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手足无措过去之后,姚安逐渐适应了这里的节奏。
一天,两天,三天。
还没怎么来得及细想,就到了试用期结束的时候。
能不能留下来,全在这一天。
一大早开始,姚安心里就变得很忐忑。人坐在办公桌前面,时不时看一眼Rigney办公室的门,生怕教授会随时走出来,说上一句:“明天你不用来了。”
晚上八点,她终于等来了宣判。
教授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老太太在姚安的座位前停下。
姚安吞了一口口水,抬起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也许是因为这一次,全都是靠她自己的缘故。
心脏被人握住,使劲往里捏,艰难地泵血——
然后她听到对方说:“你做得不错。下周起跟着马尔科,过一下问卷这部分。”
教授走后,办公室里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
有人过来拍了拍姚安的肩膀:“太好了!”
姚安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努力藏住笑意,一脸严肃地看向屏幕。
“有什么可害羞的。”其他人看上去更高兴了。
热闹了好一阵子,再一看表,已经接近九点了。
雨依旧在下。
干渴的大地吸满了水,诚然饱胀起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让树木抽出新的枝丫,却也导致交通拥堵,不好打车。
“这么晚了,大家赶紧回家吧,一会儿车该没了。”越南姐姐叮嘱起身旁的人。
姚安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看向窗外。
一辆奔驰打着双闪,正停靠在校门口。漆面被雨水洗刷得闪闪发亮,看来已经等了有些时候。
意大利小哥好奇地凑过来,吹了声口哨:“这是谁家的迈巴赫,我下午就看见了,现在竟然还没有开走。”
兴许是夜太深,雨太密,四周一片黑沉沉。
从高处俯瞰时,豪华的车厢成了一只密不透风的铁盒。与其说是坐进去,不如说是被关住。
姚安雀跃的心情渐渐落了下去。
办公室的其他人开始收拾东西,经过她座位旁时,顺口问了一句:“还不走吗?”
“我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再走,就差一点了。”姚安回道。
“别熬夜——那明天见!”
“明天见。”
办公室的电脑屏幕依次暗了下去。
姚安等其他人全部离开,缓了一阵,才起身下楼。
“太太。”司机远远看见她出来,早就撑起一把伞,站在车边,“先生已经到家了。”
这件事姚安比谁都清楚。
一个多小时之前,她和钟浅锡通过一次电话。她嘱咐对方要按时吃饭,对方说好。
啪。
车门被司机带住,自动落上了锁。
*
回到家的时候,夜在延续。
大概是为了透气,窗户是开着的。新鲜的风夹着雨点往客厅里卷,沾湿了玻璃前的一小方地面。
客厅很暗,只有一盏小灯。
沙发上坐着个修长的影子。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像是在等待什么。
姚安很轻地咳嗽了一下:“我回来了。”
钟浅锡放下手机:“工作顺利吗?”
