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概念也可以抽象的。
比如在写论文的间隙、在某个出差回来的午后, 彼此目光对视,不自觉地靠近,分享一个绵长的吻。
姚安和钟浅锡就是这样, 共同度过了一个亲密的五月。
兴许是受厄尔尼诺的影响,抑或是其他原因导致的全球气候变暖。总之在姚安的记忆中, 五月的那三十一天里,洛杉矶热得出奇。
房间的中央空调几乎是昼夜不停地开着。
日照太强,窗台上的铃兰被菲佣们移走,免得被阳光烤焦。
“高温预警明日仍将持续, 出行时请注意及时补充水分……”天气预报播到一半,钟浅锡伸出手,摸索着关掉了卧室墙上的电视。
啪。
遥控器从枕头上滚落, 掉到地毯上。
“等一下, 我还没有听完呢。”姚安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惊人,“万一明天要出门怎么办?”
她说着就想要俯身,去把遥控器重新捡回来。
人才堪堪挪到床边, 又被男人重新拖回到被子里。
“明天我们留在家里。”钟浅锡把姚安的话音吞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点不容抗拒,“哪里都不去。”
吻是如此热切, 让少女的脖颈遍布齿痕。
樱桃被盛在雪白的器皿里, 放在抬手就能够到的床头。犬牙咬破果肉,殷红的果汁顺着唇边流出一点, 又被蹭上另一个人的鼻尖。
人的感官具有阈值, 这和往玻璃瓶里倒水是一个原理。一旦越过了瓶口的线, 哪怕多一滴, 也会溢出来。
姚安觉得自己要被装满了, 一点极其轻微的触碰,都能让她光洁的臂膀颤抖。
他们交换体温,达成一种默契。
没人再去触碰关于爱的议题。
四周缠绕起绵密的金线,织出一座华美的城池。
姚安就住在这座黄金城里,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她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管。只需要接受旁人的侍奉,浸泡在无尽的艳羡与赞美中。
相应的,钟浅锡会花越来越多的时间来陪伴她。只要他在洛杉矶,每一天他们都会见面。
快乐吗?
当然。
不光是姚安,连钟浅锡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段近乎癫狂的时光。
与其说这是快乐,不如说这是一场末日降临前的狂欢。
陌生又来势汹汹的热情点燃了钟浅锡。每多过一天,他都能从姚安身上,多发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契合。
理智几乎要被燃烧殆尽,一晃就是一周。
某个傍晚,姚安游完泳,有一点饿。厨房端来琳琅满目的餐点,而她趴在泳池边,从漂浮的餐盘里,捏起一小片粉红色的熏肉。
“你不吃吗?”姚安仰起脸,询问坐在岸上的男人。
钟浅锡惯常摇了摇头。
相处这么久,姚安始终不大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一定要去遵守这些规则呢?”
夏风熏熏然,很适合分享一些书上的内容。
钟浅锡看着姚安JSG,看着那双天真的圆眼睛。
他像是心念一动,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索多玛覆灭的故事。
传说中,索多玛是一座矗立在摩押平原上的城邦。那里曾经极其富裕,遍地绫罗。其间的人民却也因此变得自满,耽于欲望。
最终正是这些肮脏的欲望,招来了审判。天火降下,把整座城市烧成一片红海。
只有少部分信仰坚定的人,能够从索多玛逃脱。
而逃离的过程并不轻松。
哪怕心里有一点对索多玛的不舍,想要回过头、去望一望那座黄金铸成的城邦,就都会被惩罚,变成一动不能动的盐柱。
“那些盐柱将永远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垮塌的城墙,和城内被烧焦的尸体。”钟浅锡语气平静,措辞却形象极了,“这就是纵欲的代价。”
故事结束,夕阳应景地垂下一小角,染红了泳池的水面,鲜血似的。
姚安听完,整个人都僵硬了。
薄薄的熏肉捏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半晌磕磕绊绊吐出一句:“你在吓唬我。”
洛杉矶的气温太高,即便泡在清凉的水里,她的鼻尖依旧被热出一点亮晶晶的汗。
钟浅锡笑了,伸出手,替她抹去汗珠。
“也许是吧。”他温声说。
*
兴许是钟浅锡白天的讲述太过惊悚,让姚安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那天晚上,她睡得不大踏实,又开始做奇怪的梦。
