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于良夜——湛夏
时间:2022-07-12 06:52:01

  哪里没有实质性的损失?
  要不是导师如今拒不承认的污蔑,她不会犯授之以柄的错误,就不会有后来延期毕业的因果。
  怪只怪当初是当面批示,她没能存下证据,所以要忍受导师的污蔑,被反咬成诽谤?
  颜乔倔强地盯着他,寸步不让:“您相信吗?您恐怕也不信吧。如果他真的是故意的,那么他就该因此受到惩罚。而我本可以堂堂正正地拿到学位证,不必让您为我出头,还像得了施舍一样。”
  孔峙费了半天口舌也没跟她说通,不自觉地加重语气,生冷地说:“不管你信不信,学校已经调查清楚了,这是官方调查结果。”
  颜乔不假思索地问:“官方给出的结果就一定是真相吗?”
  孔峙面色一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颜乔之前的臣服顺从都是装出来的,现在她终于领悟了。
  原来她不是无欲无求的。她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前路顺遂,但她爱惜自己的名节,不然落魄至此,她早就卖身还债了。
  如今他们非但不愿把对她最重要的东西还给她,还将她当傻子一样欺辱摆布,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本以为孔峙是去为她讨公道的,可他竟然和他们是一丘之貉?
  颜乔伤心欲绝,眼中噙泪,被他一凶,更忍不住想哭的冲动了,颓丧而失望地说:“对不起,先生,是我高看自己了,我不配在这里顶撞您,也不配得到您的信任。这么多天,您从未把我当做自己人。您试探我,掌控我,甚至把我像宠物一样逗弄,对我是好是坏全凭您的心情,却没有在他人面前维护过我。您不配得到我心甘情愿的尊敬。”
  孔峙渐渐将仰靠的姿势变为前倾,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说了半天,你还是不认为自己有错?”
  颜乔挺直盈盈一握的腰杆,梗着纤长白皙的脖颈说:“我错就错在不该指望您这样的资本家和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共情。”
  阴暗就阴暗,浅薄就浅薄,她就是要这么想,就算读过那么多书也要这么想。
  她就是悲观厌世!她就是想不开!
  孔峙气得不轻,手背上乌青的筋络一根根隆起,他扶额闭目,再睁眼时哂笑一声:“一直觉得你胆小脆弱,轻轻一捏就没了,没想到竟然有两副面孔?胆子大起来,当真是无法无天。”
  说到这里,他陡然敛了笑,面色不虞,“从明天开始,你给我去后勤呆着。”
  翻译过来就是:别让我看见你。
  换作激进一点的女孩子,可能转身就走了,或者破口大骂,但是颜乔没有。
  她知道自己在孔峙那里已经成了狼心狗肺的人,但她不能不对他感恩戴德,毕竟他为她的事出过力,还在这耐心听她说了半天理。
  要知道,没有他,她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那才是真的无助。
  颜乔默默出去拿了个笔记本,又默默回来,回来的时候正瞧见孔峙面沉如水地揉着鼻梁上端的眉骨。
  孔峙听见动静,抬眼看到她,拧起浓黑的眉毛,板着脸说:“现在进来连门都不敲了?出去。”
  颜乔执意走到他跟前,毕恭毕敬地呈给他:“这个给您,请您帮我转交给下一任。”
  孔峙将眉蹙得更紧:“这是什么?”
  颜乔迟疑了两秒,怯生生地说:“我记录的您的习惯和喜好,也许将来能派上用场。”
  孔峙接过笔记本,就在颜乔觉得他要打开翻开的时候,他转而用笔记本的本面拍拍她的胸脯,疾言厉色地下了逐客令:“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吗?再自作聪明,就给我离开德世。”
  可是……颜乔的视线追随着孔峙修长骨感的手,以及他手上的笔记本,没看出一点把笔记还给她的意思。
  也对,他那么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允许记录他私人习惯的资料流出?
  颜乔咬了咬唇,一言不发地出了他的办公室,顺便轻手轻脚地关上了他办公室的门。
  一口气说了一个礼拜都不会说这么多的话,颜乔后知后觉地感到口干舌燥,出了门便去茶水间补充水分。
  总裁办的同事陈茵见她不是来给孔峙泡咖啡的,又看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顿时笑着说:“哎哟,失宠了。”
  这一声不是奚落,不是嘲讽,不是幸灾乐祸,没有掺杂丝毫恶意,纯粹是调侃。
  颜乔看向她,不说话。
  陈茵拍拍她的肩,云淡风轻地安慰:“没事,在孔总身边呆不住很正常,有什么大不了的啊。前台都快成安置处了,全是他打发过去的。说白了,名片和履历上光是有德世这么光鲜的两个字就够体面了,没被辞退就是赚到。”
  颜乔记性好,疑惑地问:“前台不是被孔总赶走,然后被董事长收留的?”