“还可以。就是要处理的数据太多了,中午电脑卡了一次,我忘记设自动保存,差点被吓个半死。”
钟浅锡一边听,一边把沙发上的靠垫挪开一点,示意她靠近。
姚安看懂了他的暗示,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她在属于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然后呢?”钟浅锡问。
他似乎有聊天的心情。
“还好只是卡了三四分钟,电脑自己就好了。”姚安说,“不然我真的要……”
“要什么?”对方说着,环住她,呼吸暧昧。
姚安一下子不吭声了。
沙发布面和床单比起来,略显粗糙。赤|裸的脖颈摩擦在这样的布料上,好像在沙地上滑行,拖出一串热辣辣的火花。
动作在逐渐失控。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亲密过了。
“等等。”姚安侧过脸,喘着粗气,“不是要聊天吗?我还没有说完呢。”
钟浅锡微微笑了,并没有停:“你说。”
……这个道貌岸然的混蛋。
姚安心里憋了股气,脸上发热,真的开始讲起来了:“我今天才知道,意大利人是不吃夏威夷披萨的。”
这话太不着边际了,和眼下的情形八竿子打不着。但马尔科一天能念叨十遍,已经属于办公室的日常。
“他说美国人一点文化没有,就爱糟蹋美食。搞出水果披萨的人,统统应该被判刑。我本来觉得加点菠萝,有什么不行的呢。马尔科就问我火龙果馅的饺子怎么样,我一想,确实有点恶心。”
“还有。昨天午休的时候,越南姐姐给大家发榴莲糖。结果隔壁办公室的人闻到味,以为是煤气管道泄露了,拎起包就往外跑。”
“组里的印度同学买了五件一模一样的T恤,从周一到周五轮着穿,他管这叫循环经济。”
姚安开始分享起一些办公室琐事,气息断断续续,却又很坚持。
她很擅长描述一个场景,或是一些人。这一点,在海钓的时候,钟浅锡就已经知道了。
炼钢厂、雪原、鞭炮纸……姚安给他讲过很多东西。
交流是远远比性更亲密的事情。
它能够带来更多的刺激,不单纯是感官上的,而是心与心的贴近。《一千零一夜》里,国王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听着故事,陷了进去。
不知不觉间,钟浅锡停了下来。
他从身后牢牢地抱着姚安。像干枯已久的树木,渴望新鲜的水源、
他在近乎贪婪地倾听。
客厅不再像独处时那样安静了。
有人在说话,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柔软的心情从硬土里长了出来,一点一点,开始蔓延。有那么一瞬间,钟浅锡质疑起自己刚刚打过的电话,和才做过的决定。
也许他应该给姚安多一点时间。
她太年轻,很容易受别人影响,这不是她的错。
是祁航和莫妮卡的问题。
而他不该逼她太狠,总有更好的方式。
思虑中,故事从沙发,一路讲到了床上。
钟浅锡是真的一度准备拿起手机,给米勒发一条消息:【等一等再说。】
直到。
姚安钻进被子里,把话题扯到她真正想要说的话上面去。
“我最近回来的时间,可能都不固定。”她试探着往前推了一步。
“你的意思是?”钟浅锡问。
“要不以后别叫司机等我了吧,我坐公交回来就行。”
“送你去学校呢?”
“也不用了。”
柔软的心情凝固了,重新变得僵硬。
姚安还是想躲,甚至开始有计划的远离——明明他们已经这么亲密。
台灯的光映在钟浅锡的脸上,投下一片暧昧不明的影子。
姚安抬起眼睛,去看钟浅锡的表情。
兴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片刻后,钟浅锡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他说:“好。”
*
第二天,持续了几日的雨终于不再下了。太阳试探着冒出头,地上的水分正在迅速蒸发。
姚安从办公室的窗户往下望,街角一片空荡荡。
按她说的那样,钟浅锡的车果然没有来接。
松了口气之余,姚安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似的。
钟浅锡太平静了,在自己不断试探他底线的情况下。
当然他一向是平静的,让人捉摸不透。可雨刚停,空气里含氧量不够,姚安控制不了胡思乱想的心情。
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可能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匍匐在草丛里,等着蹿上来,咬她一口。
这样微妙的心情,持续到了下班。
越南博士看了一眼天气预报,建议道:“天气这么好,要不今天不吃三明治了,去街角那家披萨店聚个餐吧?”
全票通过。
哦不对——有一张反对票,来自意大利小哥。
马尔科义正辞严,说什么也要守住亚平宁半岛最后的尊严:“我死也不吃美国披萨!”
有人挑起眉毛:“行啊,没问题。那你今天请客?”
“哦,我的上帝。”意大利小哥一听,火速改变主意,三个手指头捏在一起,在嘴边“叭”了一声,做出个经典的表示“好吃”的手势,“我突然觉得美国披萨还不错,也许夏威夷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吧。”
变脸速度堪比川剧,这下办公室里笑成一团。
气氛太过欢乐,云彩似的浮着,姚安的心情也不自觉跟着放松了。
为JSG什么要多疑呢?
