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被吓得直往后退。
看到钟浅锡走进来,便再也顾不上之前那些小矛盾,连忙跑着喊了一声:“哥哥!”
钟浅锡止住步。
之后俯下身, 把破碎的玻璃一块块捡起来, 扔进垃圾桶:“这是怎么了?”
钟太太脸色苍白地递过来一张检验报告,声音颤巍巍的:“都怪那个愚蠢的安德森医生。可能……情况……不大好。”
病人就在跟前,即便对病情彼此心知肚明,她还是含糊了所有关于死亡的词语。
而这张化验单, 钟浅锡其实早就看过了。
但这不影响他花了两分钟,重新阅读一遍,伪装出一点惊讶的表情:“药有问题?”
父亲正激烈地咳嗽, 一阵接着一阵, 没办法回答。
瑞恩和钟太太惶惶然望向钟浅锡,这间别墅里, 他是唯一能做决定的人了。
“我想和父亲单独聊几句。”钟浅锡说。
卧室门被关上。
“如果安德森医生不值得信任。”钟浅锡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缓慢地开口, “我们可以换一个医生。”
老人闭上眼睛, 没有回答, 只有痰卡在嗓子里的喘息声。
直到钟浅锡又说:“公司最近出了一点小问题。有人带走了我们的客户,去做西边的铁路项目。”
这下老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谁?”
钟浅锡停顿了片刻,抛出一个名单上的人。
老人听到心腹的名字,神态变得狐疑起来,浑浊的眼珠里写满不信。
钟浅锡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照片。那上面拍的是老蜘蛛在董事会的亲信,正和对手商谈。
这就是他之前安排米勒去做的事情。
放出风声,给心腹一点甜头。再设一场局,给对手一个机会——钟浅锡宁可损失掉一个项目,也要让病重的父亲看到,无论是医生还是董事会,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除了我。
我才是您的儿子。
疾病会削弱理智,至少老人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思考太久。很快,老蜘蛛就喘起粗气,胸口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响动:“必须要……报复他们。必须……一个都不能少!”
“我完全同意。”钟浅锡语气平和。顿了下,他续道:“但我现在的实力还不够,我需要您签一份表格。”
他要从老蜘蛛手里拿到更多的股份。
老人的眼睛圆睁,泛着血丝,直勾勾地看向了钟浅锡。
钟浅锡却像不害怕似的,平静地回望。
漫长的对视后。
他收回视线,握住了父亲的手。把它抬起来,抵在自己的额头上:“您一定会康复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相信我。在那之前,我会为您的健康祈祷。”
黑头发,黑眼睛。鼻梁高挺,语气虔诚。
从某个角度看过去,钟浅锡很像那个已经死去的法国女人。
也许是那个夏天太热,让空气里带出路易斯安那的尘土味。
父亲咳嗽了两声,没有把手抽回来。
很久之后,卧室里响起三个字。
“拿笔吧。”
……
“工作结束了?”
顶楼的门推开,姚安听到钟浅锡回来的动静,随口问道。她正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不知在写些什么。
和父亲瘦骨嶙峋的手截然相反,姚安那些在键盘上滑过的指头,是健康又充满活力的。
气氛轻盈,绝对放松,不用再做任何伪装。
这是属于他的家。
想到这里,钟浅锡情不自禁地走近了一些。
“我还在写引言部分。”姚安察觉到对方的靠近,整个人朝靠垫仰去,“如果你要给我讲故事的话,现在可能不是一个好时候。”
她是真的被索多玛的毁灭给吓怕了,也不想在这段写完之前,被拖到床上。
这一点诚实的可爱,让钟浅锡忽然笑了。
如果姚安抬起头,她会发现此时此刻男人脸上浮现的,不是嘴角牵动肌肉的微笑。
而是他们认识以来,最真挚的笑容——差一点,就会出声的那种。
“你忙吧。”钟浅锡没有再去打扰她,“我去洗澡。”
他走进浴室,开始换衣服。解开领带的时候,快乐依旧留在脸上。
坏事做尽的人,撒谎连眼睛都不眨的人,理应受到惩罚。
可这个五月太过甜美,给了钟浅锡太多奇迹,他几乎要真诚地感恩了。
他喜欢这里。
这个叫做家的地方。
*
浴室里响起水声。
姚安没有离开沙发,而是继续抱着电脑,去写她的论文。
——错过一次帆船俱乐部的活动,她反倒获得到了一些独处的时间。终于能够坐下来,开始思考期末的选题。
左思右想,教材快要翻烂,才算是勉强找出来一个。
“消费主义的传播?”苏粒听到之后,嘴张得大大的,“我们之前学过这个吗?”