  “谁跟你说的?”
  “覃监事……”
  陈茵翻了个白眼:“你信她还不如信鬼,她和董事长都不是什么好鸟。”
  颜乔没想问,架不住陈茵想说。
  “我在德世呆了八年,没人比我更清楚德世的水有多深。想当年那老东西坏事做绝,遭了报应,老婆跟宋家那位大人物跑了。他不但没弃恶从善,反而记恨起了宋家,至今都没放弃祸害人家的儿子,还觉得自己老婆背叛了自己,连自己亲儿子都不给好脸色。你别看孔总成天呼风唤雨,难处多着呢,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自己的本事。”
  颜乔才在孔峙那里吃了口不择言的教训,越听越不对劲,敏感地打断她:“你也是从哪听来的吧?豪门辛秘都是真真假假的,没凭没据,和我们也没多大关系。我只是替人打工的,只想本本分分地工作,不管这些,何况手头的饭碗能不能保住还难说呢。”
  “也是,他们就喜欢你这样的老实人。”陈茵说完就带着杯子离开了茶水间。
  老实人。
  颜乔觉得这个字眼有些刺耳。
  冤大头、背锅侠、替罪羊。
  为什么世人总是喜欢这样羞辱谴责受害者?
  可像她这样一开始就是因为心软才受到伤害的人,哪怕有朝一日站在了强者的位置上,也不会像掐死蚂蚁一样嗜杀曾经恶语相向的人的,就算她一身泥泞,也要为同类遮风挡雨。
  孔峙这次去她的母校,虽然没能为她讨回公道,但捐了一亿的善款。
  学弟学妹要有新宿舍了,资源库也会更新。
  她刚才只是想在孔峙面前自证清白,想要他无条件的信任,想求一个口头上的公道,想要导师私下给她道声歉。
  仅此而已。
  她识大体的,不敢也无意搅黄双方的合作,本就没打算追诉责任。
  因为她怕事情闹大了,受影响的不止导师和学校,还有同届毕业的同学。
  他们会在找工作的时候被歧视,会被外行人质疑专业水平,会在这阵风波掀起时被人指指点点。
  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的人生已经一团糟了,怎么忍心摧毁别人的人生?
  孔峙这一插手,既是打草惊蛇,也是警告敲打,只要不是胆大包天,都会心头一紧,及时收敛。
  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不会出现新的证据了。
  除了她,不会再有任何人受到影响,包括她导师本人。
  两个小时后,颜乔收到了上个月的工资。
  有零有整,五百七十六块九毛二。
  上岗前人事跟她谈好的工资是试用期一个月五千块。
  因为有五险一金,包吃包住,还有绩效和年终奖,看起来能接受。
  可她工作了两周多,不是应该至少两千五吗?
  颜乔去问财务,财务部的出纳掏出计算器当面给她算。
  劈里啪啦的按键音和计算器发出的“滴”声混合在一起。
  “我们是每月十五号结算上月工资,你一个月工资是五千,上个月只工作了三天,满勤二十六天,五千除以二十六,再乘以三,四舍五入,五百七十六块九毛二,还有问题吗?”
  颜乔摇头。
  出纳摊手,按下“归零”键,继续给其他同事发工资了。
  颜乔在财务办公室外沉吟良久,决定先还五百给大学室友陶滢。
  钱转过去后陶滢没有收,发了条语音问她:“你是不是工作以后变傻了。那些催债的催你催得那么紧,有钱你先还他们啊,还我干什么?”