梦里除了能够压断脖子的珍珠项链、脚上脱不下来的水晶舞鞋,这下可好,还多了一场大火。
烈焰烧在身上,皮肤蜷缩起来,先是变得焦黑,又一片片脱落。
姚安大汗淋漓地惊醒,喘起粗气。
钟浅锡一向睡得很浅。她一动,他便也跟着醒来。
“做噩梦了?”他问。
恐惧就蹲在床脚,死死地盯着姚安。她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着点头。
钟浅锡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胳膊,搂住了她。一下接着一下,安抚式的轻拍姚安的后背。
彼此额头抵在一起,分享一片炙热的呼吸。
钟浅锡低声说:“你会习惯的。”
就像很多年之前,小小的他蜷缩在墙边,全神贯注地背诵书上的内容,去习惯那些恐惧一样。
——钟浅锡并不是故意要吓唬姚安。这么做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只是作为信仰的克制和作为人的本能,从根本上就是矛盾的。两者拧成一股绳,从内而外地撕扯着钟浅锡。经年累月下来,早就把他扯得千疮百孔。
而在这个被称作是“家”的地方,在属于他的小鹿面前,或许可以展露一点不堪的伤口。
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已经足够。
温柔的夜色里,两个失落的灵魂相拥。姚安藏不住事,高兴或是恐惧,心跳声总是会蓦地变大,每一次钟浅锡都能够听得清楚。
噗通、噗通。
声响渐渐变得沉稳,逐渐和他的融合在了一起。
“睡吧。”钟浅锡这才开口,“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他的话好像具有魔力。
姚安的眼皮开始不自觉地开始发沉,过了不知道多久,真的睡着了。
这次她没有再做梦。
每当有火光靠近时,就有更暗沉的影子盖了过来,把她拖进黑黢黢的水里。
*
不管夜里发生过什么,天亮之后,狂欢依旧会继续。
五月的第二周,那些空洞的渴望,似乎随着体力的耗尽,变得不再那么狰狞了。
钟浅锡继续带姚安外出,去越各式各样的场合。
在进场之前,他甚至不用再额外嘱咐姚安什么。姚安已经学会自己环顾四周,准确地找到要接近的人,微笑着走过去。
一番交谈过后,她侧过脸。
钟浅锡身子笔挺地站在她身旁,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点赞赏的神情。
“我们管这种情况叫做灵魂伴侣,soulmate。”米歇尔先生把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嘴上吹捧,手里也不闲着。说着说着,就递了装着牛排的盘子过来:“要来一些吗,亲爱的?”
刀尖扎进肉里,殷红的血漫出来,像是梦里烧不尽的火。
姚安急忙摆手:“不用了。”
在米歇尔先生狐疑的眼神中,她补上一句:“我最近在减肥。”
“我的上帝,你都已经这么瘦了!”旁人语气夸张地回应,转向钟浅锡,“你真应该劝劝她的!”
往往在这个时候,钟浅锡会像个绅士一样,纵容地笑笑,亲吻姚安的额头。
吻是印记,烙在猎物身上,烫出一个绝对驯服的戳子。拥抱、鲜花、热吻和钻石变得越来越密集。
就像期末将近的功课一样。
苏粒终于从音乐节回来,人坐在图书馆靠窗的座位上,头发被抓得乱糟糟。显然是车到山前了,路却没有找着:“亲爱的,Rigney教授的那篇论文,你最后打算写什么,能不能给我一点思路?”
“我还没有想好。”
“?”苏粒疑惑,“这可太不像你了。”
毕竟姚安总是作业一布置下来,就开始学习的。
是应酬占据了姚安太多时间。
她没有办法推掉和钟浅锡的外出——不是不行。如果她开口,钟浅锡一定会答应。
是不能。
因为这是她唯一可以为钟浅锡做的事情了。
不仅要做,还要做好。
姚安精疲力竭,只有赶上那些熟悉的场合,比如帆船俱乐部的太太局,她会把学校的ppt提前存进手机里。
趁着其他女人去补妆或是去洗手间的空档,她可以找一张靠边的椅子坐下,顺手翻一翻课件,加深一下记忆。
“你在干什么呢?”有人好奇地开口。
姚安蓦地抬起头。原本想把手机收起来,免得被人嚼舌头。但在发现对方是那个年轻的妻子的时候,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相较于太太团的其他成员,眼前的这位,和姚安关系还算不错。之前就是靠着对方手上那枚祖母绿戒指,她才获得了在花厅和米歇尔太太对话的机会。
所以姚安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在复习功课。”
“复习功课?”年轻的妻子一脸惊讶,“为什么要这样做,是钟对你不好吗?”
