼尖,看见文件夹里被阴影涂灰的一行,赫然显示着三天前的日期。
  他拿三天前的录像诓她,而三天前他一整天都不在公司,是不想暴露他的隐私,又想以假乱真地试探。
  看得出他是真的没有完全信任她。
  其实是不太想她呆在身边的。
  昨天根本没有人进过他的办公室,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想要陷害她,他也没有询问过其他人。
  今天这出戏是他自导自演的,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玩弄于鼓掌间,间接提醒她,她的喜怒哀乐惧都由他支配。
  如果不是屡遭背叛心里生了芥蒂,就是她做了什么让他丧失了安全感。
  总之总该有个缘由。
  颜乔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些天的日程,不是去参加培训会,就是跟随孔峙四处奔走,和覃琳的接触少之又少,没有丝毫背叛的苗头。
  有什么是能让孔峙误会的呢?
  难道是因为孔峙亲自来接她回公司,她却上了那名男校友的车?
  应该是了。
  那天培训结束后,她曾注意到的停在路边的黑色SUV。
  怪不得那辆车看起来和孔峙的那么像,原来就是他的。
  “第几次了?”孔峙不甚耐心地发问。
  颜乔意识回笼,看向他。
  孔峙看着她空洞的眼神摇了摇头,不满地把问话补全:“我问,这是第几次跟你说话的时候走神了?”
  在和对方交谈的时候走神的确不礼貌,不尊重,颜乔无从辩解,索性认错,说真诚也真诚,说敷衍也敷衍。
  “对不起先生,没有下次了,请您再说一遍。”
  孔峙没和她计较,翻了翻她母校寄来的邀请函,淡淡重复刚才已经说过一遍的话:“我说看到这份邀请函的时候就料到你不会呈上来,不过海大的学风不错,有几位杰出校友是德世的老主顾,这点面子我想还是要给的。”
  他愿意?
  颜乔当然不会觉得他是为了自己才破例,拿出职业态度,一板一眼地说:“我马上着手为您安排。”
  孔峙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她学位证都没有的事,面容和煦地看着她:“听覃琳说,你的学位证还被压在学校?这次去就顺便拿回来吧。”
  颜乔惊讶地望向他,有些难为情地说:“怎么好劳烦先生为我撑腰?况且如今我的学位证不止压在学校,怕是还压在董事长那里,不是每个人都和先生您一样仁慈。”
  她说的这番话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但听起来实在太像谄媚的假话,也暗含了几分顾影自怜的意味,很不讨喜。
  果然,孔峙也不是回回都吃她溜须拍马的这套,好整以暇地审视了她两秒:“你认为我是在给你撑腰?”
  难道不是?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不疾不徐地说道:“你还年轻,我不希望你对这个世界存在过多阴暗浅薄的认知。别因为一时的困顿,忘了你也是读过书的人。”
 
 
第四章 
  颜乔当然读过书。
  她读过史籍,博古通今;读过哲学,精通奥义;读过文学,素养高深。
  书读得越多,她越清醒,早在她通过自己的眼睛温和地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发现,她之所以走上绝路,不是因为败给了生活的苦难,而是败给了无处不在的暴力。
  蛮横霸道的、无孔不入的、潜藏在合理伪装下的、获得无数拥趸的暴力。
  有那么多无可奈何不能用学识破解,她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学识的用处仍无力回天,孔峙却说她白白浪费了学识,她多少是有点委屈的。
  就和从前听老人们说“书读狗肚子里了”一样委屈。
  不过跟孔峙比起来,她确实才疏学浅了。
