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好。”闻震扯起一端嘴角,挤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诡异笑容。
“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我最恨你。”
闻经年注视着闻震那双除了空洞还是空洞的眼睛。
“但也是我,最不希望你变成如今的模样。”
第28章 凉月
在闻经年八岁之前,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实际家庭条件。
不知道他是赫赫有名闻氏集团的太子爷。
在他眼里,他是被寄养在外面的一个普通男生,因为父母都需要辛苦工作, 所以只能周末才能过来陪他。
平时照顾他的是一对和善的老年夫妇, 他们称自己没有孩子, 所以闻经年的存在也算是给他们提供了慰藉。
平时他读书上课,认真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任务, 虽然家里情况不好, 但父母还是帮他请了家教老师。
闻经年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 他成绩优异,在学校名列前茅。
每到父母周末都会将他接到他们居住的更加破旧的出租屋里短暂生活两天。
于是每周的那两天便成了闻经年最幸福的时光。
一家人在一起总是欢乐更多,父亲严厉, 可母亲温柔如水,给了闻经年爱和力量。
出租屋里面一切都很陌生,小区周围总是弥漫着鱼市场的腥臭味,但母亲总会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闻震很少跟闻经年沟通, 偶尔说一两句也是严厉的说教;但母亲程知心总会一遍一遍和他说:“阿年乖,爸爸妈妈都很爱你。”
其实那时闻经年一直觉得,即便母亲不和他说这些, 他也能感觉到爸妈的爱。
每天晚上,母亲都会烧热腾腾香喷喷的雪菜面,闻经年都会把汤的喝的一点不剩。
照顾他的奶奶烧菜很好,可闻经年一直觉得,母亲做得雪菜面味道最好。
他也不止一次跟父母提出, 他想要搬过去跟他们住在一起。
他可以不读这所重点小学, 也可以不请家庭教师, 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照顾他的那对老夫妇人虽然好,但是他更想要跟父母每天住在一起。
但闻震始终不同意。
原因很简单,成本太高,家里负担不起。
其实闻经年一点都想不明白,父母辛苦工作供他读好的学校,住在寄养家庭应该也要花不少钱,为什么就不能一家三口住在一起。
可不理解归不理解,闻经年最终还是懂事地不再提起搬到一起住这件事。
父母为了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辛苦工作只为了让他过得更好,那他也要体谅。
每周能见到一次已经很开心,等他长大了就好了,他可以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样一家三口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可从某一天开始,来接他的人只剩下了父亲,母亲再没出现过。
闻经年每次问,父亲都会说,母亲现在在外公外婆家,外婆身体不好,需要她照顾。
“你不要任性,生活没那么容易,不可能让你事事满意。”这是闻震常说的话。
他知道生活不易,外婆生病,母亲去照顾也是理所应当,他不可能不懂事到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后来他才知道,他从小以为的这平凡又艰难的生活、他认知中的一切,全是假的。
全是父亲编造的谎言。
理由简单又可笑,为了锻炼他。
那天是周末,闻经年所在的学校原本是两周休息一次的,但那天刚好有人举报学校违规补课,学校只好临时通知大家提前放学,所以还没到放学时间,他就背着书包回到了家。
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敲门,便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叹息:“阿年这孩子也是可怜,才八岁就没了母亲。”
闻经年脚步一顿,心猛地一坠。
——这是照顾他的那位奶奶的声音。
“可他家里不是很有钱的么,就算没了母亲,以后肯定也能生活的很好。”另一个女声传出,她是奶奶的朋友,平时常来跟奶奶闲聊。
“再有钱也不行啊,这种事情,也不是钱多钱少能解决的。”奶奶叹了一口气,“关键阿年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这孩子啊,看着乖,其实倔的,真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怎样。”
