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于良夜——湛夏
时间:2022-07-12 06:52:01

  由于报了地址后,她和孔峙一路上都没有说过话,所以孔峙并不知道她来这做什么的,没有吭声,任由她独自下了车。
  不论什么季节,花总是要开的,姹紫嫣红的月季和洋桔梗越过镂空的铁栅栏绚烂盛放,清香盈逸在晚风里,扑鼻而来。
  墙上的门铃磨损严重,电池内的电解质流出,金属片上沾上了斑斑点点的锈渍。
  一看就是坏的。
  铁门年久失修,也没上锁,轻轻一碰就“吱呀”打开,轴体同样锈坏了,风吹不动,只有人能推开。
  颜乔本想叫人,但那声“婶婶”她实在喊不出口,直呼其名又有点撒泼的意味,于是直接进了院子。
  到了旧宅门口,她抬手叩了叩门,门不一会儿就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盆洗过脏抹布的冷水。
  颜乔猝不及防地被浇成了落汤鸡,狼狈地翕动着皲裂的丹唇,寒凉穿过濡湿的衣衫浸入肌骨。
  她婶婶丧着一张蜡黄的脸,面无表情地说:“是你要往我泼出的水上撞,怨不得我。老太太的东西全在杂物间里,你自己搬,别指望我搭手。还是那句话,不拿走,明天就见不到了。”
  颜乔浑身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她终究没忍住,问出了横亘在心中数年的疑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恨我总要有个缘由,能不能让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还敢问为什么?”婶婶突然激动,发疯了一样拽住她的前襟,深陷的双目骤然凸起,声嘶力竭地说,“那年海城发洪水,消防队的都搜到我们了,老太太说你们一家人被困住了,你才一岁,让消防员先去救你们一家人。当时我挺着大肚子,腹痛难忍,痛到昏厥,连消防员来了都不知道,就因为老太太一句话,怀了三个月的孩子说没就没,泡了八个小时的凉水,再也没有生育能力了!”
  “这是你们颜家欠我的!”癫狂的女人眼含泪水,面上却笑容狰狞,“为什么我的孩子没了那个老太婆还能有后代!每次看见你都恨不得你马上死掉!她凭什么这么偏心?那些人凭什么先救你?还好老天是公平的,你父母英年早逝就是报应!老太太死得好!你父母也死得好!我就看你还能活几年!”
  颜乔眼中涌出热泪,早已满脸泪痕,却因为近日来的挫折练就了一颗金刚心,冷静从容地反问:“叔叔也是奶奶的儿子,你也盼着他死吗?他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你比谁都伤心。可他是个混蛋,是个恶棍,是个罪犯,你还是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也是因为他想要亲生儿子,你才这样怨天尤人。你恶毒自私,满脑情爱,连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你才活该。”
  婶婶说不过她就扑过来扯她的头发。
  乌黑浓密的鸦羽连着白嫩的头皮,被扯得刺痛。
  颜乔是个纤瘦文弱的读书人,天生不会打架,只是抵死护着自己,胡乱用手掌抵着对方的脸,想要将这个疯女人推开。
  缠斗间她的腰髋撞到桌子,桌上的花瓶碎了一地。
  疯女人抓着她的头发将她往地上掼。
  颜乔脚下一滑,猝然失重,明亮的双眸瞬间睁大。
  遍地都是碎瓷片,头着地,不死也瘫。
  惊惧万分时,腰被温热的手臂拦住,接着后脑勺被人托了一下,让她借力重新站起。
  颜乔回头看到来人,不着痕迹地往他身后躲了躲。
  孔峙看了她一眼,严肃的面孔上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彭宁,剩下的交给你了。”
  他这么一说,颜乔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是随行的司机。
 
 
第七章 
  孔峙脱下西装外套给颜乔披上,胸前的两块肌肉紧致隆起,将里面的衬衫撑了起来。衬衫外面还有一件湛蓝色的绅士马甲,两根皮质带扣圈在他结实有力的大臂上,看起来不是很冷。
  颜乔去裁缝店替他取过衣服,知道他的西服即便不是全球独一无二的高定,也昂贵到常人不能企及。
  她见状受宠若惊,下意识打算还给他。
  孔峙先冷淡地说了声“穿着”,接着惜字如金地说了声“湿了”。
  颜乔起初以为他是嫌衣服罩在浑身是水的她身上打湿了,后来不经意地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衬衫被水浸没,近乎透明,胸罩的颜色和轮廓若隐若现。
  她连忙双手抱臂掩住了胸口。
  “跟我过来。”孔峙淡淡说完,朝车边走去。
  尽管出现了不愉快的插曲,颜乔也没有忘记今天来的目的是取走奶奶的遗物。
