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暗沉沉的灰砖一路蔓延到尽头,舒缓的情歌和昏暗的灯光带了点暧昧的氛围。
走廊尽头有一阵脚步声。
池矜月看见那人停在垃圾桶旁,将尚未熄灭的烟头按在垃圾桶上,留下一道黑色焦印。而后走过来,在她身旁立住,两人影子交缠在一块儿。
“其实没必要掐烟。”韩颂之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平视着,恰好能看见他突出的喉结。
喉结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衬着冷白的肤色,有些妖艳。
当时躺在他怀里一遍遍啃咬他喉结处的小痣,说只能属于她时,池矜月没想到,有一天两人也能成为陌路人。
痣两侧的牙印消失,他也再也不需要迁就她掐灭烟。
“习惯了,”韩颂之淡淡道,嗓音因为刚吸烟变得有些哑:“走吧,送你回家。”
池矜月张口想拒绝,却又莫名其妙想到了那张藏在包里的便利贴。她指尖紧紧扣着黑色包链,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向前走。
他没站在她身旁,永远站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
一步之遥,却宛若天堑。
这饭店楼下就是条热闹的小吃街,初夏的风吹在皮肤上,混着丝丝凉意很舒服。小吃街的尽头有个卖唱的。
却没几个人买单,忧郁青年留着长发用吉他弹奏出低沉歌声,路边行人来来往往,却无人驻足。
随意用衣服搭造小盆上面只零零散散摆着几张小额钞票。
“池矜月。”
“嗯?”
“我给你唱首歌。”说完,他单手一撑,坐在台上。
和歌手说了几句话,歌手点头,将手中的吉他递过来。
池矜月看着这一幕,嘴角直抽。韩颂之怎么会醉成这个模样,等明早醒来,指不定怎么后悔。
这边歌手换了人,路边的人慢慢凑过来。本来就是来这街上吃夜宵的,自然是不忙。有几个小姑娘已经拿了几个硬币丢在那衣服上。
本持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原则,池矜月快步走到台前,低声说:
“下来,你喝醉了。”
明早韩颂之想起昨晚自己的模样不得自缢而亡?
“池矜月,我没有。”他抬眸朝池矜月的方向微微勾了勾唇角,似有漫天星河散落在那双桃花眸中,漂亮地令人心动。
池矜月愣了下,下一秒就被人群挤在外面。
冷白指尖在琴弦上波动,婉转悠扬的音乐混在初夏微冷的风里。他垂眸看琴,被风吹得微乱的碎发半遮着那双桃花眸。
白衬衫袖口处半卷着,露出一截冷白修长的手腕。
前奏结束,他抬眸。
人海中,池矜月和他的视线相交。他弯了弯唇角,下一瞬,清澈有韧性的嗓音顺着伴奏一齐涌出。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
“也许未来你会找到懂你疼你更好的人,
下段旅程你一定要更幸福丰盛。”
池矜月没想到他会唱这首歌,她也曾将这首歌送给韩颂之。
毕业季,只有韩颂之没有办升学宴,即便他考得最好。
池矜月觉得毕业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给他办一场。
高中那会儿他没钱买手机,池矜月半夜十一点跑到那幢烂尾楼下,踩着楼梯上了三楼。
对着好不容易从学习委员那儿求来的联络簿册,池矜月确认了三遍,确定面前这扇门后面是韩颂之的家。
池矜月兴奋地准备敲门,门后却传来粗鄙不堪的骂街声,然后是鞭子抽地的声音。她吓呆了,缩在门口。
直到所有声音散去,她才敲门,是韩颂之开的门。
他穿着附中的蓝白校服,眸中充斥着冷意。池矜月松了口气,她眉眼弯弯地抱住韩颂之,他身上有淡淡的檀木香,很好闻。
他整个身体都处于紧绷的僵直状态,像是绷到了极致。
肯定是她听错了,韩颂之的父母听说常年不在家。
“你来做什么?”韩颂之整个身体都堵着门口,池矜月看不见里面。
池矜月不解:“找你玩啊,我们出去玩。”
“现在是十一点半,”韩颂之垂眸看了眼表,唇角嘲讽似地勾了勾:“你是打算去酒店还是直接床上。”
他明明说着动情的话,可语气却阴森带着凉意,全是嘲讽。
池矜月怔住了,她从来没遭受过这种待遇,眼眶一红直接哭出来了,又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但哭得太狠,话都糊在一起,韩颂之根本听不清。
似乎被池矜月的眼泪震慑到,少年恢复了片刻清明。
他笨拙地拿了张纸替她擦眼泪,说:“别哭了。”
池矜月哭得更狠了。
她哭声太重引得房间里的人的注意,传来了拖鞋在地上拖的哒哒声。