  他有资格这么说。
  用书读的多少来衡量一个人,是普世的标准。
  她入职也有一周了,对孔峙的了解终于不再是一张白纸了。
  虽然她不介意被人完全掌控却对对方一无所知,但这一点了解是增益,能够让她的安全感攀升到新高度。
  孔峙今年二十七岁,年轻有为。
  二十七岁的客座教授放眼整个海城屈指可数,他是之一。
  这意味着他先得成为顶尖学府少年班的成员,再尽力缩短学习周期依次攻读完学士、硕士、博士学位,还要在某一领域获得卓越成就。
  非同凡响。
  他这样的贵人,即便不出手替她撑腰,也是巍峨耸立的靠山。
  她不知道他否认扶了她一把,是否是因为不打算帮她下一次,但她跟在孔峙身边,知晓他对有求于他的弱者厌烦的态度,也极有眼色地为他挡了一轮又一轮骚扰,心知如果因为他帮了她这次就寄希望于他次次庇佑,就是贪得无厌了。
  其实就连这次,也不该麻烦他的。可她实在是太想拿回那份唾手可得的文凭了。
  孔峙说到做到,接受了海大的邀请,如约出席。
  深秋的校园被夹道的枫树映衬得浪漫唯美,阳光掠过树梢,在枝叶缝隙形成闪烁的光晕,风一吹,橘叶颤抖,光线被拉得绵长耀眼。
  孔峙穿着干净平整的高定西装,每一颗扣子都端正地卡在镂空的缝线中央,每一件配饰都不显赘余,他没看窗外,没看手机,面容沉静地思考着问题,让位于时尚前沿的款型设计变得无比庄重,也令坐在他身旁的颜乔感到了一丝拘谨。
  颜乔正襟危坐,脊背挺直,穿着孔峙给她挑选的职业装,仍然挡不住与年龄契合的少女感,玲珑的线条被勾勒得恰到好处,像朵含苞待放的芍药花,亭亭玉立。
  漫步在人行道上的男同学突然冲到路中间,弯腰捡起了枫叶堆里的银杏叶。
  一阵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接踵而至,司机一脚将刹车踩到了底,后座的两人一起前倾,颜乔的额头却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护住。
  等颜乔慢一拍察觉到这只手是孔峙的,他已经平静地收回了手。
  肌肤相亲的触感令人着迷,颜乔脑中空空,略微眩晕,几乎克制不住本能的遐想。
  车停下后,孔峙没问她怎么样,也没问司机发生了什么事,微倾了身子自己查看,肩头便向颜乔靠了过来,保持着暧/昧却不失礼貌的距离。
  颜乔没敢动,直到他倾回去。
  所有感官都被他的举动放大了,包括听觉。
  和男生同行的女生拽着他的手返回人行道上,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责备他不该冒险。
  男生笑着说,想用银杏叶给她扎一簇玫瑰花。
  幼稚而浪漫。
  孔峙忽然问她:“谈过恋爱吗?”
  颜乔被问得不知所措,在条件反射下不假思索地说:“没有。”
  是实话。
  她的脸差不多只有巴掌大,五官精致小巧,不比沉鱼落雁的国色天香,充其量算作小家碧玉,迷信的老人们开玩笑时会说她没有福相。
  她的确有很多追求者,但他们都不持之以恒,表个白,追一追,见猎心喜,过不了多久热情就褪去了,不再问津。
  人们总是赞美女孩的甜美、女人的妩媚,介于两者之间的神韵却被忽略,所以颜乔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听过别人评价她的长相了,直到与孔峙初次见面,她入了他的眼。
  孔峙问她任何问题都是这样的,漫不经心问一句,不管她如何回答,他都不会在问下去,没有原因,没有目的。
  孔峙的车停在礼堂门口,有学校后勤部的老师接应。
  孔峙还没有迈下车,来接应的人已经准备好了手等着与他相握。
  欢迎词都快到嘴边了,两个女生忽然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热情又小心地问:“孔教授,您的线上课程我们都刷过好多遍了,第一次见到您的真容,一会儿讲座结束您就要离场了,能不能给我们签个名?”