“说到底还不是他那个爸,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家里开着那么大的公司,偏要骗孩子说家里条件不好。也是够心狠的,旁的家长都是想着苦自己,给孩子最好的,他倒是好,让孩子从小就过得那么难。我看那孩子还是挺想念爸妈的,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他想锻炼孩子也不该用这种方法,太极端了。”奶奶说,“阿年的妈妈一直也不同意的,但有什么办法呢,闻震太强势了。”
“现在好端端的孩子没了妈妈,真是造孽。从孩子出生开始就强迫他离开母亲,对孩子是苦,对妈妈来说也是折磨。谁要是在我女儿出生就把她抱走,那我肯定疯都疯了。”
“就是这个道理,知心跟闻震也闹过,原本多和睦的一对夫妻,因为这事不知道吵了多少架。这次虽然说是吵架的时候知心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才出了事,但之前就已经不太好了。刚生完阿年她有严重的产后抑郁,月子期间几乎每天都在哭,早就落下病根了。”
“之前不是说一直在看医生么?而且我上回看到她的时候,她还跟我夸阿年懂事呢。”邻居奶奶语气里仍有惊讶。
“就算是为了阿年,人前总要撑着的,唉,说到底还是可惜。”
年幼的闻经年背着又大又重的假面超人书包站在寄养家庭的门口,沉默着听完了里面的话,而后转身离开。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刺眼又灼人。
闻经年就这样一个人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在外面走到天黑才回去。
“你说闻经年小时候他父亲为了锻炼他,谎称家里穷,一直把他寄养在外面?”徐绽只在剧本上看到过这样的桥段,饱受生活折磨的主角,忽然间在某天知道自己家里其实有巨额资产。
可她现在才知道,这样的桥段不一定意味着惊喜。
“这事没几个人知道,”陆纵垂眸摇了摇酒杯里的冰块,默默叹了口气,“闻经年他从小就被养在外面,他母亲受不了,所以一直有忧郁症,他八岁那年,因为跟闻叔叔争吵,阿姨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徐绽想到了那张被剪开的两寸照片。
拍照那时的闻经年,一定很幸福。
“因为这件事,他这些年跟闻叔叔关系一直不好。”陆纵抬眼看徐绽,“这次他回国其实是因为闻叔叔身体不好,但谁都没想到,一向强势的闻叔叔竟然因为脑梗瘫痪了。好在闻经年的确把公司管理的很好,没出什么岔子。但闻叔叔瘫痪这事没对外透露,所以外界传闻很多。”
徐绽沉默了。
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心里很歉疚,因为刚才闻经年被指责说因为想要掌控公司所以亲手让父亲人间蒸发的时候,徐绽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惊惧地以为,闻经年对亲生父亲下了狠手。
因为他的冷漠和狠厉,也因为他们家族产业的庞大。他看起来是那样不近人情的人,所以她就想当然的把他想成了那样的人。
可他明明也有很温柔的时刻,就像他会毫不犹豫脱下外套抱起受伤的小猫,哪怕自己有洁癖。
她明明见过他的好还会这样想,那那些不了解他的人呢。
这些年徐绽一直觉得自己承受了很多无端指责,所以在面对他人的时候能拿出足够的同理心,可她到底还是和那些她不喜欢的人一样,仅凭借自己的猜测就对他人下定义。
“你肯定好奇为什么我会跟你说这些。”陆纵放下酒杯,“其实就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因为我知道他要是知道了我把这些事说出来,肯定要动怒。”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闻经年他太苦了。”陆纵沉默片刻,“我是真的怕,他再把自己这么封闭下去,会出事。”
“在你之前,我没见过他对任何人产生过真正的情绪。”
闻经年的生活中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徐绽有觉得不对劲过,可她终究也没多想。
“我跟闻经年认识的很早,那时候他已经恢复了闻家太子爷的身份,他话不多,也因为他的身份,没几个人能真跟他走多近,我也是阴差阳错才跟他成了朋友。”
“他跟父亲关系一直不好,是那种沉闷的不好,周围的人都感觉得到,但没几个人敢说。初中的时候,闻经年从外面捡了一只流浪猫带回家养,我还见过那猫,瘦不拉几的,跟骨头架子似的,但他倒是真把那猫养肥了。”
“后来有天我去他家,见猫笼子空了,就问他,结果他一脸平静的跟我说,猫被父亲踹死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那段时间他一直不吃饭,原本话就少的他更是不爱说话了。”
徐绽的心重重下坠,她想到了盐河那漫山遍野虽然受过伤害但依然亲人的流浪猫。
可,不是每只猫受了伤都还能对世界依旧保持信任。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喜欢玩一款电脑游戏,他有次还说以后就做游戏开发也挺好的,但很快我们就再也没办法玩那个游戏了。”
“为什么?”徐绽皱眉,“因为他父亲不允许吗?”