今天明明是很好的一天。
想到这里,姚安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她从座位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和人流一起往外走。
还没到门边,就听见走在前面的同事回头喊她。
“安!”
“怎么了?”姚安随口问。
“有人来找你。”
走廊上,确实有个意料之外的人正等在那里。他腆着肚子靠在墙边,不耐烦地滑动着手机,时不时抬头看两眼姚安是否出来。
而在看清不速之客的面孔之后,姚安惊讶地开口。
“表哥?”
第30章 三合一
办公室的人看到这一幕, 跟着停了下来。
“安,这是你的亲戚吗?”马尔科好奇地问。
见姚安点了一下头,这位便又带着一点意大利人特有的自来熟, 主动邀请:“你好表哥,我是姚安的同事。我们正要去吃可怕的菠萝披萨, 你要不要一起?”
马尔科确实没有什么幽默感,也没有什么眼力见。
因为很显然,表哥现在并没有吃披萨饼的心情。
在看到姚安出现的瞬间,他沉着一张脸, 几乎是立刻开口,言语里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怎么没有接?”
姚安愣了一下, 低头去看手机。
屏幕上果然有两个未接来电, 在她刚刚开会的时候。
“对不起,电话静音了,没有听到。”姚安急忙道歉,“是有什么事情吗?”
不然怎么会专程从圣盖博跑过来, 到学校找她呢。
哗啦啦。
表哥抬起手,冲她扬起了拎着的纸袋子:“你嫂子今天难得包了点饺子,我正好有事要进城, 就说来看看你。结果呢, 去了一趟丹桂大街的合租公寓,白跑一趟, 根本就没有见到你的人影!”
话题在朝意料之外的方向展开, 姚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
而在她开口之前。
表哥继续大着嗓门嚷嚷道:“听邻居说, 你搬家了, 还是被一辆迈巴赫接走的。搬去比弗利?这么大的事情, 怎么都不告诉家里人一声?”
紧接着:“就咱们家这个经济条件,要不是你拿了奖学金,连学费都负担不起,怎么可能租得起那边的公寓?”
最后:“是谁给你的钱?你和对方是什么关系?”
一连串早就准备好的问题,直挺挺地甩在姚安脸上,根本没有给她留下回答的契机。
这不是询问,这是质问。
表哥恐怕已经猜到了答案,于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用长辈的身份训诫姚安,让她难堪。
而当“比弗利”这个单词紧跟着“丹桂大街”抛出来之后,周围人的脸色微妙地改变了。目光在从那个摇晃着的饺子盒,转向谈话中的两个人。
同事们在等待一个解释。
来自姚安的解释。
只不过这一次和之前面对杰西卡时不同,姚安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站在走廊里,大脑一片空白。
空气全部往下压,压得她粉身碎骨,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秘密会暴露。
但没有一次,是现在这个样子。
——太猝不及防、太直接。经由亲人的口里说出来,一字一句讲得明明白白,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钟表停摆,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姚安甚至没有感觉到这回自己的头发发麻、心跳加速、或是脸上一阵接着一阵发烫。
她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人是麻木的,呼吸不过是自主神经在运作——呼气、吸气,再呼气。
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尝试打破极度尴尬的气氛:“安,你表哥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们就不打扰你们聊天了。”
“就是就是。”同事们这才回过神,纷纷附和,“披萨什么时候都能吃,你们先聊吧。”
脚步声断断续续响了起来。
兴许是场面太过惨不忍睹。
马尔科离开之前,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拍了拍姚安的肩膀,像是在安慰。
姚安听到了所有的话语,也感受到了这些触碰。
但她整个人一动不能动,成了钟浅锡口中,那个矗立在索多玛城门旁的盐柱。
人群离开了,眼睛留了下来。
一双双、一对对。
它们盯着她,审判着她,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钉穿,直到时间尽头。
*
于此同时,私人俱乐部里。
墙壁上垂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灯光悠长,颇有点百老汇的风格。