这和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
姚安起初是不解的。
两个人鸡同鸭讲了好一阵子,她才明白对方的思路——读书不过是锦上添花。哪怕是常青藤学历,也不过是履历上的加分项,是社交场上的谈资。
人生道路的真正顶点,是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
姚安眉毛微微皱起来,看上去是不大赞成的。
“亲爱的,这件事上,你真的要听我的。”年轻的妻子见说服不了她,于是从皮包里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翻找了一阵,给姚安展示了一副剧照。
照片上的女人化着很浓的舞台妆,手里夹着香烟,穿了一身仿三十时代的丝质长裙。年纪要比现在更轻一些,和姚安差不多,二十出头的样子。
“这是你吗?”姚安惊讶地问。
“是我。”年轻的妻子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这是我念戏剧学校的时候,第一次登台表演。”
可很显然,演员的梦想并没有进行下去。
因为。
“毕了业,才知道遍地都是演戏的。想要在好莱坞混出头太难了,A roll拿不到,剧组还拖了我两个月薪水,差点连房租都付不起。”
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呢?
“我遇见了比尔,一切就都好起来了。”年轻的妻子抬起手,有意无意间展示她无名指上亮闪闪的戒指——做不成嘉宝,丈夫会给她买嘉宝戴过的祖母绿。
“有本事的男人,是不会让女人吃苦的。钟那么爱你,为什么还要努力?”
捷径就摆在眼前,不走才是傻子。
姚安怔了下,刚要开口,其他人已经从洗手间回来了。
“你们在聊些什么?”红头发女人好奇地凑了过来。
自从姚安搬进比弗利,每个人的态度都变得格外热情。甚至比起对米歇尔太太,还要更热情一些。
在这样功利的态度下面,那些关于成功的讨论,只能暂时被搁置。
年轻的妻子虽然不爱念书,但是应酬的功夫很好,不该说的话一句不会多说:“我刚刚和安讲,我最近在学插花。”
说完亲切地挽起姚安的胳膊,把话岔了开去。
直到分别之前,她才小声对姚安讲:“下次见面,我们再聊。”
*
这场未尽的讨论,带来了太多思考。
站在年轻妻子的立场上,她的观点和例证充分自洽。即便姚安觉得不对,想要去反驳,也很难找到入手的地方。
清晨的太阳稍微小一些。
驱车前往小城圣芭芭拉,坐在西班牙风情的露台边,叫上一客早午餐,是难得悠闲的时光。
“你看上去有点苦恼。”钟浅锡说。
姚安用叉子轻轻戳一下盘子里的水波蛋。蛋液流淌出来,把面包染得金黄。
“这个学期快要结束了。”她说。
“在担心接下来做什么?”
其实不完全。
但姚安还是点了下头。有些事,是没有办法和钟浅锡JSG分享的。
男人笑笑,温声道::“一会儿吃完饭,我给老施密特发条消息。”
达拉斯抛出的橄榄枝,在这个五月,被重新捡了起来。
眼下已经没有拒绝的借口。
姚安沉默了片刻,转而惦记起那个年轻的妻子:“这周我们还去俱乐部吗?”
她有话想和那个女人说。
钟浅锡望向姚安。少女红艳艳的嘴唇一张一合,里面的滋味火热。他舔舐过那些轮廓,他比谁都清楚。
“这周恐怕不行。”半晌钟浅锡收回目光,非常遗憾地回道,“我有点事要去做。”
“工作吗?”
钟浅锡想了想,微笑着点了下头:“工作。”
第27章
离开越来越舒适的家, 去处理一只老蜘蛛的怒火。在钟浅锡看来,当然算是工作。
【医生和董事会都已经处理好,随时可以启动下一步。】
收到米勒传来的这条消息之后, 钟浅锡等了一天,才驱车前往山上的别墅。
阳光依旧灿烂, 铺满华美的卧室,只是眼下地板上一片狼藉。
啪!
玻璃杯再次被人从床头柜上扫了下去,咕噜噜往前滚,水花四溢。
“我不喝……不喝。你们别想再害我!”
这场爆发耗尽了父亲的全部力气。老人跌回床上, 胸口吃力地上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