姚安把教材从书包里掏了出来,指给朋友:“喏,367-385页。”
《大众传播与消费者心理学》一书翻开,词条赫然在目。
苏粒顺着一行行往下念,没过多久就开始摆烂:“神啊,救救我。与其让我写这些干巴巴的玩意,还不如放我去跳舞。”
这个想法倒是和年轻的妻子不谋而合。
毕竟比起枯燥的学习,一旦掌握了社交诀窍,应酬这件事显得要轻松得多。被人簇拥、有意追捧着,虚荣心能够被充分满足。
而一想到那个妻子,她手上那枚大大的钻石也一同跳到了姚安的脑海里。卡顿了很久的思路,好像在这一刻被理清了。
“等等,你这就开始写了?”苏粒睁大了眼睛。
姚安顾不得回答朋友,新建了一个文档,飞快地敲击起键盘。
书上是怎么说的呢?
姚安匆匆翻到380页:【对物质的追求,本质是对价值的超越性的追求。】
所以年轻的妻子要去炫耀她手上的钻石,这是她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
【而大众媒体的普及,尤其是广告的高度传播,促成了这样的结果。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消费主义得到广泛认同。】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每个人都听过这样的广告词。电视里天天播,到了快要洗脑的程度。
怎样能够证明一个男人是真的爱一个女人?
给她买一枚闪闪发亮的钻戒,跪在地上,向她求婚。
一块无色晶体和一些多巴胺的分泌,这二者原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概念,却又被资本通过营销的方式,成功地捆绑在了一起。
于是我们每次想到钻石,就会下意识联想到忠贞不渝的爱情。
喜悦、爱恋、感恩——所有这些人类最基础的情感,统统被资本符号化,和某种商品和消费模式绑定。
在鲍德里亚这样的后现代主义学者看来,这是拟像的泛滥。
【资本称消费者是上帝。这种称呼的构建,就是强化在消费者的身份,神化购买行为。】
……
这篇关于消费主义的论文,从五月的第二周开始,一直写到了七天后。
点击发送到Rigney教授邮箱的那一刻,姚安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反驳那个年轻妻子的理由。
对方把珠宝、婚姻和人生混为一谈,不过是坠入了消费主义的陷阱。姚安完全可以用整理好的理论去说服对方,把那个年轻的妻子从陷阱里拉出来。
所以当钟浅锡提出再去帆船俱乐部的时候,姚安莫名有些激动。
她牢牢记着那场未完成的对话,一迈进大门,就有意寻找起那个年轻妻子的身影来了。
俱乐部里,一切看起来和之前一样。
桌面上摆放着精美的点心,窗边立着香气扑鼻的鲜花。着装精致的男女正小声交谈着,空气里漂浮着程式化的话题,和悠扬的小提琴声。
可很快,姚安却发现了异常JSG。
往常米歇尔太太的右手边、红发女人再过去一点的位置,会坐着那个年轻的妻子。
而现在,那张椅子上是空的。
有人没来参加聚会,原本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谁家还没个忙碌的时候。蹊跷就蹊跷在,对方的那个白人丈夫正坐在沙发上抽雪茄。
“亲爱的,你上周怎么没来?”米歇尔太太拉着姚安的手,亲切地问。
“有一点事。”姚安回过神,笑了笑。嘴上敷衍完,顺便指向那张空椅子,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她怎么不在?”
倒不是姚安健忘,记不住年轻妻子叫什么。而是在社交场上,这些已婚的女人们没有名字。
她们是米歇尔先生的妻子,是议员先生的伴侣,是一个男人姓氏的附属品。
“你在问谁?”米歇尔太太想了想,才说,“莫妮卡吗?”
“对。莫妮卡是今天有事吗?”