  正准备开口跟孔峙提,孔峙又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过来。”
  他一句话说了两遍,而且神色不善,再让他说第三遍就不礼貌了。
  颜乔单手摁着肩头的男式西装,跟了上去。
  孔峙停下步伐的同时点了一支烟。
  打火机的蓝色火焰被他护在掌心,烟头燃起猩红的火星,他缓慢地吞吐,不疾不徐,缭绕上升的烟雾很快便被秋风搅散。
  她让他烦心了。
  颜乔本来是厌恶男人抽烟的,但他抽烟的模样实在太好看了,让她痴迷深陷,短暂丧失了嗅觉。
  他抽烟不像某些男人吸食时那样仿若置身幻境,一脸享受,仿佛青春期偏要耍酷的叛逆少年。
  他吞吐时面容始终是平静的,不皱眉,不眯眼,性感的薄唇略微张合,冷静得不像话,反而充满男人味。
  烟他没抽完,烟卷只燃了五分之一就被他用指腹碾灭。
  两口烟,一口不多,一口不少。
  禁欲、自律,诱人贪慕。
  他拉开车门,将烟头掷进了中控的牛皮纸袋里。
  与此同时,远处的司机从老房子里出来,手里抱着24寸的木匣子,步履蹒跚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看样子是奶奶的遗物。
  待司机将沉甸甸的木匣子放进后备箱,孔峙才说了五分钟内的第一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你的参与,别人不可能把你惦记的事情办好?”
  颜乔想否认,可转念一想,确实是每一件她经手的事,都要完美收官她才能把悬着的心放下,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司机拍了拍手中的灰,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被孔峙发现,装模作样摸了摸鼻尖儿,严谨地关上后备箱,继续搬下一趟去了。
  四下无人,孔峙便开始跟她私谈。
  “我是不是说过,我不是在给你撑腰?从学校回来以后你冲我闹什么脾气?我是法官吗?我有权宣判任何人有罪吗?”
  说过。
  没资格闹脾气。
  不是。
  没有。
  他说一句,颜乔就在心里回答一句。
  是的,他明确表过态了,是她非要自作多情,抱了不该抱的期待。
  他没有决断是非的权力,是她非要他评判,预设了仅且仅能的答案。
  不邀功,不明示,不否认,让人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无论怎样都不是他的错。
  颜乔心想这种人应当在情场上也游刃有余,令人着迷却危险十足,万万不能招惹,要是跟他周旋,迟早陷进去。
  怨是怨不了他了。
  颜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如果真的是我凑巧遇见了这么倒霉的事,我会觉得运气比实力重要,人生信仰崩塌。如果导师人品有问题,而所有人都护着他,我会觉得这个社会是病态的,没有必要再挣扎。我既怕不闹大引不起重视,又怕闹大了影响别人的人生。”
  孔峙轻慢地笑:“你都走投无路了还怕?还为别人考虑?所以你不知道舍己为人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吧。选择了顾全大局,就不可以再计较个人得失了。你是都想要,很贪心,也很幼稚。”
  颜乔看孔峙的样子应该是心软消气了,大着胆子问:“我能再回到您身边吗?我不较真了。您说得对,尘埃落定,我再钻这个牛角尖,没有意义。”
  “晚了。”孔峙说,“敢做就得敢承担后果,你看起来也不像是没在同样的地方跌倒过,我觉得你欠缺教训,需要好好长长记性。”
  颜乔无话可说。
  孔峙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望向别处问:“你还想写监视我的报告?”
  当然不想。
  “那就是了。”孔峙伸手将她湿润的发丝撩到耳后,情绪难测地说,“我的人就是我的人,不可能一直让她拥有两个身份。你借机从覃琳那里撤出来吧。”
  他一遍遍强调“我的人”,在她的脑海里不断深化这个概念,如今已经初见成效,她时不时会恍然认为,她就该是他的私有物。
  她的心已然被他征服了一半,这不是个好兆头。
  司机抱着第二批遗物过来正见到这暧昧的一幕,把东西放进后备箱后虚握着拳抵在唇边,尴尬地咳了一嗓子,接着去搬第三批了。
  或许是这批遗物提醒了孔峙,他终于想起来问:“屋里那个女人是谁?”
  “我婶婶。”
  孔峙皱了皱眉:“婶婶?”
  颜乔不想跟上司讲述鸡飞狗跳的家长里短,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下她和婶婶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欠了好多钱,催债的找不到我,就找她,她再疯狂找我,一个月总要发生几次争执,扯不完的皮。”
  孔峙不解:“你这是欠了他们多少钱,怎么会被催债的逼成这样?校园贷?”