“闻叔叔把做那款小游戏的公司收购了,那个游戏被改的面目全非。”
徐绽哑然。
她从小就是乖乖女,不需要爸妈多费心,因此父母大部分的心思都花在了徐婉身上。虽然念叨叮嘱会很烦,可在徐绽的记忆里,她其实很希望父母也能语重心长跟她谈一次话,哪怕是数落她,干预她的喜好。
因为那代表着在乎。
父母不就该在乎自己的孩子吗。
但凡事过犹不及,掌控欲过强的家长更让人窒息。
“关键是,闻叔叔的话又说得让人无可辩驳,”陆纵无奈地笑了,“他说,人要有能力才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东西,比如尊严、在乎的人,哪怕是小小的爱好。没能力的人,就该眼看着自己在乎得东西被践踏。”
“这话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后背发凉,有时候我也想,可能就是因为有这种魄力,才能白手起家,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吧。”
“不是的。”徐绽话不重,但语气斩钉截铁,甚至让陆纵不由得皱眉。
“人的确是要有能力才能谈保护自己在乎的东西,”徐绽直视陆纵的眼睛,“可那时的闻经年还是个孩子,他被久经商场资历老练的父亲击溃算什么无能?”
陆纵心里微微发紧。
“无能的是自以为是的父亲吧,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伤害自己的孩子就是不对的。即便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但谁又没有呢?”
“对于那些被父母出于某种苦衷伤害的孩子而言,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才是这些孩子最大的不情愿吧。”
“何况,闻经年根本没被父亲击败,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徐绽想到了自己内疚反思的那些年,她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反思父母为什么就是更加偏爱徐婉,她从自己身上挑出一条又一条的问题,又自顾自的解决着。
可到最后她才明白,那根本就不是她的错。
“陆纵,你知不知道闻经年现在在哪里?”徐绽拿起身后的小包,“我想去找他。”
第29章 秋高
“你从来没认可过我。”闻经年看着病床上面色祥和的父亲, 有些自嘲地说。
“你也从来没觉得,对任何人有一丝愧疚。”
“这次回国之前我在想,是不是如果我不再躲着, 用你的方式战胜了你, 你是不是就能认识到, 你并不是无所不能。”
病床上的闻震张了张嘴,说:“渴了, 阿年, 口渴。”
闻经年起身, 用一次性杯子接了水,喂给闻震。
喝到水的闻震眉开眼笑,他胡子有些长了, 沧桑惨白的脸上的笑容难看极了,带着诡异。
“我回来了,在你病倒之后撑起了你一直认为只有自己才能管理好的公司,这段时间,集团的业务一片向好。”
“你恐怕不知道我有多想让你看到这一幕。”闻经年用纸巾拭去闻震嘴角的水痕, “但如今你连我是谁都不清楚。”
夏天到底马上就要过去了,偶尔吹进来的风也能让人发冷。
闻经年将窗子关上,离开了病房。
徐绽就在门口等他, 看到闻经年去开车,她拉开副驾驶的门径直坐了上去。
车厢一片静默,徐绽酝酿着心中的话,却迟迟没有开口。
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闻经年发动车子,却没有开出去, 徐绽担心闻经年要赶她下车, 心里的弦愈绷愈紧。
果然, 他扭头过来看向了她。
徐绽捏紧手里的小包,想好了应对的话。
“系安全带。”闻经年声音不咸不淡。
“啊?”徐绽低头一看,“哦”了一声,忙扣好安全带。
车子开出去,徐绽到嘴边的话又被她咽了下去。
只问:“这是要去哪里?”
高速限速八十,闻经年已经开到了一百,徐绽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担忧。
“我去公司。”
闻经年稍微减速,“今天抱歉,改天我让人把东西搬到你那里,我先送你回家。”
“我不要。”徐绽不知哪来的勇气,“今天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闻经年抬眸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
导航更改路线,目的地是闻经年的公司。
下车之前,徐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跟着闻经年进了总裁办。
他的办公室很大,但是陈设简单,几乎是一览无余。
靠近阳台的位置有一个灰色的屏风,后面是一个浅棕色的皮质沙发,徐绽拎着包就坐到了那里。
闻经年刚坐进办公室,外面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接好电话他开了一个简短的视频会议,之后文件送进来,他一份一份的看着,翻完最后一份才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