“不是的,亲爱的。”米歇尔太太抿嘴笑了,“莫妮卡以后应该都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姚安品出对方话音里隐晦的暗示,正要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哦对,你上周没来,所以不知道。”米歇尔太太终于抓回了话语权,笑容格外灿烂,“有一个很糟糕的消息:比尔前几天提出和莫妮卡分居了,资助方面估计也停了。”
私人俱乐部的入场券,一年要六位数。
如果名叫比尔的丈夫决心不再支持妻子,那么在法院把离婚判决下来之前,恐怕莫妮卡都支付不起这项费用。
姚安听完这段话,一下子愣住。
茶水在杯中晃了两圈,和她脑子里准备好的大道理搅成一团。
而在她走神的时候,红发女人已经巧妙地把话题岔开:“说起来,市中心最近的展览……”
俱乐部里气氛依旧祥和,甚至称得上是其乐融融。
“我家之前请的那个厨师,做牡蛎确实不错。”米歇尔太太笑成了一朵花,“比尔,你有机会一定要来。”
白人男夹着雪茄,一边点头,一边吐出一个烟圈。
再没有人提起莫妮卡了。
一个好莱坞不出名的小演员,一个拍卖会的常客,一个喜欢收藏钻石和祖母绿的珠宝鉴赏家——莫妮卡是谁根本不重要。
一旦她不再是“比尔的妻子”,那么不管她是什么身份,都不属于这个社交圈了。
上周还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朋友,一下子消失不见。好像这个人和她的钻石戒指,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事实如此直白,甩在姚安脸上。
啪。
没有人打她,姚安的皮肤却渐渐胀起来,热辣辣的疼。
她沉默了,一直持续到这场活动结束。
*
夜晚来临之前,宾利驶离了帆船俱乐部。
为了避免热气渗入,车窗被严丝合缝地关上。空调呼呼往外吹,让姚安的裙摆鼓起了一个很小的包。
钟浅锡坐在她身旁,正在安静地阅读一篇报道。
快到比弗利的时候,姚安轻声开口:“估计以后都见不到莫妮卡了。”
“真是让人感到遗憾。我也是今天才听说,比尔在考虑离婚这件事。”钟浅锡放下手机,措辞很礼貌,语气是不大在意的。
反倒是在发现姚安的裙摆被空调吹起来之后,他显得更关心:“冷吗?”
钟浅锡不在乎莫妮卡,只在乎姚安。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爱的泡沫。
如果在今晚之前,姚安也许会感到心动。这距离她渴望的爱情,实在太近了。
但刚刚在俱乐部的场景,很难不让她换一个思路思考问题——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的话,钟浅锡在意姚安,是因为她对他有价值,而莫妮卡是没有的。
所以那篇期末论文,理应还有后面一半。
【与其说人们喜欢钻石、喜欢路易威登的logo,不如说是需要它们来证明自己。穿上它们,佩戴它们,才是成功的、是被认可的。】
【而一旦当我们把财富和人的价值联系在一起,人本身,也成为了一件商品。】
【我们会去衡量交往的对象,为我们带来多少利益。这是一种类比物物交易的等价交换……】
就像那些富太太们,会在暗中端详姚安。认定钟浅锡短期之内不会抛弃她之后,才开始热络地联系。
对她们来说,姚安是一只绩优股,仅此而已。
莫妮卡比姚安要更深谙社交规则,在这个圈子里呆得也更久,甚至获得了婚姻的保护。
即便这样,都能被随手抛弃——只要是商品,就能被抛弃。
钟浅锡体贴地关掉了空调。
风骤然变小,胀鼓鼓的裙摆落在了姚安的膝盖上。车里的温度理应上来一些,她却依旧觉得寒冷。从骨头缝里面往外冒风。
“你是独一无二的。”第一次来到这家帆船俱乐部的时候,钟浅锡对她讲过。
姚安还记得当时自己怦然作响的心跳声,和血液里饱胀的幸福。
她可以用无数道理去劝诫别人,好像那样就能划清一条界限,保证自己是安全的。
但无论是消费主义也好,第二性也罢。书看得再多,都是苍白的。只有当理论血淋淋地投射在现实里,通过旁人的遭遇,才能摆脱掉一点当局者迷的悲哀。
卡在五月的尾巴上,堪堪要到家的时候,姚安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为什么要试图去说服莫妮卡呢?
该被说服的,明明是她自己。
第28章
洛杉矶下了一场暴雨, 从五月的倒数第三天开始。
这是事情发生之前,谁也没预料到的。
姚安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晚上, 卧室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忘记关上。她整夜未眠, 于是真切地听到凌晨的第一滴水珠砸到泳池的栏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