“跟我来。”滚烫的呼吸落在她耳畔旁,黑暗里,一只手缠住了她的手,夏天的夜里,蝉鸣喧闹。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左手侧的房间,房间狭窄,有一扇小窗,外面是沉沉的夜色。
“谁啊。”房间外响起了一道沙哑的男声。
两人坐在床上依偎着,少年看着她,将左手覆在她的唇上。他漆黑的眸子里有她的身影,漂亮地让人心悸。
好像偷情,池矜月心里居然有些兴奋。
她眨眨眼,张嘴舔了少年掌心一下。毛绒和羽毛般的触感让韩颂之立马抽回了手,他收回视线没再看她。
池矜月觉得自己调戏成功,更开心了。她伸手,将手肘搭在少年的肩膀,整个人往那儿靠,呼吸和语调都暧昧: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去酒店不是不可以。就是你不可以用那种冷冰冰的语气和我说话,我真的会难受。”
她一向直接又热烈。
淡淡的玫瑰香气萦绕在鼻尖,像是羽毛轻轻刮过他的心底。他呼吸猛然变得急促起来,韩颂之觉得自己快疯了。
不受控制地开始起反应。
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性冷淡,因为初高中那会儿男孩子脑子里都是黄色,也拉着他去看一些片子。
可看着那些交缠的躯体,他还能想起物理题,甚至有些恶心和反胃。
“池矜月,你别靠近我了。”少年闭了闭眼,呼吸有些不稳。
“我就靠近,”池矜月赌气说:“就靠近,你能拿我怎么样。打死我吧。”
那一刻,韩颂之是真想要池矜月死,但不是被他打死,是死他床上。
他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睁眼起身拽着池矜月走出门,池矜月满脸懵逼地被他拽着衣领走,不知道究竟哪儿惹到他了。
被关在门外后,池矜月隔着门撒娇:“跟我一起出去玩嘛。”
韩颂之怔了怔,低头:“行,那你等我会儿。”
池矜月就乖乖坐在门口等。
很快,屋内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池矜月想,男生洗澡应该很快吧,她就索性开始玩手机。
结果水声持续了将近四十分钟。
五十分钟后,门打开。
池矜月按了按发麻的腿,用手肘支撑着站起来。
韩颂之穿着件简单的白体恤和黑裤子,黑发湿漉漉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流下,流过那颗红色的痣,有些蛊人。
池矜月咽了咽口水,说:“大哥,你真厉害,洗澡四十分钟,不会洗秃噜皮吗?”
“......”
韩颂之垂眼看她,她穿着吊带和热裤,长发用粉色发带高高扎起,明媚又漂亮。
不会,他说。
夜幕下,两人肩并肩地走着。
快走到一块草坪时,池矜月扯下发带,给韩颂之蒙上眼睛。发带上残留着淡淡的玫瑰味。
半晌,一道女声传来:“可以扯下发带了。”
韩颂之摘下发带,随手将它塞进口袋里。
面前是用玫瑰摆成的一圈爱心,池矜月坐在玫瑰爱心中间,坐在高脚凳上,手上拿着把吉他。
她垂眸看着吉他,指尖微动。天边涌过来一阵风,垂在腰际的长发便飞舞,歌声混在风里直直顺着血液流进心脏。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
安静的夜里,他听到风声,也听到心脏的跳动声。
他想起刚才。
当门铃响起时,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可他没想到是池矜月,站在门口的是池矜月。
她站在门口冲着他笑,可他却像在冰窟里。
他向她撒谎,他的父亲对他很严厉,所以生活费学费需要他打工。向她撒谎,他的父母其实挺恩爱的,只是父亲有些好赌。
可就在那一秒,脆弱的谎言泡沫被戳破。
他第一次痛恨自己有这样的父亲和家庭,本以为麻木的统统变成了在意。
他完全不受控制地说出恶毒的话语,希望她在离开时能替他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她肯定会离开他。
漫长的黑夜里,月光洒落,偶然间洒到一块阴暗的角落。他讨厌月光的明亮,却又忍不住伸手触碰。
直到月亮发现这角落的阴暗像是无底洞,就算月光全数落下也未必能温暖一分。
月亮走了。
可下一瞬,当他抬眸,看见月亮在他面前。
月亮告诉他,她心甘情愿为他落下。
一曲结束,漫天烟火在池矜月身后绽开。
他眼底有烟火,也有池矜月。
池矜月向他走来,张开双臂,夜里的凉风吹动她的黑发,她眉眼弯弯冲他笑道:“还满意么。韩颂之,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的,这是池矜月的承诺。”
“毕业快乐!”