  接应孔峙的人拧着眉呵斥:“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讲座还有两分钟就要开始了,耽误了孔先生进场,让百来号人因为你们干等——”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孔峙接过了笔。
  “你们两个真是——”接应孔峙的人连忙给孔峙赔不是,“不好意思孔先生,学生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无妨。”孔峙抬手打算签。
  颜乔见状伸出手将手垫在纸下方便他写字。
  孔峙看了她一眼。
  麻烦孔峙签名的女生在一旁指点:“您就写,祝许燕珑同学考研上岸。”
  孔峙依言写下一个“祝”字。
  笔尖在掌心划动,酥麻刺痒,颜乔正咬紧下唇忍耐,忽然听孔峙说:“你自己托着。”
  颜乔愣住,让孔峙签名的女生也愣了愣。
  女生反应过来后讪讪说:“啊好,对不起,本来就该我自己托的。”
  第二个女生见状不敢提要求了,就让孔峙签了个名。
  颜乔发现孔峙今天和平时不太一样。
  平时她当场让他签字,他都是把文件直接接过去签的。
  孔峙是这场讲座的主角,他的正装照被美工制作成了宣传海报,添了满是溢美之词的文案标语,明晃晃地摆在礼堂门口。
  没有明星的身份,却有明星的排场。
  修饰过后的俊逸面容白到发光,浓眉锐目,鼻梁高挺,连眼睑的弧度都近乎完美,一丝瑕疵也挑不出。
  见颜乔的目光被海报吸引,孔峙冷冰冰地说了句“别看”。
  意识到他的动机后,颜乔的笑意不自觉地漫出唇角。
  果然不论多优秀的人,都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照片公开亮相。
  他终究是沾染了尘寰的烟火气。
  礼堂的窗户是两排不能活动的透明玻璃,与台下座位的阶梯平行,天光大亮时,给人一种白昼永恒的错觉。
  室内的光线亮度是足够的,舞台中央却仍打着一束光,成功汇聚了全场的焦点。
  不少同学是被临时喊来凑数的,不情不愿,恨不能在宿舍睡回笼觉,单手支颐,没精打采。
  然而当孔峙缓步走上台,女大学生们的瞌睡都醒了,兴奋得来了精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孔峙的专业水平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备的课是腹稿,甚至没有列在纸上的大纲。
  他脱稿讲解,用不着颜乔给他打下手,她也就在第一排找了个靠边的角落坐下。
  孔峙生得斯文儒雅,讲起课来颇具书生意气,亲和力十足,在台上侃侃而谈的样子充满了人格魅力。
  颜乔听得正入神,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拍。
  一个女生越过椅背倾身过来,小声问:“学姐,你是孔教授的助理吧,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成为孔老师的助理的?我毕业以后也想去德世工作。”
  换句话说也就是,我也想给孔教授当助理。
  怎么成为的……
  这个问题难到颜乔了。
  难道要她说是因为签了卖身契?
  直说无可奉告未免显得有些清高,颜乔官方地回答了一句废话:“你可以秋招的时候留意一下德世集团的招聘公告。”
  就在这时,孔峙注意到她身后半趴着一个人,目光定格在了她身上,说话的节奏卡顿了一下。
  颜乔和他四目相对,像极了课堂上和同学交头接耳被抓包的学生,马上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
  身后的女学生也缩了回去。
  孔峙的威严能隔空刻进人的DNA里,是个人都怵他。
  一个半小时的讲座丝滑流畅,没有中场休息。
  散场后孔峙被校方的领导围住,各种场面话劈头盖脸,细听全是客套,只有一起用餐的话稍有用处。
  孔峙本可以就此离场的,不知为何应下了饭局,状似无意地提到:“巧了,我助理就是海大毕业的学生。蒋校长栽培有方,这样的人才能为我所用,应当是我感谢您。”
  一团笑意融融的和气中,孔峙回首唤道:“颜乔,过来,跟你们校长问好。”
 
 
第五章 
  跟孔峙回了趟母校后,颜乔的学位证还是要按照正规流程才能拿到,但是导师给出的不让她正常毕业的理由,比之前的合理很多,不再是一看就在敷衍搪塞的版本。
  背后有人和背后没人,学校的态度截然不同。
  颜乔对这个结果不满,认为导师肯定存在公权私用的行为,但孔峙劝她就此作罢,不仅让她把质疑咽回肚里,还责备起她来。
  “论文格式错误却没有及时更正的是不是你?答辩会临时更换选题的是不是你?你都不想为自己的失误造成的后果负责,有什么立场追究别人的责任?”
  颜乔觉得自己含冤受屈,而孔峙和对方沆瀣一气,十分委屈地为自己辩白:“我的论文格式没有问题,只是行文欠缺逻辑,当时连查重都已经通过了,他却以此为由认定我抄袭,我不得已才临时更换的选题。先生,请您相信我。我没有必要说谎,我说的这些情况都是真的。”
  孔峙表示她说的他都知晓:“嗯,但他否认了你的说法,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并让你为你的言辞负责,为对他的诽谤道歉。而你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是在故意刁难你,只是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对吗?”
  他总结得精简扼要,说到了她的心坎上,颜乔点头补充:“我之前帮他做过很多项目,后来他找我继续做免费苦力我没答应,因此得罪了他,他动机充分。”
  “他犯得着为了报复你,冒着自毁前程的风险卡你毕业?”孔峙反问,打算说服她翻篇,“颜乔,猜测不等于事实。或许真相就是他忘了自己怀疑过你,也忘了是他让你修改选题,最后造成了这起乌龙事件。他要求你道歉确实过分,但学校答应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和延期毕业的同学一起拿到学位证,而且你已经被德世聘用,并没有对你造成实质性的损失,这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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