  颜乔鼻翼一酸,没忍住,眼眶里渗出的眼泪笔直垂落。
 
 
第六章 
  颜乔还没来得及感谢陶滢的体谅,婶婶就给她打来电话,下了最后通牒。
  “老太太的东西你还要不要?再不过来拿走,我就和杂物间里的破烂放到一起叫收废品的来收走了。”
  奶奶的遗物。
  养大她的奶奶临终前是打算立遗嘱把老房子给她的,可病情恶化得太快,很快就神志不清了。
  奶奶去世那天,叔叔婶婶控制住了意识混沌的老人,将她拦在了病房外。
  所以最后分配遗产的时候,房子就归了她叔叔,她应得的那部分以市价划出来,偿还了三分之一的债务。
  当时她还没毕业,不可能把老房子里的遗物都搬到宿舍去。
  后来毕了业,宿舍被学校收回去,因为学位证没拿到,没有公司肯招她,那些兼职的老板也更喜欢聘请在校大学生,她没有经济来源,没有住所,连她自己都寄宿在好心的室友家,更不可能安置奶奶的遗物了。
  她婶婶嫌死人的东西晦气,虽然自己不在老房子住,但三番五次想把奶奶的遗物处理掉。
  又嫌一把火烧了可惜,当的当,卖的卖,还剩下一些不值钱的仍然处心积虑想拉到废品回收站换一顿饭钱。
  冷血无情至此。
  记得她跪在叔叔面前痛哭流涕,哭得叔叔心软了,才留下了些废铜烂铁。
  现在叔叔出了事,被关进了狱里,婶婶又开始打那些废铜烂铁的主意了。
  奶奶在天有灵,会伤心的。
  “我下班以后就过去。”颜乔忙不迭承诺。
  “你最好是今天能来。”婶婶冷哼一声,刻薄地说,“我不管你加不加班,你要是今天八点之前到不了,这些东西你明天就见不到了。”
  “我肯定会履约的。”
  反正她已经被孔峙发配边疆了,估计他现在连看她一眼都嫌烦,到了下班的点她就跑。
  德世集团的内卷虽然严重,但不表现在加班这样无意义的形式上,卷在它分公司多,同性质的部分之间的较量,不比过程,比结果。
  因此大部分员工的工作效率都在及格线以上,一般都能准点下班。
  奶奶所剩无几的遗物都不是珠宝首饰这类价值不菲的小件,颜乔不可能徒手搬运,她需要一辆车。
  下班以后,大家纷纷摘了工牌,打卡回家。
  颜乔鼓起勇气问了几个动作稍慢的同事,得到的回复非常一致,都是拒绝。
  单身的女同事被家里人安排了相亲,已婚的女同事要去接孩子。
  单身的男同事约了兄弟喝酒泡吧,有主的男同事怕帮了她另一半误会。
  暮色四合,天际的晚霞像晕染出的水彩画,落日是金色的,橘调从落日边缘蔓延开,由浓至淡。飞机划破长空,留下一道纯白的尾迹。
  颜乔心急如焚却孤立无援,极度焦灼之下整个人反倒像被放空了似的,漫无目的地站在公司大门口发了会儿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低沉悦耳的男声。
  “你在等谁?”
  颜乔回头,看见了之前被她气得脸色铁青的孔峙。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能叱咤风云不是没有原因的,连生气后的调节能力都比普通人强得多。当时被她顶撞的时候连呼吸都急促了,这才多长时间,见到她这个忤逆的下属,已经能做到不将喜怒形于色了。
  颜乔一五一十地说:“等一个有车的人。”
  “别等了,上我车。”
  “您不问我借车做什么吗?我不只是想回家。”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
  她要是有别的选择,就不会在这里滞留这么长时间了。
  孔峙请的司机二十四小时待命,随叫随到。
  除了和关系好的朋友聚会他会自己开车,其他情况都会把方向盘交给司机。
  即便他们现在要去的是她的私人场域,他也没有支走司机。
  可能是她没有资格让孔峙亲自开车吧。
  以前跟随孔峙外出的时候,就算孔峙没有必要和她产生交流,也会主动问两句可答可不答的话打破僵持的气氛,缓解她强烈的拘束感。
  但是这次,他没有这么做,威严地保持着沉默。
  别看她现在如此忌惮孔峙,曾经一度自信到狂妄。
  因为骄傲自满,她在无意中树了很多敌,成了嫉妒她的人的眼中钉,以至于家人生病的时候,身边都是拍手称快,落井下石等着看她笑话的,没人肯出资帮她。
  因为骄傲自满,她一心想在读书的时候就在学术领域超越导师,力争项目的署名权,到头来连和同龄人一起正常毕业都做不到。
  因为骄傲自满,她总觉得接到大项目了不起,能凭一己之力偿清她叔叔都还不起的债务,在叔叔的撺掇下自己出面借了那么多钱,没想到导师独吞了项目分红,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给别人做了嫁衣。
  她的棱角就是这么一点点被磨平的。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从今往后害怕权势,害怕小人,害怕强者的侵占,害怕熟人的诓骗,害怕世人的蒙昧,害怕置身陌生的环境,害怕麻木不仁的言语,害怕难以揣摩的人心。
  她开始自我怀疑,开始自责反省,开始放低姿态取悦讨好,开始顺从世俗且显然错误的规则。
  最最可悲的是,她一旦像今天这样企图反抗,不久就会为反抗时的冲动后悔。
  可过来人都说,这是好事。
  —
  尽管被婶婶霸占居所的经历不堪回首,依然不能磨灭颜乔心中珍藏的童年回忆。
  斑驳的墙壁被密布的爬山虎遮盖了细小的裂痕,靠上的枝叶枯卷变红,但在颜乔眼里并不萧瑟。
  “麻烦您在车上稍等片刻。”颜乔对孔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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