  颜乔苦笑着摇头。
  怎么可能是校园贷?
  光是宣讲会都听了十几场,老生常谈的骗术了,怎么会上当?
  “我奶奶生病了,治疗需要花好多钱。她不让我救,但我想救她。当时我叔叔在跟朋友做生意,认识的都是有钱人,但是有钱人精明,钱包捂得紧,不会轻易把钱外借。他说我一个小女孩,长得漂亮又纯真,一看就不像是会赖账的人,再嘴甜说几句场面话,随便就借到了。”
  孔峙猜到了:“然后他就让你出面,以你的名义问人借钱?”
  “嗯,他说借的钱我们一起还,但是怕让人察觉我们合谋,借条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我签了字,他没签。”
  孔峙:“你没让他也给你写借条?因为你们是亲叔侄,你不好意思?”
  那倒没有。
  “我让他写了,但是没用,他做的不是正经生意,还没赚到多少钱就被警察带走了。银行账户里的钱全是赃款,当天就冻结了。我找他要不到钱,别人还要找我要。”
  孔峙不说话了。
  颜乔看着他,不知死活地问:“您愿意先帮我把钱还上吗?先生。”
  这不是叫先生能解决的事。
  孔峙戏谑:“你跟我,我给你还债?”
  颜乔眼巴巴地望着他,点头。
  “你想得美。”孔峙记仇得很,“我可是某人口中万恶的资本家,不是扶危济困的慈善家。就算你为了我死,我也不会愧疚。你想做好人,可我不想,我是商人,天生心黑。”
  一个杀伐果决、不在乎风评的人,因为她胡搅蛮缠心情阴郁,特地给她解释了这么多,颜乔不信他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她知道,他们有着云泥之别,强行教化或者说灌输,是行不通的。
  有主见的人都很固执,他也一样,从不费力给她洗脑。
  颜乔知道进退,对孔峙表示:“您已经救了我,我也不敢奢求那么多。”
  她今天差一点就对他进行道德绑架。
  好在未遂。
  这时司机恰好搬来最后一批遗物,孔峙便没有再理她,转而问司机:“那个女人处理了吗?”
  司机叉着腰说:“可能是因为差点失手伤人吧,没威胁,没恐吓,她自己就吓坏了。我来来回回搬这些东西,她就瘫坐在门口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孔峙意味深长地看了颜乔一眼,眼神像在说“看起来娇弱易欺,张嘴比刀子都利,句句戳中死穴,杀人诛心”。
  颜乔很清楚刚才那种情况下,她是在自卫反击。
  她没想到婶婶会有那么大反应,差点害自己为此丧命。
  孔峙替颜乔拉开车门,护着她的脑袋将她塞进去。
  颜乔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浑身湿透的窘态犹豫,就一屁股坐进了车里,奢华细腻的真皮与她接触,洇了圈水渍。
  紧接着他从同一侧进来,用笼在她身上的西装给她擦了擦脸和头。
  强势粗鲁,但杜绝了她那百无用处的扭捏矫情,反而令她受用。
  司机很有眼色地把中间的隔板放了下来,开动了车。
  将颜乔送回员工公寓,孔峙差遣司机帮她把重物搬进去,自己则不咸不淡地命令。
  “去洗个热水澡,免得感冒。明天上班我要准时在总裁办看见你,不准迟到。”
  颜乔答非所问,鼓起勇气为自己争取:“您说过不希望我存在过多阴暗浅薄的认知,那能否让我在残酷现实中信一次童话,就一次。”
  孔峙定定望着她,忽地笑了出来:“不知道该说你狡猾还是机灵。”
  “不过,”他一顿,“可以。”
 
 
第八章 
  天不遂人愿。
  颜乔该添衣服添衣服,该喝热水喝热水,第二天一早醒来还是感冒了。
  八成是昨晚穿了太久的湿衣服,加上整理老人家的遗物整理到凌晨,熬了夜,免疫力没跟上,被流感病毒击溃了。
  关掉闹钟之后,她眼皮一耷拉,一不小心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距离上班时间竟然只剩下短短十分钟。
  想起昨晚孔峙的警告,她忙不迭坐起来跳下了床。
  好在她住的是公司的公寓,通勤只要五分钟,争分夺秒挣扎一下勉强来得及。
  颜乔匆匆梳洗打扮后,急忙往公司跑,踩在迟到边缘打上了卡。
  再晚一秒就要扣工资了。
  颜乔气喘吁吁到达办公室,同事们都已经坐在各自的工位上开始干活,只有覃琳不在。
  当行政后勤不仅要给孔峙泡咖啡,还要给大家接热水,她这一晚到,所有等着喝水的人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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