“池矜月。”他说。
“?”
“对不起。”他道歉,放下一身的骄傲与尊严。
他声调有些颤抖,他在害怕池矜月离开他,可他没法再回到阴暗的角落里活着。
“行啊,那你学会弹这首歌,弹给我听我就原谅你。以后我生气了,你唱这首歌,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原谅你。”
不过下一瞬,池矜月就想起来,韩颂之买不起吉他,也请不起老师教。
她打算开口说开玩笑,谁知韩颂之点头说好。
他当真了。
他学会了这首歌。
现在在弹给她听。
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池矜月只想逃避。她转头拼命往回走,直到歌声再也无法顺着风传进她耳里,她才放慢了步伐。
走到一条小巷里时,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头,看见一张被灯火衬得有些苍白的面庞。
“池矜月,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那一瞬,池矜月觉得有几分可笑。
所有承诺的前提都是相爱,连爱都没了,承诺失去了支撑就变得单薄。
“你觉得算数么。”池矜月嘲讽似地反问。喝酒喝得太多,情绪就止不住地向上涌。
所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又被一遍一遍翻出来。
她太委屈了,泪珠不受控制地哗啦哗啦落下:“你他妈当年和咨询师说不爱我的时候你有想过这些算数么?”
“我在准备婚礼,你在准备离开,”池矜月快崩溃了:“你很得意么,看着我被你耍的团团转,就像舔狗一样,你让我来我就来,你让我滚我就滚!”
原来那份诊疗记录池矜月看见了。
他喉结滚动,良久才开口:“池矜月,我没有打算离开,我生病了。”
韩颂之抬手想要触碰池矜月额角散落的长发,可当手抬起,池矜月又向后退了一步。
“我真的只是......生病了。”
他生了很严重的病。
厌恶又排斥所有的亲密关系,对所有人都天然地不信任。最阴暗的角落里没有人教会他喜欢和爱。
只有扎根于地狱的罪念,那是无尽的嫉妒和占有。
嫉妒和占有欲扎根心底,似藤蔓似疯涨。医生问,你爱池矜月么。
爱么。
他给了否定的回答。
他感受过池矜月的爱,无条件信任,永远给他自由的空间。
他想,在她的世界里,有朋友有家人有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占据了男朋友的位置,也只能占据那个狭小的位置。
而他的世界里只有池矜月。
他会因为池矜月和林沐说话而生气,会希望她变成折断双翼的金丝雀,留在他亲手造的笼中,永远困在他身边。
这样可怖的占有欲或许称不上爱。
可是他会去看医生去改掉,努力变成池矜月眼中的正常人。他真的只是生病了。
池矜月愣在了原地。
微风似乎带着雨珠落下,天边的乌云笼罩着小镇,看不见一丝月光。
可池矜月却好像看见月光了。
“好啊,”她抬眼,淡淡道:“你去帮我打擂台,拿到那颗玫瑰钻石我就答应你。”
那则新闻似乎仍浮现在眼前。
地下酒吧的唯一胜者,奖赏是玫瑰形状的钻石。
从卖家反复拒绝以高额的价格出售,到那一则专门摆在她面前的新闻,最后是点名道姓地让韩颂之参加。
池矜月就知道,那人想让韩颂之死在擂台上。
所以,她相信,韩颂之也看见了。
她无意要用他的命换一颗死物,只不过想让他死心罢了。
即便心动,她也绝对不允许自己,反复落入同一个人的陷阱里。
闻言,韩颂之无谓地笑了声。他向前走了几步,池矜月开始不停后退直到脊背触碰上冰凉的石壁。
湿漉漉的青苔染上了她的白衬衣。
“想让我死在擂台上?”韩颂之微微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触碰上她脖颈处微凉的皮肤,池矜月微微战栗又有些失神。
雨珠混着湿漉漉的空气落下,池矜月抬眼,看见男人睫毛上染了些水珠。眸色漆黑,并无光亮。
“不愿意可以拒绝,”池矜月唇角勾了抹嘲讽的笑:“我也没指望让你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